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块？”毛三娘吓了一跳。当年，方圆十里的“万元户”都是凤毛麟角，五千块钱彩礼，没有几家能拿得出来的。小莲妈狮子大开口，显然是想让旺仔知难而退。
　　 毛三娘回来给旺仔一说，旺仔当即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在小莲看来，母亲开出五千元彩礼的“天价”，虽然有难为旺仔的意思。但对自己来说，只要母亲肯“开价”，那就意味着母亲已经同意了他们交往，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天晚上，小莲思前想后，犹豫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叩开了旺仔的家门。这是他们偷偷相爱以来，她第一次正大光明走进他的家。
　　 额头上留着朱红火罐印，腮帮上贴着白皮膏药的旺仔娘见小莲来了，挣扎着起床，并摸索着从床头的陶罐里掏出两个鸡蛋，想为小莲煮一碗荷包蛋。小莲赶紧拦住对方，说婶子不用忙，她只跟旺仔说几句话就回去。
　　 小莲没有敲门，就悄悄进了旺仔的卧室。房里一床一桌一椅，显得空荡荡的，倒也干净整洁。四面墙上，则密密麻麻贴满了奖状，纪录着居室主人曾经的荣耀和辉煌。
　　 此刻，旺仔正和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寿终正寝。而在床的一侧，堆砌着厚厚的书。
　　 “我们，还是算了吧。”小莲的到来，并没有让旺仔高兴，反而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绝望。
　　 “不能算，我自有办法。”小莲笑着说。
　　 “你有什么办法？”旺仔这才动了一下身子。但他依然不相信，小莲能有什么办法搞到五千块钱。
　　 于是小莲就红着脸，趴在旺仔耳边说出了她的办法。
　　 “啊？”旺仔一听这个大胆的计划，吓得跳了起来，“到时你妈还不同意怎么办？”
　　 “到那时，木已成舟，同不同意，由不得她了。”小莲说这话时，把一张火辣辣的脸埋在旺仔胸前。
　　 “可是……”旺仔还在犹豫不决。
　　 小莲听了，猛然抬起头：“你怎么这样胆小！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旺仔的优柔寡断，让小莲非常不满。
　　 “我，我当然不怕。只是，只是这样一来，我觉得挺对不住你。”
　　 “没关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可以。”
　　 旺仔不再犹豫，一把将小莲紧紧地抱在怀里……
　　 此时，旺仔娘已经煮好了荷包蛋，搁在呲牙咧嘴的灶台上，上面用一只青花碗罩着，然后静静地坐在床沿等待着小莲从儿子房间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耳边传来一阵阵异常的声音。她又喜又忧，禁不住老泪纵横。
　　
　　 （七）
　　 逢五逢十，是大忠桥镇的圩日。远远望去，小镇就像一只暴雨前的蚂蚁窝，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这天，四妹和大哥依约去街上跟那对杨姓兄妹见面。
　　 小镇只有两条沿河而建的长街，即南河街和西河街。南河街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段，那里聚集了政府机关，医院，银行，邮局，旅馆和百货大楼等，此外，数十家杂货铺、木器铺、裁缝铺和理发店等亦占据其间。较之南河街的繁华宁静，西河街则整个就是一个喧哗的农贸市场，那里沿街摆满了赶集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挑来的猪仔猫狗，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当然也有小贩临时搭建的小摊，一时间，叫卖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禽畜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兄妹俩来到事先约好的西河街的桥头，杨姓兄妹还没到。大约十分钟后，就看见一个相貌清秀的绿衣女子和一个瘸腿的白衣男子向他们走过来。因为事先看过照片，兄妹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四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照片上看起来还不错的男子，居然是个瘸子。一种被骗后的羞愤，几乎让她欲扭头就走。但转念一想，人家一个残疾人也蛮可怜的，不要伤了人家的自尊，要怪就怪那个可恶的毛三娘。
　　 四妹正这么想着，那杨姓女子主动走上前来，先微笑着冲四妹大哥点点头，然后很亲呢地拉起四妹的手说：“姐姐，那天看相片就觉得你好漂亮，没想到你本人比相片更漂亮啊！”然后又拉了一把身旁的兄长说，“这是我哥哥。讲起来真是不巧啊，几天前，我哥哥不小心跌了一跤，腿受了点小伤……医生讲了，再过几天，腿就没事了……”听妹妹这么一说，旁边的兄长，就胀红了脸。
　　 杨姓女子说完这些，就很大方地冲四妹大哥婉尔一笑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四妹大哥一听，就乐得屁颠屁颠地跟着杨姓女子离开了。
