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童年的歌谣(征文·小说)
“你打哪儿来?”
“俺卖废品去了。”
“胡说。”
“俺是卖废品去了。”
“你是小交通……”
“俺不是。”
警察怀疑她是给共产党送信的交通员,便搜索她的全身,当搜到兜里的钱时,她哇地一声哭了。说那是卖废品的钱,娘等着钱买粮食呢。警察半信半疑,数数那叠票子,打算扣留几张,但是看她哭得可怜,便还了回去。那时候时局紧张,时常有地下党的交通员乔装打扮,出入城门。警察倒也是履行公事,挥挥手放她过去了。她被大雨驱赶着,一路跑回到家。
一进家门,小妮子便忍不住哭了。娘见她像个落汤鸡,忙着给她擦洗身子,换干净的衣裳。她一把推开娘,走进里间屋插上门,悄悄地擦拭身上的雨水。当她擦到那个隐蔽的部位时,她感到有点痛疼,随之心里一阵慌乱,隔着门缝扫了一眼娘的身影。她生怕娘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万一看出破绽,小妮子便感到没脸活着了。
她换好了衣裳,一口饭没吃,蔫蔫地钻进被窝里。由于受了惊吓,她的身子缩成一团,眯瞪中哭醒了。娘听见外间屋的动静,从里间屋走出来,拉开灯绳,幽暗的光线映照着小妮子的脸庞。娘看见她的面颊上挂着泪珠,问她是不是卖废品出了什么事?她本想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却咬着牙羞于启齿。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那是一种耻辱,她宁肯忍气吞声,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包括自己的亲娘。
那晚,娘一直守在小妮子的身边,娘感觉到丫头心里装着事,可是娘摸不准,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小妮子看出娘的疑惑,但是她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感觉就像站在一个黑漆漆的井口上,一旦说出来就会沉下去……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天蒙蒙亮了,她的身子瑟缩在被子里,微微地抽搐着,脸色依旧苍白。她紧紧咬住嘴唇,弄不清楚是不是还在梦里,只感到胸口“怦怦……”乱跳。她极力回避娘那怜惜和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即温柔又疑惑,她真害怕被娘看出什么,若是把心里的伤痛全盘托出,娘的心就碎了……是呵,娘会痛不欲生,悔不该让她干这种营生。难道不是吗,她才十岁,还是一枝尚在萌芽中的蓓蕾,胚胎还深深埋在枝杆里。如此这般的稚嫩,竟遭遇了冰霜雨雪的摧残,老天爷你不长眼!……
小妮子突然“啊!”了一声,似乎在说梦话,又似乎在呐喊。昨日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都在她眼前重演,使她不寒而栗,瑟瑟地发抖。是的,那凶险来得猝不及防,躲都躲不开,那张狰狞的面孔,那双贼亮的眼睛,就像特写镜头直剌她的心窝。仇恨与懊恼在她的脑海里翻腾,似一团阴云漫无边际地扩散,那个魔鬼的影子仿佛仍在她眼前晃动,那嘶心裂肺的吼叫声仍响在耳边。她被恐惧压抑着,一直压到她的喉咙里,她真想哭出声来,如果能够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可是她不敢出声,惟有缩在被窝里,心惊胆战地躲着娘。她这样想着,竟感到娘悲伤的泪水已经落在她的脸上,看破了她的隐秘,娘痛不欲生。她不想让娘伤心,耻辱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又何必牵连着娘……她在被窝里闷着,当太阳爬上窗棂的时候,她看见娘一脸黯然。她这才意识到娘心事重重,一直守在她身边。
“妮子,心里有事跟娘说。”娘的声音颤悠悠的。
“娘,俺腿疼。”
“让娘看看。”
“不……”她翻过身去,背对着娘。
“妮子!”娘叹息一声。
她一直回避着娘,她感到那身上的烙印,就像一块永远洗不掉的污渍。她总是偷偷地洗澡,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娘要进去给她擦背,她竟然怒气冲冲地说:“俺长大了,别看俺……”
