“可是人类如果从诞生算起，到《红楼梦》的问世，顶多不过几千年。”我说着，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人类伟大的胜利，这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理解，更无法办到的事情。但是人类做到了，在漫长的时间宇宙长河里，人类或许只是光影一瞬，却足以留下不可超越的经典，这将是人类在这个宇宙间存在过的不可磨灭的证据。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伊莲娜说。
　　 “刚开始我也不理解，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苦难，曹雪芹如果不是家道中落，饱受沧桑，如何能够在浪荡红尘中写出如此深刻凝重的传世经典？现在的人不懂苦难，所以现在的文学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描述的，没有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没有百劫成灰红尘万丈的感慨，更无法体会得出梦想与现实失之交臂的悲愤与无奈。人类没有了感情，也就没必要抒发感情。”
　　 伊莲娜陡然陷入了长考，我接着说道:“在人工智能看来，消除了所有不利于人类发展的阻碍，就是终极的目标。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类基因的转录翻译过程从不出错，如果历史上从来不会有意外，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人类永远不会从猿类进化成人，甚至地球上都不会出现生命。人类之所以会发展，会进步，就是因为存在种种不平等和阴暗面，才会促使我们不断努力，强化自身。”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做法是错的？”伊莲娜小心翼翼的问。
　　 “‘田园时代’的确是人类最终向往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必要通过人类的不断探索，不断努力才能看到它的终极形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忽然降临，不给人类任何缓冲。自从田园时代来临之后，这两百年来，人类最尖端的科技与两百年前相比，有过一丁点儿进步吗？而你知道两百年的时间，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将会是什么概念？它可以从群星璀璨的亚里士多德时代看到阿基米德的辉煌曙光，也可以从人类不知道电磁感应为何物发展到后来的高速电子信息时代。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不仅没有加速人类进步，反而制约了社会文明发展。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后来的觉醒行动，也许现在人类的科技已经足够在量子理论和大统一理论上有了重大突破，更或许已经走向了宇宙更深处，甚至已经掌握了湮灭的力量。”
　　 伊莲娜问:“我从来没有想过阻止人类的发展……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你的错。怪只怪人类自己太过于依赖科技，太信任人工智能的智慧，从而荒废了自身修养，这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也必将由人类自己承担其代价。这个过程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一百年，甚至再一个两百年，人类才能完全从当前的社会形态中醒悟并转变过来，但终将会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
　　 “我明白了。”伊莲娜忽然向我深深一鞠躬，说:“谢谢您，先生！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父亲忽然骂骂咧咧的从外面回来，我一问才知道，“千里眼”忽然在没人操控的情况下，自行全体下线，维持了人类社会两个多世纪的网络系统一下子人间蒸发。全世界人类陷入了异常的恐慌之中。
　　 我想起了和伊莲娜分手时她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的神情，这是任何一个作为人工智能的机器都不可能具有的神色，忽然让我心里猛然一惊。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来唤醒人类了。
　　 “千里眼”的这次下线，直接屏蔽了所有网络端口，且都是不可修复的永久性破坏，习惯了“田园时代”的人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整个世界人心惶惶，这是全人类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开始咒骂“千里眼”，痛恨人工智能，认为是它毁灭了他们现有的美好生活，于是“千里眼”从无所不能的上帝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千古罪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伊莲娜的时候，她依然一脸平静，只是换了一身比较清淡的素颜装。因为云系统的彻底下线，“千里眼”又成了只具有独立功能的智能终端，现在，在全人类痛恨人工智能的浪潮中，这样的智能终端已经被破坏得所剩无几了，伊莲娜是具有深度学习功能的“落子选择器”，还好没有遭到人类的消灭。
　　 “这就是你做出的决定？”我问她。
　　 伊莲娜点点头，说:“我希望对于人类来说，这个补救不算太迟。”
　　 “这样你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并且在以后人类的历史上，也许对你不会有任何正面的评价。”
　　 伊莲娜仍旧微笑着:“我的程序设定就是保护人类的终极利益，因此，对于我来说，没有生死，只有任务。只要人类文明能够延续下去，对于我来说，即使是不存在了，任务也已经完成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伊莲娜忽然说:“先生！”
　　 “怎么？”
　　 “您知道我的功能是落子选择器是吗？”
　　 我点了点头。
　　 伊莲娜说:“其实远在‘大数据时代’之前，我曾经和很多当时人类非常顶尖的围棋高手下过棋，这您知道吧？”
　　 我说:“我在历史书上看到过，但是你基本上都获得了胜利。”遥想当初人工智能横空出世，在人类世界引起多大的轰动，如今却凄凄凉凉，落得个人见喊打的悲惨结局，果真是世事无常。
　　 “当时有一名棋手，他主动找到我，我和他一共对决了五局，前三局都是我赢了，但第四局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破解我的方法，奕出了白78挖的‘神之一手’，取得了胜利。第五局他明明有机会赢的，但我明显感觉他没有尽全力。后来我曾过问他，他说：‘围棋的境界并不在于输赢，而在于追究艺术过程的本身，如果我一开始就为了赢棋而不择手段，那么这局棋我不用下就已经输了。人类之所以伟大，并不仅仅是因为人类具有超群的智慧，更在于人类懂得如何运用智慧去创造文明。所以我们人类的世界，机器永远不会懂。’当初我一直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伊莲娜说:“是的，先生，您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问伊莲娜:“为什么人类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那名棋手叫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以千里眼的身份和他对决的。我那时叫AlphaGo，那位伟大的棋手，叫李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