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小村红颜(小说)
(一)
散圩后的小镇空空荡荡,仿佛一场洪水刚刚退去,留下满地落寞的垃圾。
小镇名曰大忠桥,它依山傍水,南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其中那座巍然耸立的高峰,名曰天子岭。相传,古代一个在宫庭政变后逃亡的皇帝,在途经此地时驾崩,并按其遗愿面北埋葬于此岭而得名;西面则是大片平坦的田野,据老人们讲,曾经有无数的白鹤翔集于此,故名白鹤垌;西南面,那条清凌凌的黄溪河蜿蜒而来,在穿镇而过后,又顺着山势逶迤东去,在滋润两岸桃红柳绿的同时,也滋养了小镇那一座座迷人的吊脚楼。而挑起两岸吊脚楼的,则是那座刚刚修建的钢筋混凝土大桥,在桥中间的石柱上,雕刻并用朱红油漆描摹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大忠桥。下面一行小字:修建于一九九一年。
这时,桥头上出现四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她们一律身着红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白色的凉鞋,且都在头上扣一弯用绿色毛线缠裹的发箍,任凭长发披肩。咋一看,她们就像四只美丽轻盈的红蜻蜓。
此刻,她们手里都捏着一支雪糕,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你们晓得吧,”说这话的,是一个叫冬梅的女孩,她用粉红的舌尖舔了舔雪糕说,“那个卖鞋的男人冇个卵样子,却色得很,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色迷迷地盯着我们看,讨厌死了。”这四个女子中,冬梅的年龄最小,只有十六岁。
“是盯着你一个人看吧?”四妹用雪白的牙齿咬了一口雪糕,那雪糕立马缺了一角,她笑着说:“冬梅啊,你看你,年纪不大,怎么就发育得那么好?看看你两个奶子比我们的都大,能不让老男人盯着看么?”说罢哈哈大笑着跑开,以躲避冬梅的追打。
一听“老男人”,冬梅心里一愣,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继父那张鼻子塌塌,眼屎巴巴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要死啊,”冬梅红着脸追上去轻轻打了四妹一下,以牙还牙地回敬说,“姐,莫以为我们不晓得,那个小胡子裁缝怕是看上你咧。刚才给你量尺寸时,故意在你身上磨磨蹭蹭老半天。可你呢,不急不恼,还跟人家有讲有笑,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就是就是,我也看出来了,”一旁的招弟闪动着好看的眼睛,用红红的小嘴吮了一口雪糕,附和道,“要是姐真看上人家,就托毛三娘做媒好了,以后你嫁到街上,我们赶闹子,也有落脚的地方了。”
那个小胡子是蛮有味道,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我是不是真要托毛三娘探探那个小胡子的口风?只是,我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四妹一听小胡子,心里就寻思开了,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说:“招弟,你就莫讲我了,你不是也蛮喜欢那个剪头发的小白脸么。每次上街,都说头发长了,要上人家店里剪头发。那小白脸呢,每次握着你的头发,都不舍得放手,说这么乌黑发亮的头发剪了实在可惜,只给你打一点点发尖。你讲老实话,是不是真想嫁给他?”四妹说罢又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糯米般细碎光洁的美牙。
“哪有啊,你莫乱讲!”招弟红着脸否认,一颗心却扑通扑通直跳。小白脸是她给那个理发的小伙子起的绰号,只因他不但长得帅,而且皮肤跟女孩子一样白。
年龄最大的小莲,一路上举着那支雪糕,像是默默欣赏它的洁白,且不时嗅一下它散发出的香甜气息,眼看它快化了,这才轻轻地吻它一下。
这时,小莲开口道:“招弟,我听人家讲,你爷老子又打算给你招上门女婿了?”
