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弯月洞生下小龙那天，师太亲自来看望，带来了一副珍贵无比的坡鹿茸。我对师太说：‘有丝芳二姐妹悉心照顾，有獒彪母子搬运粮食菜蔬，这日子确实好过。只是沈郎离散，不知凶吉，令人寝卧不宁。’”
　　 “说着说着我便掉下泪来。师太要我不要记挂，说她自有安排。并说据她所料，你一定会平安无事。我们夫妻在今年可能还会团聚。切不可在月子里伤心落泪，坏了身子。我虽然不懂师太为何说得这样胸有成竹，但我坚信她从没有说错的时候，因为总没人说师太会打诳语。师太说要调丝雨和獒獒去有重要事情。从此，芳露就一直伴随我在洞中。”
　　 “芳露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十八、九岁，该是情窦初开之时，只是削发为尼，在晋祠那种庄严圣地怎敢微露半分。在这里伴我久了，情谊日笃，无话不谈。一夜明月当空，松鸣泉咽，两人架起了竹竿跳板，来到对面山头，举头望明月，怎不低眉思亲人？乖巧的芳露妹，竟然拍手笑道：‘我知道闻姐在想什么？’”
　　 “我脸红了，微嗔道：‘我在想什么，你无论如何不知道。’”
　　 ‘就知道，就知道，你在想沈姐夫！’
　　 “我笑着拧她的嘴，她倒说，‘别拧，别拧，姐夫来了，我的嘴拧肿了，叫我怎个喊法？’‘那你就别乱嚼舌头。’‘好，我不说。可你就一定要给我说说，怎样和姐夫成亲的。’这好乖的丫头，我拗不过，拢拢鬓发，望着明月，抚着娇儿，只好原原本本说来。”
　　 “我说：‘我原本是塞外一个孤儿，三岁上父母双亡。师太偶尔遇见，将我收留。十九岁那年，随师太遍游名山大川。五年前的初冬，一日来到狼牙山峰绝壁下。师太见此处怪石突兀鳞峋，要我在石尖上奔逐跳跃。操练剑术。只听得山顶上阵阵狼嗥，凶猛异常，似乎在和什么猛兽斗殴。我心中好奇，抬头张望，怎奈绝壁太高，我们在山脚之下，一点也看不见上面是什么情况。正在这时，一只恶狼从绝顶上哀嚎着滚将下来，呼呼生风，如陨石坠空。我凌空跃起，云中送月，横扫一剑，把恶狼截为两段，身上没溅半点血痕。师太微笑着一颔首，轻轻说了句好。这时，又见一物，从山顶往下一跳，细细一看，是个人不是头狼。看来那人是想攀住半山腰间一棵斜逸旁出的苍劲铁松。正在这时，突然一只恶狼张开大口，猛向半空中的人呼地扑来。那人在空中一个大旋转，使出漂亮潇洒的鸳鸯连环腿，狠狠扫在恶狼肚皮上。恶狼被扫开一丈多远。一个倒栽葱，跌在一块尖石上，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咽了气。而这个人也被荡开七、八尺，再也无法抓住树枝，而是头下脚上倒栽下来，再也无法旋转。眼看就要撞碎头颅，魂归阴府。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把长剑望地上一丢，腾地跃起，双手托住那人腰肢。谁知落地时踏着我截断的那段狼尸，不由得失脚，一滑，又踩在污血里，手一软，那人似已筋疲力尽，无力自持，身子就整个儿压着我了，嘴唇贴在我面颊上。我羞得满面红云，就把他往巨石上一掼。幸亏师太一手挽住，才没有跌伤。我又气又羞，躲在巨石后，不敢抬头。师太待那人喘过气来，才细细盘问。我在巨石后头竖起耳朵细听。他说姓沈名襄，浙江绍兴人，是京师锦衣卫经历沈链的长子。