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陈设极其讲究，显出一派高雅华贵的布局，尤其是那些古董，件件都是昂贵的宝贝。一个蓝色的青花瓷瓶立于一侧，斜插着腊梅的折枝，看上去十分典雅。绘着竹叶的细瓷画筒，立在同是景德镇出产的瓷墩上，里面的字画全部出自名家之手。犄角旮旯里有几张红木雕花小桌，供着精制的玉器和金光闪闪的西式小玩意。另有一座汉白玉雕像踞立一旁，仿的是卢浮宫《微笑的维纳丝》，这间客厅显示出很强的西方气派，处处洋溢着主人的情调和雅性。小妮子读不懂秦慧珠，也就读不懂客厅里的一切装饰，看着看着便不奈烦了。这时候秦慧珠拿起一个铜制的手铃摇了摇，一个老妈子从外面走进来，恭听候主人的吩咐。
　　 “王嫂，我的咖啡凉了。”秦慧珠打了个手势。
　　 “哟，妮子还站在这呢。”
　　 王嫂是秦慧珠的贴身女仆，许多事情由王嫂打点。王嫂给秦慧珠递了个眼色，秦慧珠便打开钱包，就像往常一样从中抽出一卷票子，看也没看随手递给王嫂。聪明的老妈子心领神会，即刻把那卷票子塞给小妮子，然后弯下腰来把脸贴在妮子的耳边说：“丫头，谢谢太太！”小妮子翻了翻白眼，拿了钱扭头便走，木墩似的背影一摇一晃……
　　
　　 四
　　 小妮子即不买秦慧珠的帐，也不买仆人的帐，她喃喃地对自已说：“不错，俺是来讨钱的，可俺是二伯的亲侄女，轮不上你们小瞧俺……”
　　 秦慧珠的冷漠深深地剌伤了小妮子的心灵，她虽然不懂人世的复杂，可是她心里有数。于是她又对自己说：“俺小妮子有二伯撑腰，你秦慧珠算老几，俺娘说了别看你留过洋，留过洋又咋样？你进了俺燕家的门也就是个‘填房’！俺就是不喊你二大娘。俺亲二大娘要是活着，哪有你摆谱的份儿？呸！……”小丫头嘟嘟囊囊，煞有介事，挺着小胸脯从那些躬着腰的仆人面前走过。出了二伯的家门，她便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她知道娘等着钱买粮食。
　　 秦慧珠对这个本家小丫头，从不放在心上，你来就来走就走，不就是讨钱吗。秦慧珠不在意小妮子讨钱，使她感到不痛快的是，小东西回回耍性子，站在那里绷着脸，拿着架势，倒好像应该应分。假如没有燕世雄的叮嘱，秦慧珠或许就来个六亲不认，管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来讨钱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你也法子。可话是这么说，秦慧珠却不敢这么做，好歹是本家亲戚，总得过得去。她突然笑了，觉得小妮子挺有意思，有股盛气凌人劲儿。偶然间倒背着小手，圆溜溜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小腰板挺得很直，那神态就像是这里的主人。
　　 秦慧珠感到小妮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能老实呆着，你来讨钱反倒摆起谱来了，我要是不打发你呢，看你怎么办？而且动不动就把二伯搬出来，告诉你吧，二伯没功夫管你的事。不错，燕世雄有话，说小妮子来讨钱一定要给，不能少，总得叫他们一家有饭吃。秦慧珠尽可以在丈夫面前撒娇，却不敢违背丈夫的旨意，既然丈夫有话，就得按丈夫说的办。
　　 总而言之，秦慧珠对小妮子有些无奈，而且懒得顾及这么多，她有自已的事情，她的烦恼任何人替代不了，哪里还有闲心跟一个小丫头斗气。