　　 那一对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这一对却长久沉默着。一个凭栏低头，把目光投向桥下清澈的河水，看垂柳的倒影和着水草在河底长发般招摇；一个始终胀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直想说话来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看她不像你妹妹，倒像你姐姐。”最后，还是四妹看对方可怜，或者准确地说，四妹看对方身材修长，五官端正，并不令人讨厌，就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你，你也看出来了？好，好多人都这么讲。”杨姓兄长老实承认。
　　 “刚才你妹妹讲，你的腿是几天前跌伤的，怎么会这么巧？”四妹说这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
　　 “啊，嗯。”对方嘴上这么回答，但脸上的慌乱和躲闪的眼神，还是让四妹敏锐地发觉，对方像在撒谎。
　　 “你最好莫骗我！”四妹说这话时，语气凌厉，脸露愠色，目光也随之锐冷起来。
　　 杨姓兄长吓坏了，沉默了一会，终于红着脸承认，他的腿是在年少时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来摔坏的。不过，他立马又补充说，虽然腿看起来有点瘸，但并不影响下地干活。
　　 “其实腿瘸一点也没多大关系，但是骗人就是人品有问题。我不能找一个人品有问题的男人。”四妹义正辞严，又冠冕堂皇地说。
　　 杨姓兄长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这一切都是毛三娘授意的，说第一次见面，要是不撒这个谎，这门婚事一开头就没戏。反之，先撒一个善意的谎言，等以后两人有了感情，这事就好办了。
　　 四妹听了，一脸的恼恨和鄙夷。杨姓兄长见了，又连连道歉。
　　 四妹说：“我不怪你。你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听四妹这么一说，对方脸上满是感激。又连忙说，我打算明年办个养鸡场，争取成为万元户。要是你愿意嫁给我，我肯定不会让你吃苦受累的。
　　 因为不再撒谎，杨姓兄长说起话来，也不再结结巴巴。之于未来的蓝图，更是侃侃而谈。说这话时，看四妹脸颊旁一缕被风吹动的秀发，他突然萌发了想触摸那美丽脸颊的冲动。那一刻，他暗暗发誓，此生要是能够娶眼前这个漂亮女子为妻，他宁愿为她做牛做马。他并不知道，眼前的漂亮女子，对他发家致富的计划并不感兴趣，此刻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小胡子裁缝。
　　 与之相反的是，杨家女子看四妹大哥长相不错，心中已有几分庆幸和欢喜。但她明白，自己的兄长太老实，没准会被对方看出破绽。要想促成兄长的婚事，她必须先拿下眼前这个男人，然后再迫使他妹妹同意。于是，她一时间施展了自己的全部魅力，并使出浑身解数，等到两人分别时，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对方，显得难舍难分，把四妹大哥感动得一塌糊涂。
　　 与杨家兄妹道别后，四妹向大哥撒了个谎，就独自来到小胡子的裁缝铺。但她终究没有勇气走进去，只远远地看着小胡子的侧影，看他正优雅地裁剪一件布料。正当她准备离开，小胡子却突然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一脸灿烂地笑了，因为他看见她穿的，正是不久前他替她做的那件花格子衬衫。
　　 “呀，你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当初试这件衣服的时候，小胡子惊叹她的美，不由这样感叹。
　　 “哪里，还是你衣服做得好。”四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便这样恭维对方。
　　 此刻，随着他的笑，那两撇小胡子也快乐地翘了起来。
　　 小胡子放下手中的剪刀，向她走过来。四妹有些慌乱，向他挥了挥手，含着眼泪转身逃走了。
　　 回家后，四妹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说她怎么着，也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其实她心里清楚，就算对方不瘸，她也不愿嫁给对方。
　　 既然四妹不同意嫁过去，杨家姑娘也肯定不会嫁过来。已坠入情网的大哥，便整日借酒浇愁，酒醉后，又哭又闹。父母心疼儿子，就说四妹啊……欲言又止。四妹看在眼里，也非常难过。
　　 杨家兄妹并不就此罢休。几天后，他们同时给自己的心上人写来一封信，在信中，情意绵绵地倾诉他们的思念之情。四妹心里只有小胡子，所以，杨家兄长的信，她只匆匆浏览了一遍，就烧掉了。可四妹大哥做不到，收到信后，他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他就心痛一次。心痛后，再次借酒浇愁。四妹看不下去，一把夺走了酒壶。突然，大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四妹，你就帮帮大哥吧。”
　　 四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感觉从未有过的伤心、委屈和失望。在关键时刻，大哥自私无赖的本性，显露无遗。原来对她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还有父母，原来口口声声，说有多疼爱自己，结果呢，为了他们的儿子，最终选择牺牲女儿的幸福。