因为他父亲得罪了当朝奸相严嵩之子，被押在狱。他带着一个僮仆，骑马进京探父。到了临清，得知众臣保救，已发往口外保安州为民。他因见父心切，改道狼牙山，准备经小五台山直趋边塞。到了狼牙山，跟来两头大狼，一直尾行五六里。突然，那脑顶上一撮白毛的大头狼以嘴抵地，一声大吼，山呼谷应，倾刻间群狼毕集。僮仆吓得软瘫在地，首先遭殃。他策马狂奔，群狼尾追不舍，而且愈来愈多。群势之大，连虎豹都纷纷避让。他冲上一个山头，立马一望，近百头饿狼围合，再无去处。胯下马匹不胜惊恐和劳累，颤抖着不敢前行。他也自叹再无生理。这时，白脑头狼身边的一头大母狼猛地冲来，马儿吓得蹄一扬，直立起来。那母狼一口咬住马的咽喉。他奋力一脚，踢开母狼，马已滚倒在地，群狼蜂拥扑上。你争我夺，他的坐骑一下子就成了一地散碎的白骨头。在这九死一生之时，他情急智生，猛然扑向大母狼，一个铁圈箍桶，双手紧紧勒住母狼腰肢，并急忙用头猛力顶住狼的下颚。母狼四爪乱抓，但被他这么一抱一顶，却伤不了人。这样，人和狼展开了场奇妙的摔跤大赛。群狼在旁，嗷嗷乱叫，但无法下爪相帮。一会儿狼压着人，一会儿人压着狼，两个从山顶一直滚下山脚。群狼闪开道路，一哄抢食死马的碎骨头去了。到了山脚，母狼的背脊骨已被他勒断，不能动弹，而他仅滚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他跳将起来。照母狼耳后命门穴狠狠一脚，母狼来不及叫一声就绝了命。他急忙拔腿飞奔。谁知一马百狼，经不住撕扯争夺，那头狼也极关心自家的母狼，见他脱逃，立即嗥叫一声，群狼又飞奔前来。一些没尝到马肉的顺便把母狼啃了个精光。沈公子被逼得无法可施，只好运起八步赶蝉的轻功，谁知慌不择路，竟逃上了狼牙顶峰。看看前是万丈绝壁，后是近百饿狼，他自己也认为是死路一条了。他怒气冲天，叉腰岔腿立在绝顶上。群狼嗷嗷，虎视耽耽，却也不贸然进攻，只是慢慢合拢，圈子越来越小。这时，头狼身边又站上了一只白耳尖的年青剽悍母狼。他知道，决斗就要开始了。这只母狼一招得逞，便会大得头狼欢心，取得皇后宝座。果然，左边有头狼猛嗥一声，他不由得一歪头，那白耳尖母狼便趁机猛扑过来。他早有防范，一个侧踹腿，将它踢下悬崖，就是被我一剑截断了的那只狼。群狼一片乱嗥，在头狼带领下，呼地猛逼过来。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纵死也不喂狼口的想法下，才纵身望山下一跳的。谁知那只头狼利令智昏，或是收脚不住，也枉送了性命。师太听他如此这般说了，频频点头，颇有嘉许之意。又问及他有无妻小，他说本已娶妻盂氏，亦是官宦子女，一闻惊变，竟休了他回娘家去了，而且急怒攻心，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读者也许会问：古人只有夫休妻，哪有妻休夫。这是不知自武曌立大周后，多有女人执掌政权，世风曾为之一变。到明朝虽早已收敛多了，但官宦巨贾之家，还有妻休夫这种遗风。
　　 “师太听了他的话，竟说：‘小徒与你真是天生一对，前世修定的良缘。只不知中你意否？’”
　　 “当时，他向师太连连叩头谢恩，一边说：‘不敢当，只怕牵累了她！’可我看出他心中是一百个乐意的。”
　　 “就这样，我们成了亲，同他在绍兴一住五年。”
　　 闻氏刚讲完，脸刷地红了，忙说“看我，你又不是芳露，干吗由我对你讲你自己的事，好笑!”