那时候她尚未发育,胸脯扁扁平平的,只微微鼓起一个小包。她把自已封闭得很严,惟恐被人窥测出什么,甚至于到了夏天依然穿着长袖的衣裳。她在隐忍的痛苦中,度过了一段时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淡化了心灵的创伤。她感到自已和别人是一样的,那场风暴并没有夺去她什么,她的身体一天天壮实起来,个头一天天长高,胸脯一天天长大……她只是在意识上,在心灵的深处,总觉得丢失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其实她是完整的,那只魔爪并没有伸进她那个最娇嫩的部位。可是小妮子却感到自己不完美了,烙在肌肤上的伤疤总也抹不掉,即便是无形的,却是客观存在的,就像一块心病折磨着她。那个天性活泼的小丫头似乎不见了,忧愁和郁闷挂在小脸儿上,偶然笑一笑,也充满了苦涩。她本能地感到自身的缺憾,有意无意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敏感而又自尊,自尊而又卑微,卑微而又倔犟……她心里总是发闷,头脑总是懵懂,好像永远都有一个杀手锏在前面等着她。日久天长,她那颗稚嫩的心变得异常敏感,即使是最琐碎最轻微的剌激,也会引起她的情绪波动。她还是个孩子就失眠了,她的精神受了剌激,睡梦中那双贼亮的眼睛总是在闪动……她总是从梦中惊醒,腾地坐起身来才知道又是在做梦。她浑身抽搐着,就像触电似的,每逢此时,便有一股阴森的寒冷直透她的脊梁。泪水常常含在眼睛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苦命的孩子,那就受苦吧,永远受苦吧。
此后,小妮子不再去捡废品了,娘也不再追问发生什么了事,她接受了娘的央求,再次去二伯家讨钱。
七
小妮子早就听娘说,二伯的结发夫人尚玉蓉,是一个好媳妇。小妮子虽然未曾见过尚玉蓉的面,可是她能够想象得出,尚玉蓉比庙里的观世音更端庄、更大方、更有气派。她对这位亲二大娘,怀着一种神秘的敬畏,活灵活现的形象在她心目中不可动摇。至于秦慧珠和二太太杜艳红,小妮子认为在燕家排不上名次,统统靠边站。小妮子之所以怀念她的亲二大娘,那是因为亲二大娘百里挑一,家族中所有的人无不对她伸大姆指。假如尚玉蓉还活着,她一定会把俺小妮子当亲闺女看待,她会和俺心贴心……
1936年尚玉蓉死于非命,嫁给二伯的那年刚满十六岁,乃山东德州武艺世家的女儿。花季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条大辫子黑油油的,密密的刘海儿盖住前额。她体魄粗犷,浓眉大眼,苹果似的脸蛋儿红通通的。尚玉蓉自幼习武,脚步犹如一阵风,刀、枪、铁叉得心应手。无论在什么地方,遇上不公平正的事情,她能一脚能踹倒一个汉子。然而,尚玉蓉又是一个典型的女儿身,她性情温柔,贤慧善良,侍奉丈夫无可挑剔。她在家里是个好媳妇,在外场却是一个机警勇敢的女豪杰,可谓二伯出色的贴身保膘。
那个年代的京城,地面上的各方人马,时不时会发生械斗。二伯身为警方高官,商界的大老板,黑白道上的要人,一不留神就会卷进去。鉴于这个缘故,二伯无论走到哪里,尚玉蓉便护送到哪里。人们都知道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为保护丈夫从不顾及自身的安危。有一天,夫妻俩去前门外戏园子,听四小名旦的折子戏,《玉堂春》刚一开场,不知打哪儿飞来一颗子弹。慌乱中二伯的随从掏出盒子枪,对准方向猛烈还击。尚玉蓉见势不好,旋风似地敞开双臂,奋勇护住二伯。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影扑过来,险些夺走二伯的命。尚太蓉一个飞脚,那人迎面倒下了,紧跟着又上来一个,尚玉蓉又是一个飞脚,两个打手立刻口吐白沫,夹着尾巴滚到一边去了。但是就在这一刻,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不偏不移剌中了尚玉蓉的心脏,鲜血从她的胸腔里喷洒出来,身子一软倒在二伯的怀里。几个随从护佑身边,二伯抱着尚玉蓉冲出戏园子,上了一辆轿车,直奔京城著名的协和医院。一位德国大夫为尚玉蓉主刀,然而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当天夜里撒手人寰。一个不畏刀枪的奇女子,驾鹤西去了,二伯和他的部下,以及燕家老小无不敬佩这位燕夫人的凛然仗义,危难之时,舍身救夫,视死如归。
尚玉蓉的忠烈不仅震撼了京城,同时也震撼了二伯的故乡,乡里的亲人们纷纷议论,说,尚玉蓉刚烈的性子来自她的老娘。
她的老娘乃太平天国“红灯照”中的一名首领,尚玉蓉的娘受老娘的影响,自幼武弄大刀长茅。到了尚玉蓉这一代,自然而然继承了娘和老娘的习性,有意无意便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二伯对尚玉蓉的武艺颇为敬佩,且感情甚笃,又因为尚玉蓉掩护自已而丧了性命,便将她的灵柩运回老家,为夫人树碑立传,隆重安葬。
燕家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十里八里,几十里以外的乡亲们纷纷前来哭灵。葬礼上雇用了几百名吹鼓手,席棚搭了三里地,姑子经、喇嘛经、和尚经轮换上场。有的披袈裟,有的穿道袍,手里拍动着金钹铜钹,齐声吟唱,声震天地。燕家庄的人日夜守灵,雪白的孝袍和孝帽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张脸。省府、市府的要员,以及各界人士前来吊唁。三里长的席棚人来人往,一眼望不到头。宴席一桌挨一桌,上菜的、斟酒的、倒茶的、热闹景象首屈一指。