　　 应该承认秦慧珠的傲慢是下意识的，并不是非要编排本家人的不是，几许烦恼与小妮子无关。她是北平城社交圈子里红得发紫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事情缠身，所以常常把小妮子扔在客厅门口。不过，秦慧珠悠闲的时候，碰巧了也拍拍小妮子的脑袋瓜，拿出巧克力给她尝尝，问她好吃不好吃。小妮子吃是吃了，但是不说话，心眼里总是偏着二伯，认为这好吃的东西都是二伯花钱买来的。秦慧珠不以为然，望着小妮子饱受风霜的小模样，心也未免不忍。再想想她那个不争气的爹，只觉得今夕何夕，好好的差事不好好当，弄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到了这步田地能怪谁呢，但凡能够顾及一点家，别那么嗜酒如命，好赌成瘾，耽误了大事，也不至于落得揭不开锅，隔三差五派孩子来讨钱的地步。
　　 秦慧珠对小妮子本无歹意，她对本家的鄙视完全来自燕世瑞，在她眼里燕世瑞是个无赖，败家子，没用的废物，这样的人不值得怜悯。说了归齐，秦慧珠瞧不起这门穷亲戚，所以小妮子来讨钱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飘来飘去，卧在美人榻里听留声机，肖邦的小步舞曲使她着迷。有时候二伯一个电话打过来，顺嘴问一句小妮子讨钱的事，秦慧珠便把话题一转，以微嗔蔳怒的语气，说几句带点酸味的情话，惹得二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事情便过去了。秦慧珠打电话时的狡黠面容很迷人，虽然二伯看不见，却常常被这位娇妻弄得神魂颠倒。待到跟二伯聊够了，咖啡喝完了，秦慧珠才会想起来门口还站着一个小东西。小妮子当然看不惯秦慧珠的这套作派，刹那会想起她的亲二大娘尚玉蓉，即便秦慧珠跟她打声招呼，小妮子也装听不见。娘说起过“狐狸精……”，在她眼里秦慧珠就是狐狸精，若是不然二伯绝对不会娶她。所以小妮总是怀念亲二大娘，在她的心灵深处，常常为逝去的亲二大娘惋惜。
　　 小妮子对秦慧珠是有戒心的，每回从老妈子手里接过钱，便一声不响，小脸儿木无表情。心想钱是俺二伯赚来的，不是你秦慧珠的，俺小妮子用不着谢你。小丫头便蔫蔫地从客厅里退出来，走在庭院里下人们狗眼看人低，知道她是来讨钱的，没有人送她出门。于是呼，她的小脾气就上来了，发狠似地在仆人面前跺了几脚，有个老妈子“嘻嘻……”笑，说：“妮子呵，慢点走……”小妮子头也不回，喃喃地在心里说：“你们等着瞧吧，俺要是在二伯面前数落你们几句，看你们谁敢再耻笑俺。二伯会把俺拉到跟前，摸摸俺的小脸蛋儿，派人把俺送到街上，叫俺路上小心……”她抻抻衣裳，理理小辫子，立刻抖擞起来。之后就像小大人似地冲到仆人们而前，昂着脑袋瓜，翻翻白眼，挺着小腰扳“蹬蹬蹬”地走了。
　　
　　 五
　　 家里又断粮了。
　　 这天早晨天刚刚蒙蒙亮，娘就把小妮子叫醒了。说：“妮子，起来吧。”
　　 “唔……”小妮子翻了一个身。
　　 “你得去二伯家。”
　　 “俺不去。”
　　 “妮子！”
　　 “俺不想见秦慧珠。”
　　 “不许这么说，那是你二大娘。”
　　 “呸！”
　　 “妮子，听娘的话。”
　　 小妮子拗不过娘的哀求，从床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便向二伯家奔去了。
　　 她曾经暗暗发誓，不想再见秦慧珠了，只要一想起那位三太太的傲慢，小妮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她不忍心看着娘抹眼泪，她知道娘没有别的指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派她去二伯家讨钱。讨钱意味着“舍脸”，那是很难堪的事情。娘心里明白，但是娘没法子，惟有难为孩子了。