　　 沈郎也笑了：“听你对我讲我的事，才好咧！真是再妙不过了。芳露听你说了，她一个女孩家，会怎么想呢?”
　　 闻氏叹了一口气道：“是啊，真不该对她讲这些。我讲完了，芳露也听得呆了，喃喃地说：‘姐姐好福气，师太为你找了这么个如意郎君，我们这一世可真要看破红尘了。’”
　　 “我听了，默默良久，才说：‘在佛门圣地，谁敢胡思乱想。如果……不过……也可还俗的。’我简直语无伦次了。”
　　 “自此后，我看得出来，这丫头眼里总有那么一丝忧伤，唉，她才十八、九岁，就遁入空门，确也是难为她了。”
　　
　　 第七回圣母殿上尸积如山——十字粱下血流成河
　　
　　 “八月上旬，师太突然传我们都回去。她对我说：‘实活对你说吧，官府出了广捕文书，画影图形捉拿沈郎。沈郎还躲在济宁。他们定下了一条毒计，到处散布谣言说你死了，还在那座荒山上修了个假坟。并且明松暗紧，引虎出山。八月十五月儿明，游子谁不思团圆。估汁沈郎八月十五会出城。我早已派七女轮流守在那里，以免沈郎中计。现在，孩儿长得很好，你自已去那里，说不定还能亲手宰杀仇人咧。到了八月十三日，云中七女一齐来到。果然不出师太所料，正碰上你来坟头哭我。你啊，枉为绍兴名士，就这么凭感情办事，没有一点头脑。”
　　 两口子有说有笑，不日过了太行。趁夜色三人一虎悄悄进了大皇崇寺。早有丝雨，芳露在路上接着。一进悬瓮，他俩就感到一种异样气氛。尼姑们有的往渔沼里安放竹刺铁蒺藜，有的在殿堂内缝制绵甲。一个个异常严肃，但又可看出心内的万分兴奋。
　　 云中七女和他们见过礼，又各自忙去了。闻氏轻轻触了下沈襄，低声说：“我们给师太酿成大祸害了。”沈公子也颇觉不安。二个叩拜了师太，沈公子再三拜谢救命之恩。师太异常欢喜，但却十分严肃地说：“预料这一二个月内，严嵩必定派大批兵丁来洗劫皇寺。为了不让人抓住把柄，你夫妇俩今晚就必须去弯月洞。一旦战事发生，你俩尽力保护好孩子，不必助战。”
　　 沈郎再三叩拜道：“大难来临，要我袖手旁观，于心不安。”
　　 师太淡笑着说：“谅奸贼严嵩不敢毁掉晋祠。我已决心教训他一下，事后准备疏往东南方，诸如临清、襄阳、孝感各地，到那时再相会不迟。”
　　 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师太亲自起身送行。沈襄一家，带着彪彪，含泪而去。
　　 却说罗铠那夜自折了数十人，自己也全凭李万的机智与快腿，才侥幸逃出性命。两个不敢进京去见严嵩老奸贼，就径直到宣府杨顺处哭诉，说什么梁山白莲教十分势大，沈链余势猖狂，乞派兵剿办。
　　 杨顺到底老奸臣滑，这些杀人高手落脚何处都不知道，怎能剿办?况且不是自己管辖的地面，又岂能轻举妄动。
　　 不过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夜猛虎出战，目标太大。李万罗铠明查暗访，二个月就搞清楚了。
　　 杨顺密奏严奸相，言白莲叛匪都在晋祠内。这事使足智多谋的严嵩也颇觉棘手。因为太原李总督，对皇上十分忠诚，血洗大皇崇寺，他必定不肯依从，又恐圣上知道了，只怕乌纱帽落地，性命难保。不过，他不愧为老奸臣滑，眼珠子一翻，一条密计便想成了。马上吩咐御史路楷和杨顺如此如此，二人领命去了。
　　 却说一日闲来无事，太原李总督在后衙闲坐。忽中军官阎浩来报：“宣府大总督杨顺来访。”
　　 李总督闻极十分惊讶，心想：久闻杨顺是严嵩的干儿子，自己和他素无往来，来访何事?