轰轰烈烈的葬礼盛事空前,不仅给二伯的脸上增了光,也给躺在棺材里的尚玉蓉以足够的安慰。下葬的时候二伯跪在棺材前头,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玉蓉,我的好媳妇,你没给我生下一儿半女,可是你救了我的命,这辈子的债我下辈子还……”说完痛哭一声,了确了二伯的愧疚。
尚玉蓉虽死犹生,不但二伯忘不了她,故里的乡亲们也都怀念她。待到二伯娶了二太太杜艳红,三太太秦慧珠,人们仍旧念念不忘尚玉蓉。家族里的人个个都说尚玉蓉才配得上二伯的知已,才是堂堂正正的燕夫人。二太太杜艳红和三太太秦慧珠,在燕家人的心目中不占位置,始终立不起来。小妮子深受家人的影响,打心眼里鄙视二太太和三太太,去二伯家讨钱的时候,不由自主便想起亲二大娘。所以她的小模样总是冷冷的,向来不给秦慧珠好脸儿,即便是这样小丫头也不解气。
秦慧珠虽然不把小妮子当回事,可也不免有些黯然,小东西回回讨钱都理直气壮,倒好像该她的。于是乎,秦慧珠总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她,上一回倘若不是尿了裤子,说不定会叫小妮子在客厅门口站一天。
秦慧珠的骨子里,对燕家家族似乎是鄙视的,在她眼里燕家是暴发户,与她的家族不能相题并论。她的富贵荣华是世袭的,是传统的,从根上就富贵,任其燕家人说三道四,秦慧珠便弃之以鼻,置之不理。不过,在某种场合秦慧珠也会义正词严,告诫燕家人我名媒正娶,绝对不比尚玉蓉逊色。遇上这种情况,二伯便笑一笑,伸出手臂将秦慧珠揽在怀里,秦慧珠也就顺坡下驴了。
八
燕门家族里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杜艳红身世卑贱。十五岁那年,杜艳红被狠心的后娘卖到京城前门外一家妓院。她的一双小脚,小得可怜,脚指头尖尖的,脚后跟圆圆的,小巧的步子晃晃悠悠,站在那里有些不稳。
当年,杜艳红初潮来临之际,这个小女子在毫无诫备的情况下,突然落入火坑。她的处境可想而知,多少回寻死觅活,却未能逃脱妓院老板的魔爪。她的眼泪哭干了,人也萎顿了,却不知施展了怎样的贤惠与温柔,一夜之间博得了二伯的同情与欢心。
二伯仔细端详着这个可怜、可爱、可人疼的小女人,内心涌起深深的怜悯之情。别看二伯在黑道白道上威风凛凛,可是面对杜艳红他心软了,杜艳红的声声哭诉,就像针尖剌痛他的心窝,于是立马拍板,为杜艳红赎身。次日,二伯派人送来几百块大洋,把杜艳红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去。
杜艳红进了燕家门,侍奉二伯无一丝懈怠,几年来过着极为幸福和富贵的日子。杜艳红感到十分的满足,其后二伯遇上了秦慧珠,出身卑微的杜艳红非常识大体,一见秦慧珠便将自已隐逸起来了。从此深居简出,天天呆在佛堂里,把自已淹没在香火之中。这个风尘女子从不抛头露面,任凭什么场合都悄无声息地躲在背后。她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始终念及二伯的恩德,如果没有二伯的搭救,恐怕自已早就不在人世了。夫君既然另娶新欢,那就要赶紧让位,所以杜艳红一声不吭,从早到晚吃斋念佛。有时候二伯从外面回来了,她便到客厅里坐一坐,陪伴夫君片刻,然后走开。赶上二伯有话要说,杜艳红便默默地坐在一边,坐姿与佛像上的菩萨娘娘十分相似,手中的念珠挂在胸前。
杜艳红在佛堂里跪拜的时候,双手合拢,深深叩头,那分虔诚感动天地,任何人见了无不动容。应该说这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活得很清静,既便她出现在你的面前,也是静悄悄的,不会让人感到她的存在。佛堂即是她的天堂,燎绕的香火犹如薄薄的轻纱笼罩着她的身影,日久天长就连二伯也认不出她的模样了。她的面容变得很苍白,仿佛包着一汪水,就像一只熟透了的鲜桃。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一年四季漫游在幽闭的世界里。她是孤单的,又是充实的,心语是那样的绵长,永远诉说不完。她在与神仙对话的时候,思维自由翱翔,神情异常专注,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俨然超脱了尘世的烦杂。幽闭的生活使她那双小脚显得特别美丽,那对三寸金莲绝对称得上高档艺术品,小脚上的锦缎鞋面绣着鸳鸯戏水,或凤凰展翅,牡丹绽放的图案。无论哪方面的人士见了这位二太太,无不为她的三寸金莲所倾倒,况且她又是那样的标致,眸如春水一般的大眼睛很会传情,一头柔软的青丝篷松地拢向脑后,挽成一个香蕉式的发结,侧面插着一支碧绿的玉簪。其外,耳垂上戴着一对同样碧绿的玉质耳环,腕儿上佩戴着玉镯,看上去极其高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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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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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