　　 “他们都不爱我，爱的只是他们自己！”那一刻，四妹感觉彻骨的寒冷和万念俱灰。
　　 于是，她怨恨不失鄙夷地瞥了大哥一眼，冷冷地说：“我答应你。”
　　
　　 （八）
　　 这天，招弟受父母之命，把家里里外外一番收拾后，自己也稍稍打扮一番，准备迎接未来的上门夫君。虽然她心里还在惦记着镇上那个相貌英俊的小白脸，可是只要一想到因为姐姐的缘故，父母这些年所遭遇的嘲笑和憋屈，她心里就特别难过。于是只得强抑内心的痛苦，勉强顺从父母的心意。
　　 将近中午时分，招弟通过厨房的窗口看见毛三娘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了那株古樟浓荫遮掩下的村口。
　　 远远望一眼小伙子的外形，招弟心里有几分高兴。谁知，待走近一看，但见对方马面狼牙，猪鼻牛眼，就像一只妖怪，再一瞧他满脸的青春痘就像烂掉的草梅，血肉模糊的样子。招弟见了，心里一阵恶心，连忙躲进里屋，想死的心都有了。招弟母亲见了，不住地摇头，父亲也是微微皱眉。但经不住毛三娘巧舌如簧的赞美，说这孩子天生异相，没准是天蓬转世，福星下凡，你们刘家要是招他上门，将来必定人丁兴旺，大富大贵，子孙个个坐中央。听毛三娘这么一瞎扯，招弟父亲连连点头，当即表示同意，并许诺秋后就给他们完婚。
　　 待小伙子一走，招弟当即向父母表示，这男子长相太丑了，她坚决不同意。母亲心疼女儿，也表态说：“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跟我们招弟也太不般配了。再说这么丑的人，只怕将来生的孩子也难看得很。”招弟父亲听了，没好气地吼：“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饭吃？有那好看的，能在我们家安心过一辈子？再说，一个人长得再难看，看久了就习惯了，一习惯了就不觉得丑了。”招弟母亲听了，无话可说，自责道：“都怪我肚子不争气，要是我生个儿子，哪会让我女儿受这份委屈。”说罢，母女俩抱头痛哭。
　　 那天晚上，招弟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她和小白脸站在桥上看风景，然后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许久，她仰起脸问他：“我爸爸要给我招上门女婿了，你愿意做我家的上门女婿么？”那理发师听了，当即沉下脸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一个街上人，怎么能够到你乡下做上门女婿？”说罢扬长而去，任凭招弟哭着哀求，依然不为所动，最后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梦醒后，招弟心里还隐隐作痛，同时感觉脸上湿湿的凉凉的，她用手一摸，满脸的泪水。她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姐姐一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可是，只要一想起父亲不让姐姐进家门时的那种冷酷决绝，想起可怜母亲的悲苦忧愁，她的心又疼痛起来。她告诫自己，她不能像姐姐那样自私任性，父母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只是，要她跟一个相貌奇丑、满脸“血肉模糊”的妖怪同床共枕，她实在做不到。
　　 那一刻，她伤心绝望，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自杀的念头……
　　
　　 （九）
　　 这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冬梅家那台古老破旧，却不失威严的立式闹钟的玻璃上，沾满了水汽，水汽滑落，就像一道道伤心的泪痕。
　　 有经验的农民都知道，一场暴雨即将而至。
　　 晌午时分，有人捎来口信，说冬梅的外婆突发急病，已经送进医院了。冬梅母亲听了，连忙丢下手头的活，急慌慌地顶着烈日前去探望。
　　 天，已经黑了下来，母亲还没回来。弟弟在学校寄宿，不是周末，他是不会回家的。那么今天晚上，只有自己跟继父两个了，这么一想，冬梅顿时感觉一阵恐慌。
　　 冬梅急急煮好饭菜，只想快快吃完饭，然后去小莲家借宿。没有母亲在身边，她无论如何不敢与继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饭菜上桌，继父却拿出两只杯子，满脸堆笑地说：“冬梅，陪爸爸喝一杯酒。”冬梅忙摆手说，我不会。
　　 “晓得你不会，所以要学着喝，来来。”冬梅是个温顺的女孩，见继父把杯子塞到了手里，只好硬着头皮喝。喝完，就大咳不止，胀得满脸通红。
　　 继父就呵呵大笑，笑完后，又给冬梅斟了一杯。这回冬梅坚决不喝了。继父突然就伤感地说：“冬梅啊，我晓得你恨爸爸。爸爸以前重男轻女，经常打你骂你，确实不应该啊。”
　　 冬梅听了，一颗心就隐隐疼痛，眼泪也流了出来。继父看了似乎也很难过，就说：“爸爸真是混蛋，爸爸现在真的很后悔啊。”
　　 听继父这么一说，冬梅心软了，说：“爸爸，我不恨你，因为你和妈妈把我养大也不容易。再说，我小时候也不懂事，常常惹你生气，打我骂我也是应该的。”
　　 “好，你这么一讲，我就放心了。你要真不恨爸爸，就把这杯酒喝了，喝了它，我就相信你真的不恨爸爸了。”继父听了，显然非常感动，又把杯子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