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心虹(话剧)
蒋宏生:(不语,片刻后)在爸爸眼里,我一辈子都是拿不了主意的孩子。从前学书法时是,现在做总裁了,还是。
蒋毅:你活到八十岁我也是你爸爸。我一天不死,就得替你看着这份家业。
蒋宏生:(难得的冷嘲)是替我,还是替你自己过于旺盛的掌控欲?
蒋毅:(半真半讽)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倒有点欣赏你了。
蒋宏生: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没有斥责汪俊吗?
蒋毅:你觉得你和他都被我欺压?
蒋宏生:程度上有些差异,处境上同病相怜。(起身下)
【蒋玫上。
蒋玫:今天的晚饭又少了三个人吃。
蒋毅:爱吃不吃。
蒋玫:爷爷,我不是想跟您吵架,只想跟您聊聊天。
蒋毅: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蒋玫:曹晖跟我说,您脾气虽然不好,我对您也不够体谅,大家是极端对极端。
蒋毅:(复杂地)嘿!
蒋玫:他也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大概是以和为贵的意思吧?何况在蛮不讲理、出口伤人等方面,我得了您的隔代真传,张三李四不说王二麻子。
【蒋毅被她说得笑出声来,咳嗽。
蒋玫:(也笑了,帮他捶背)这么大年纪了又有高血压,还天天不安生,骂完了孙女骂媳妇,骂完了媳妇骂儿子,偷空儿还要找张妈妈训训话。小心把人得罪完了,将来老得不能动了没人伺候。
蒋毅:至少你这个小犟种会服侍我的。
蒋玫:(意外)您这么相信我?
蒋毅:我看人最准。这个家里,数你身上那股气最正。当然,(不太情愿地)曹晖也不坏。
蒋玫:(笑,感慨)原来好好聊聊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蒋毅:(也感慨)却没几个人肯尝试。爷爷有很多话,不知道说了给谁听。
蒋玫:我愿意听。
蒋毅:你爷爷也不是天生就好勇斗狠。(眯起眼睛,思绪飘远)几十年前,我和你奶奶都喜欢金石书画,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家里足有几大箱子收藏。后来时势变了,有天晚上,被一帮年轻人闯进来“破四旧”,烧的烧了,撕的撕了,砸的砸了——几代人的寄托一件没剩!比拆了我的骨头还疼啊!你奶奶差点就跳了江!打那以后我就发誓,从此以后,我跟我的子孙再也不沉溺任何东西。只要有机会,我要做就做最强的,要当就当最横的!
蒋玫:(怜悯地看着蒋毅)爷爷不说,我们也不会知道你这段伤心事。
蒋毅:(苦笑)最讽刺的是两个孙女婿又是搞艺术的,大概是天意。
蒋玫:可是你天生是一个痴人啊爷爷。你有没有发现,你经营生意也像在经营艺术,你还是沉溺下去了,不过是在不同的领域。你把生意看得这么重,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满足感,一旦公司有个闪失,你可能又会像上次失去你那些收藏一样受不了的。
蒋毅:(震动)你这孩子戏写得太多了,看人这么透!你说的这些我自己都没想过!
蒋玫:(笑了)不过不用紧张,人这一生要是找不到一件事儿全心全意付出,不是太无趣了么?除非你到金山寺去当和尚,人家高僧要不要你还得另说。
蒋毅:(笑啐)哪儿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你的话大体上对的,不过爷爷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沉溺才这么紧张公司,也真是想万一哪天我不在了,能给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败家精留下点儿家底。但这回你爸爸这一鲁莽……
蒋玫:(担心)有问题吗?
蒋毅:表面上没什么,长远看来有很大的利润空间,但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更要命的是……(望着蒋玫)为了收购这家公司,我们花了太多的钱,流动资金基本全被套住了,还跟几家交情好的银行借了贷。你爸爸这个决定等于一场赌博,赢就猛赢,输就大输。要是事先收到风,我绝对不让他冒险!
蒋玫:已经这样了,也只好顺其自然了。但愿是您多心。
蒋毅:(提起蒋玫的手拍拍)小丫头,跟你说说话,心里倒没那么堵了。
蒋玫:(有意转移他注意)想不到我这朵玫瑰花还能变成解语花。
蒋毅:(笑)就算从前你是个浑身带刺的小玫瑰的时候,我对你也不是全否定的。
蒋玫:真的假的?
蒋毅:你那份清高我见了就来气,但你那股子倔强却特别像我。全家只有你像我。
蒋玫:好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干嘛总说我像我妈?
【文镜棠上,手里捧着长寿花。
文镜棠:爸……
蒋毅:(视文镜棠如空气,对蒋玫)你那个戏,进度怎么样了?