　　 二伯家居住的那条胡同很长，一进那条胡同，小妮子心里就开始打鼓。她磨磨蹭蹭，转转悠悠，最后才鼓起勇气去敲门。如果仆人来开门，小妮子便坦然地走进去，仆人不会拦她，但是也不恭敬她。有一回碰巧了，秦慧珠刚好要出门，两个人撞了个满怀。小丫头很尴尬，嗓子眼里哼哼叽叽，仿佛想喊一声二大娘，可是喊不出声。秦慧珠知道她是来讨钱的，便要她去找王妈，抿嘴一笑放她进去了。小妮子的脸涨得通红，她感到秦慧珠的笑容里有鄙视，这能怪谁呀，谁叫你来讨钱呢。小妮按耐住心中的不快，硬着头皮去找王妈，尽管王妈通情达理，从不小看这孩子，然而她毕竟是来讨钱的。
　　 “哟，妮子来了。”王妈从屋里迎出来。
　　 “俺……俺……”小妮子吞吞吐吐。
　　 “太太交待过了，钱在放屋里，我给你拿去。”
　　 自打遇上秦慧珠来开门，小妮子对讨钱这件事就更加踌躇了，死活不愿意上二伯家来。
　　 过了些日子，小妮子像往常一样来讨钱，站在客厅的门口，不肯往里面走。正赶上秦慧珠无聊，有意无意逗弄她，把她晒在那里装看不见。小妮子抓耳挠腮，秦慧珠却打开钢琴盖，弹奏肖邦的小脚舞曲。就在这时候，秦慧珠的朋友们来了，男男女女，呼呼啦啦一大群。仆人们顿时忙着给客人倒茶送水，布置麻将桌，将香烟和果盘摆好，没人注意门口站着一个孩子，热闹的场面淹没了一切。
　　 秦慧珠和她的朋友们开始搓麻，麻将桌上谈笑风声，使站在门口的小妮子很不耐烦。大概因为站立的时间太长了，不知不觉尿了裤子，她自幼就有尿裤子的毛病，只要烦燥就憋不住尿。
　　 此时，小妮子的两只小脚丫全湿了，就像踩在水洼里，幸亏她站在门口，否则就洇湿了那块毛绒绒的牡丹花地毯。王妈正忙碌着，突然发现地上有水，再一细看是从小妮子的裤裆里淌出来的。王妈“啊！……”一声，惊叫起来。麻将桌上的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呼啦围上来，望着眼前的情景哈哈大笑。
　　 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秦慧珠有点难为情，坐在那里不出声。
　　 王妈一边忙着擦地板，一边说：“哦，这孩子不是外人。”
　　 客人们“哈哈哈……”
　　 小妮子羞亏难当，“哇哇！”地哭了。
　　 王妈把她带到下房里，给她找出来一条裤子，那是一条大人的裤子，穿在小妮子身上像个筒子。
　　 小妮子尿了裤子，她感到很丢人，溜着墙根往外走，心想俺再也没脸到二伯家来了。
　　 小妮子心里难过了很久，但是她幻想着能够见二伯一面。有一天，她在街上捡废品，偶然看见二伯的汽车驶过，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喇叭声很急促，仿佛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那时候北平的时局日趋紧张，解放区的战火已经漫延到城门楼下，有人传说“八路”就要进城了。老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喜出望外，人人渴望早日得解放。
　　 小妮子的目光追随着那辆车，她知道那是二伯从美国买来的车，二那辆车跟她毫无关系，她却感到很自豪。小丫头抖擞起精神，幻想二伯从车里走出来，摸摸她的小脑瓜，那该多神气。