一听招上门女婿,招弟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然后垂下眼睑,算是默认。
“那就把那个小白脸招进来。”冬梅天真地说。
“你想得好美喔,哪个都想从糠箩往米箩里跳,哪里见过有人愿意从米箩往糠箩里跳的?人家小白脸是街上人,会到你乡下做上门女婿?他真要到乡下来,只怕不出三天,就成小黑脸了。”四妹心直口快。
招弟听了,勾着头,神情更加黯然。
四妹忽然省悟说错了话,就怂恿说,招弟,我看你干脆学你姐,跟小白脸私奔算了。
招弟还是不语,头垂得更低了,狠命地吮那支快要融化的雪糕。
小莲看不下去,就说,招弟不像她姐,她胆小,心又软,哪里做得出那样的事来?想了想,像是安慰对方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老娘好像知道了我跟旺仔相好,这两天话里话外地警告我离他远一点呢。”
“那你和旺仔哥打算怎么办呢?”三个好姐妹一听,都关心起来。
“我哪晓得呢,走一步看一步罗。”小莲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
距离大忠桥镇十里外的刘家坝,是个地处偏僻的穷山沟,却是方圆百里路人皆知的美女窝。但凡来过刘家坝的人都知道,每天清晨或者傍晚,当满天的朝霞或落日的余辉,红缎般铺满村外那座拦腰修筑、碧波荡漾的水库时,身材苗条的姑娘和体态丰满的嫂子,一溜翘着浑圆的屁股,在柳荫遮掩下、长长而错落有致的水边码头洗衣洗菜,一时莺声燕语,嘻嘻哈哈,从而成为一道令路人叹为观止的美景。
人们都说,刘家坝的灵气全让女人给占了,不仅村里的姑娘个个腰如杨柳,面如桃花,就是外面嫁进来的丑媳妇,在这儿生活过一年半载后,也会出落成面色红润的美少妇。仿佛她们脚下红色的泥土,是上天赐予她们的天然胭脂,不经意间往脸上一涂抹,便美不可言。
“小莲,你呷了什么灵丹妙药啊,皮肤怎么就那么嫩白呢?”整个村子,数小莲皮肤最白最嫩,就像一朵含苞初放的白莲花。村里的姑娘和小媳妇们,每每看见小莲,都忍不住要摸一摸捏一捏她的脸,然后一脸绝望地羡慕。
“别老摸我,都烦死了。”虽然每天生活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小莲打心眼里高兴。可是自己的脸老是让别人摸来捏去,她也感觉很烦,便半真半假地埋怨。
“怎么,只许旺仔一个人摸,就不让我们摸啊。”那些摸她的女人就哈哈大笑。
小莲和旺仔的恋情,已是村里公开的秘密。小莲妈有所耳闻后,先是对女儿进行了一番敲打,尔后拿了一张女儿的照片,找到邻村颇具盛名的大媒婆毛三娘,拜托她尽快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
几天后,毛三娘乐颠颠地上门了,说是给小莲找了个在大忠桥街上开家俱店的小木匠,然后掏出小木匠的照片来。照片里的小伙长得挺帅,就是照片没保管好,在小伙的脖颈处有一条明显的折痕,仿佛要被斩首。小莲妈看了照片,非常满意。更让小莲妈高兴的是,听说小木匠看了小莲的照片后,兴奋得满脸通红,说早就见过她,心里偷偷喜欢她很久了。
谁知小莲一听,当即变了脸色,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街上人。”
毛三娘见势不妙,连忙赔着笑脸说:“妹仔,我跟你讲,这街上人有什么不好呢,他们吃的是商品粮,平日开店做生意,日不晒雨不淋,一辈子舒舒服服。好多妹仔想嫁到街上都想不到呢。妹仔吔,也是你八字好,才遇上这么一个合适的。你来看看相片,人长得蛮标致的,你看了肯定会喜欢。”
“他长得再好看我都不喜欢。街上人都小气得很,我看不惯。”小莲赌气地背过身去,对小木匠的照片不屑一顾。
这之前,刘家坝就有两个姑娘嫁到街上。刚开始她们挺热情,每每在街上见到赶圩的村民,都会笑眯眯地邀请人家去她们家坐坐。可是被邀请的村民很快发现,她们婆家人个个冷着脸,便知趣地走了。有那不知趣的村民,留下来吃饭,结果听见厨房里摔锅砸灶。这样一来,刘家坝人便普遍看不起街上人,都说街上人小气得很。
“妹仔吔,那不叫小气,那叫精明。老话讲,慈不掌兵,义不聚财。街上人都做生意,要是不小气不精明,哪里能够赚钱呢。”毛三娘这样解释说。
这时,小莲妈再也忍不住了,她用粗短的手指戳着小莲的脑门,一针见血地说:“你推三阻四做什么。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跟旺仔好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和你爷老子都不同意!”说罢,瞅一眼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剥自己指甲的丈夫,斥责道,“你哑巴啦,你倒讲讲看,莫像个菩萨一样坐在那里。”
小莲爸是那种一天到晚只知干活,很少开口说话的男人,平日在老婆面前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即使老婆骂他,他总是嘿嘿一笑,从不生气,也不回嘴。此刻,被老婆点将,他有些无奈地瞥一眼女儿,嗫嚅半天才说:“我,我也不同意。”
“妈,你为什么看不上旺仔呢,他哪里不好了?”既然母亲把话挑明了,小莲索性把话敞开了讲。
“他哪里都不好!个子没有三泡牛屎高,撑门太短,拴门太长,身子也是单单瘦瘦,像个痨病鬼。”小莲妈一脸不屑,薄薄的嘴唇就像两片刀子,上下翻飞。
“他个子是矮点,身子是瘦点,可他人聪明,能写会算。要不是那年他父亲出车祸耽误了他,说不定他已经考上大学了。你讲讲看,我们院子里有几个人上过高中?”与她母亲完全相反,小莲看旺仔怎么看怎么喜欢。