　　 沉吟了一会，只得大开中门接客。寒喧已毕，杨顺单刀直入，说有白莲教匪匿藏大皇崇寺，她们曾在梁山杀了宣府无数官兵，为此，特率一干精壮，并要太原府派兵相助搜捕。中军官又报，钦差大臣路楷奉圣旨到。李总督只得摆香案接读，竟是敕令太原府派兵协同宣府尽捕皇寺女尼，又言不得损坏皇寺古物。
　　 李大人哪辨得真假，只得点起中军官阎浩，指挥使杨胤夔，率兵二百，助杨大人捕人。自己则推脱患有风湿恶疾，不便出征，留住路楷，盛宴款待。
　　 却说那太原府兵丁，素来敬服云霭师太，许多人还暗中加入白莲教。阎浩，杨胤夔本是中原人士，后徙于西北，是白莲教萧芹的爱徒，在胡虏诸部行教。后萧芹被害，他们才改成现在的姓名，来投太原府总督麾下。
　　 云霭师太原名闻云贞，本是萧芹的爱妻，事败后才削发为尼，来皇寺安身。有这层关系，他俩怎会加害师太。但是圣命难违，阎、杨二将急忙派一人暗往皇寺通风报信，预要师太准备。他俩带兵在前引路，慢吞吞地望皇寺进发。
　　 太原兵马拖拖延延，杨顺又不好发作。到得悬瓮山时，已是薄暮时分，只见雾霭沉沉，千山耸峙，古树蒙丝萝，小溪生怪石。前边太原人马忽地散开，惊颤不已，一片声战战兢兢地乱嚷：“猛虎，猛虎，师太的猛虎！”
　　 杨顺再也忍不住，大声怒喝：“天兵所到，妖魔鬼怪也要俯首被擒，岂怕一只大虫。”催令本部人马抢先出击。
　　 朦胧中果见一头巨虎，前爪按着溪边石块，引颈探腰，狂饮溪水，铁尾摇动，飒飒有声。杨顺也不禁心中一惊，急令放箭，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顿乱响，成百支羽箭都掉在猛虎身边的草地上，猛虎就不理不睬，顾自喝水。
　　 众人正在惊疑，只见一个小尼姑，嗤嗤冷笑着，跳上虎背喊道：“你们这些脓包，竟敢来悬瓮撒野，万箭齐发，乱击石雕猛虎，真是天大的笑话。”
　　 杨顺大叫：“先抓住这个小尼子。”众兵一拥向前。那小尼姑藕臂轻摇，象一阵急风暴雨，把他们射落地上的箭支一古脑儿甩了回来。只听得风声贯耳，破石穿空，前头几十个兵丁身上钉满了箭支，一个个满地翻滚，惨呼乱号，血水染红了溪涧。小尼姑一个猛虎进山，倏然不见。
　　 这时，已是满天星光闪烁，残月挂在中天，山岚微起，薄雾缭绕。杨顺命罗铠率队在前，把早已准备好的鸡犬血污之物，满地撒泼，好使那些白莲妖教无法行祟。众兵士发声喊，又向山上冲来。行不半里，前面的又突然站立不动，只见一挂细泉下，方才那小尼子笑容可掬，双手齐眉，托着一个大碗在接水，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她又要捣什么鬼。李万大喝一声，把一盆猪羊犬血，劈头盖脑泼去。一个悍勇的北籍兵丁，乘势向前，明晃晃的大刀片一闪，猛力砍去。“砰”地一声，火光四射，呀，哪里是是什么小妮子，原来是一尊汉白玉石雕和尚。
　　 那北兵用力太猛，竟然望后一倒，不省人事。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倏又持刀跃起，刀光如电，早砍翻了六七个自家的人，宣府兵马哗然大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