蒋玫:(愣了下,站起,一手亲昵地扶着文镜棠的右臂)刘总的态度还好,只是没肯最终签约。
蒋毅:(傲然地)蒋家倒得看别人的脸色?你等他三天,三天不转账,就不必他费心了。
蒋玫:(不敢相信地)爷爷愿意出钱?
蒋毅:瞧你那又惊又喜的劲儿,看来这辈子是跟戏剧杠上了。
蒋玫:您说“这辈子”,我就想到我们剧团一个老编剧叫张卫国,是张妈的同乡,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却迷恋戏剧,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有人把他的戏搬到台上。说老实话,从前我抵死地要写戏,其实也有一部分是跟您堵气。张老师这样对戏剧无怨无悔不屈不挠,让我感动,也有点惭愧,我觉得他心里的那些念想和追求,比我更纯净透亮。
蒋毅:哦?那个张卫国,多大年纪啊?
蒋玫:比您还大几岁吧。
蒋毅:写得好不好呢?
蒋玫:我还没看本子,之前只翻了一两页。他是手写的,字又小,我还得帮他打到电脑上去。
蒋毅:外面卧虎藏龙,不要小看了人。他的年龄和阅历,加上几十年名利场外的闷头钻研,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蒋玫:(略怔)我倒没深想过……
蒋毅:刘总那头,三天后你告诉我情况。
蒋玫:(又开心起来)哎!
蒋毅:(这才看文镜棠)什么事?
文镜棠:爸爸,我照您说的把长寿花修剪过了,您看这样行吗?
蒋毅:还好,放到阳台上去吧,记得施肥。
蒋玫:花肥好臭,老让妈干这个她受不了。
蒋毅:赏花的时候怎么不嫌臭?好比你养宠物,不能只图它好玩,不清理它的大小便吧?早前叫张妈弄了一回,放那么浓的肥料,把花都腌死了!
蒋玫:那以后交给我来弄。
蒋毅:偏不要你!你的剧本不要忙了?过几天资金到位没有后续工作了?
文镜棠:(无奈)不要紧玫玫,我来吧。
【手机响,蒋毅接。
蒋毅:(失色)什么?
文镜棠:(紧张)怎么了?
蒋毅:(厉声)你查清楚了?……没法挽回了?(颤声)好,好,好……(手机落地,晕倒)
蒋玫:爷爷,爷爷!
文镜棠:(打手机)宏生,快送爸爸去医院!
【暗转。
【救护车声。
【光复明。医院病房。一张病床,一张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一盆长寿花。蒋毅躺在床上,文镜棠坐在床边。一门之隔,蒋玫在门外怔怔地站着。
【曹晖急上。
曹晖:怎么样?我进去看看!
蒋玫:(一拦)好不容易睡着了,妈在里面陪他,过会儿吧。
曹晖:怎么说中风就中风了?
蒋玫:他本来就是“三高”,又爱吃油腻,又好发脾气。公司一出事,他急火攻心就……
曹晖:公司到底怎么了?把你爷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急成这样。
蒋玫:(犹豫了一下)爸爸用大价钱收购了一家公司,结果人家是个空壳,一切都是精心布下的骗局。爸爸他……太想做出业绩证明自己了……
曹晖:把我吓坏了,一来担心爷爷,二来也担心你。
蒋玫:(流泪)曹晖,你不生我的气了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理我了呢。
曹晖:(给她擦泪)我当时说得太急了,过后想想,不能全怪你。
蒋玫:(哽咽)不,我的确有问题,我刚照你说的跟爷爷和解,刚刚像真正的祖孙一样聊天儿,没想到就……曹晖你说,是不是人生注定是残缺的?
曹晖:别难过,天大的事,有我和你一起面对!(握住蒋玫的手)听说你爸也住院了?咱们先去看看他吧?
【蒋玫点头。二人下。
【门内文镜棠站起。
文镜棠:爸爸,我来看你了。你躺下了,宏生又为公司的情况急得病了,你说蒋家靠谁来撑呢?
【风声,山雨欲来。
文镜棠:(笑了一笑)爸爸博古通今,一定听过“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你儿子是很孝顺的,你儿媳妇却不大贤惠。宏生接管公司以后,胆子很小,对你早请示晚汇报。可是我慢慢地怂恿他,叫他“独立”,叫他“自主”,叫他对你阳奉阴违。他做得越多,我越对他体贴。他越激进,我越给他鼓励。我本来是想看你们父子不和,叫你生生气、堵堵心,可没想到他一自作主张就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不如你精明,这一点我不能不说声佩服。但是算了,和我没关系了,我也是时候逃脱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了。
【文镜棠拿过那盆花来给蒋毅看。
文镜棠:你最喜欢长寿花了,为这盆花,我和张妈没少挨你的骂。你对花的感情比对人的感情深多了。你看,我代你养得多好。(淡淡地)但你知不知道,我闻见那股花肥的味道就想呕?