“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再聪明读书再多,一回到农村冇得屁用。在农村,要想养家,要么有手艺,要么有力气,可他两样都冇得。最主要的,他老娘是个药罐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你嫁给他,这辈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小莲妈一顿数落,脸上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我冇想那么多,我就是喜欢他,只要跟他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小莲一脸坚决。
“你现在是鬼迷心窍,我讲再多,你也听不进。我告诉你啊,只要我活一天,你们就莫想搞到一起!”小莲妈语气决绝。
“妈,那我也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除了旺仔,我谁也不嫁!”小莲针锋相对。
一旁的毛三娘,似乎看不下去了,连忙帮腔说:“你这个妹仔啊,真不懂事。你娘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小莲见毛三娘帮腔,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恨:“毛伯伯,我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老人家莫再管我的闲事了。”
“啧啧啧,你这个妹仔……要不是你娘求我,我才不操这份空心呢。真是好心没好报。”毛三娘自讨没趣,黑着脸歪着嘴气鼓鼓地走了。
“你这个短命婆,匣子鬼,我怎么养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啊。早晓得这样,当初生你出来,就该把你丢进尿桶里捂死…… ” 见女儿赶走了毛三娘,小莲妈气得破口大骂,满是竖纹的嘴巴乌黑发紫。
“算了,算了啦。”小莲爸见老婆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又见女儿满眼的泪,心里难受,只得赔着笑脸和稀泥。
“都怪你这个冇用的东西,不像个当爷老子的样子,连女儿都管不了。”小莲妈奈何不了女儿,只得把一腔怒火往丈夫头上撒。
“好,都怪我冇用,都怪我冇用。”小莲爸一面敷衍老婆,一面给女儿使眼色,催她快回自己的闺房。
(三)
被小莲撵出门的毛三娘,气哼哼地正要出村,突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于是,她低头用目光扫描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然后摸摸头发,扯扯衣襟,又拍了拍鞋子上的灰土,这才扭转身子,一步三摇向四妹家走去。
这世上有很多女人,咋一瞧非常惊艳,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们的五官有美中不足之处,比如眼睛有点少啦,鼻子有点大啦,嘴唇有点厚啦等等。在刘家坝所有的女子里,四妹的五官是最美的,仿佛是上天经过精雕细刻而成。无论从前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精美得几乎无可挑剔。尤其她笑起来,一口石榴仔般洁白晶莹的牙齿,连同嘴角那两颗珍珠般大小的梨窝,令人百看不厌。
四妹兄妹四个,她排行老四,故名四妹。四妹的二哥三哥都已成家立业,只有大哥,平时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有时赢了钱,就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更多的时候输得很惨,不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以偿赌债。因臭名在外,虽然年届四十,还是一个来去无牵挂的光棍。眼看他和尚娶媳妇,这辈子没指望了,不承想时来运转,铁树开花。
当时,已近晌午,四妹的父母一听毛三娘来给大儿子说媒的,当时就喊四妹大哥去院里抓鸡,又吩咐四妹去园里摘菜,然后把家里一直舍不得吃的腊鱼腊肉拿出来。全家一阵忙碌后,居然做出了一桌子好菜。
酒足饭饱后,毛三娘略显醉态地折了根竹枝,一边剔着崎岖不平的牙齿,一边把四妹的父母拉到一旁,然后压低声音说开了。说是十里外的杨家冲有户姓杨的人家,父母双亡,只留下兄妹两个相依为命。眼看哥哥三十好几了,尚未婚配。妹妹长大后,感恩哥哥对自己的关爱,主动提出要为哥哥换亲。
毛三娘神通广大,得知这消息后,当即想到了四妹和她大哥,便与那家兄妹说了。只是出于做媒婆的职业道德,他隐瞒了四妹大哥的恶劣品行,并擅自把他年龄减去五岁。杨姓兄妹自然满口应允,并让毛三娘尽快过这边撮合。
四妹的父母只有四妹一个女儿,当然不愿委屈了她,说怎么着也不愿拿女儿给儿子换亲,当即一口回绝了。但毛三娘有备而来,她开导说:“老话讲,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你们家老二老三都已成家立业,你们就忍心看着老大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一辈子?你们晓得吧,老大为什么喜欢赌钱打牌?就是因为没有女人管啊,等老大讨了老婆后,他肯定就会收心了。到时,你们二老不但在人前脸上有光,就是百年之后,再也无牵无挂了不是?”说完又拿出那对兄妹的照片,指点说:“你们看看,他们兄妹俩长得标致不标致?你们会不会吃亏?”
听毛三娘这么一说,再看看照片里的兄妹,果然一对金童玉女,四妹父母明显动心了。毛三娘看了心里窃喜,趁机怂恿说:“要是这事办成了,那就是双喜临门,两全齐美啊。”当时老两口互相望一眼,也就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