【把花盆搁下。
文镜棠:(挺直身子,压抑着愤怒)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当年靖宇家里被打成反动派,他躲到外地,怕连累我才没带我走。靖宇临走前说他会写信给宏生转给我——因为我是地主的狗崽子。我等啊等,等了两年等不到靖宇的消息,不知道他在南在北,是生是死,不得已嫁给了宏生。蒋莉出生的那天,宏生抱着孩子说对不起我,说靖宇跟他是好兄弟,信任他才把所有写给我的信托他代转。但他因为太喜欢我,把信扣下了。你没想到吧?那天宏生把信都给我看了,靖宇一直在信上说让我等他,发誓他一回来就娶我……(哽咽)当初我和靖宇一个弹琴,一个吹箫,我们俩还编了曲子,把两样乐器融起来,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我知道,宏生虽然喜欢我,但是他天生仁厚胆小,不是你,宏生想不出、也不忍心用藏信这一招!你看,你默认了,我早知道是你!
【一道闪电刷的亮过,跟着一个惊雷。
文镜棠:后来靖宇回来,我已经成了蒋家的人。靖宇出国了,娶了别的女人,我伤心得几个月睡不着觉,从此落了个头疼的毛病。你不但没有半点愧疚和同情,还常常挖苦刺激我。爸爸,说也奇怪,你当时那么看得起我,处心积虑地帮你儿子,真正到我嫁过来,你又百般地侮辱藐视我,这是为什么?你喝斥我的时候多得意啊!你是家长,你居高临下,你永远正确,你说一不二,你就是蒋家的天——可惜天塌了!你成了一个废人!
【接连两个炸雷。
文镜棠:你毁了我的一生,我微弱的反抗竟能引出公司意料之外的大祸,老天……(咬牙)果然公平。(指花盆)祝爸爸像这长寿花一样,健——康——长——寿!(头也不回地下)
第五幕
【距前幕数日。蒋家客厅,布置如前,文竹、发财树如故,只是一些华贵的工艺品不见了。
【蒋莉来回走着如同困兽。蒋玫、汪俊旁边看她。
蒋玫:姐,你能不能安静会儿?
蒋莉:爷爷倒了,爸爸病了,妈妈关在房里一天了!
汪俊:妈多半是头又疼了。(走向蒋莉)
蒋莉:(指他)站住!
【汪俊原地站定。
蒋莉:这是蒋家的事,跟你无关。(绕过他径自在沙发上坐下)
汪俊: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算旧账?
蒋莉:真算旧账上次就跟你一块去KTV了。我去了没有?
汪俊:没有,所以我很感激你。你比我想象的……有人情味。
蒋玫:姐夫,姐姐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汪俊:(对蒋玫一笑)蒋玫,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姐姐。
蒋玫、蒋莉:(同时)走?去哪儿?
汪俊: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就是当画家。结婚以后因为全家反对,我再没敢碰过画笔,但我心里的渴望一天也没有平息!很多次我偷偷拿出从前画的画来看,想我的半途而废是否对得起年少时的自己?只是,我逐渐习惯了好吃好喝的日子,消磨了志气,也不想上进。现在,对家里是一个考验,对我个人,倒或许是个契机。我想出去闯一闯,带着画笔,带上画纸,带着从前的激情和拼劲!
蒋莉:(懵了)可是公司需要你……
汪俊:公司从来就不需要我。等爸爸病好了,加上爷爷的老部下,公司未必就没有救。我留不留下,无关大局。
蒋莉:(真急了)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吗?
汪俊:(温柔地)我不敢请求你等我,如果有一天我实现了我的追求而你还愿意接受我,我会回来找你。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要过很久以后。
蒋玫:姐夫你……决定了?
汪俊:决定了!你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虹,(顿了顿)我现在就要去寻找它!(欲走)
蒋莉:汪俊!
汪俊:怎么?
蒋莉:(泣)当初爱上你,就因为你的画,因为你身上的这股子艺术气质,可渐渐地你麻木了,平庸了,我只会怨你,就从没想过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在我又看到了过去的你。我也不敢要你一定回来找我,可不管是在不久以后,还是要过很久以后,只要你回过头来,你会看见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
话剧、剧本、相声、小说、散文、音乐、歌词、诗歌,陶兄无有不涉猎的,真心牛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