　　 二伯是神秘的，少年时代念过私塾，长大了进过学堂，二十几岁晋升到天津市府。后来他从天津转入南京，又从南京转入北平，官运一路畅通。早些年，二伯曾在南京府见过将介石，宣誓忠于国民党，愿为党国舍生忘死。到了北平城以后，二伯有了自已的邦伙，名望和地位，任风云变幻，邦伙一唱即合。与此同时，二伯进入了商界，生意上频传捷报，财源滚滚。二伯其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北平城令人瞩目的大户，那是因为他有胆有谋，不知有多少人仰慕他，以至成为北平城的一股势力。
　　 小妮子虽然以二伯为骄傲，但是她记住了娘的话“人穷志不短，二伯富有是二伯的，二伯的金银财宝堆成山，俺们不眼馋。”
　　 小妮子人小心大，她幻想着给自已撑起一片天，靠自已养活自已。她没有别的本事，只学会了捡废品，拿废品换钱给娘买粮食。
　　 在小妮子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没有更多的卑贱之分，捡废品比上门讨钱要硬气得多。她的聪明或许就是从捡废品开始的，每天早晨起来，啃几口玉米面饼子，便提着麻布口袋走街蹿巷去了。她在捡废品的时候感到很自在，再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了，不必担心尿裤子丢丑了。她乐呵呵，美糍滋，脚步格外轻巧。她走在路上就像小大人似的，高昂着头，挺着胸，大摇大摆。
　　 她在刨垃圾的时候，总是幻想奇迹出现，她已经尝到甜头了，那些埋藏在垃圾里的手帕、粉盒、梳子、卡针、头花什么的，那些小玩意儿虽然都是破旧的，或是损坏了的，但是捡回去让娘摆弄摆弄，洗一洗，擦一擦，就像新的一样。娘没有钱给她买这种奢侈品，所以她如获至宝，打心眼里喜欢。有一回，她在一片很大的垃圾场上淘宝，一个劲儿地往深里刨，果然奇迹出现了，一个小红布包展现在眼前。她拿起来掂了掂，感到里面包着一块硬梆梆的东西，猜不出那是什么宝贝。回到家以后，娘用剪刀剪开一道缝，这才发现那里面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翡翠。那东西光滑如镜，漂亮极了，娘送到一家古玩店，店里的掌柜眼睛一亮，问从哪里来的？娘不敢说实话，便说是家传的。掌柜半信半疑，问传了几代，娘含含糊糊。
　　 “给个价吧。”娘说。
　　 “要多少？”
　　 “看着给吧。”
　　 掌柜给了娘很多钱，那时候的钱不值钱，大概买了一个月的粮食食。捡废品给小妮子带来了惊喜，也给她带来了欢乐，尤其在刮大风的时候，犄角旮旯里总会刮来一两张票子。虽然那是面额不大的小票子，可是小票子也是钱，每每捡到钱便手舞足蹈，随后去小摊上买两块糖，或买一串糖葫芦，那是她最得意的时候。
　　 捡废品是社会底层贫民的营生，纯粹草根阶层干的活儿，混在里面也就变成了草根。
　　 那时候小妮子刚刚十岁，个头不高，背在身上的麻布口袋比她高出半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捡废品的行当里也分邦伙，谁占了上风谁得便宜，帮伙儿里的几个头目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孩子们被甩在一边。小妮子就像一条小尾巴鱼，悄悄地跟在别人的后头，她不敢上前去抢，也不敢贪图什么，捡多少算多少。
　　 小妮子的营生越来越好，她的废品越捡越多，积攒起来之后装进一个大麻布口袋里，背到别人很少去的地方去卖。她天生就有一种很独立的性格，胆子比同龄的女孩子大得多，而且吃苦耐劳。仅仅十岁的小丫头，背着十几斤重的东西，孤孤单单地出了东直门城楼。她独自寻找那个未曾被人发现的废品收购站，听说那个收购站比其它地方实惠，对卖废品的人不那么苛刻。正逢仲秋八月，东直门大街到处都是卖水果、卖菜、卖肉、卖大饼、卖糖炒栗子的摊犯。来来往往的人马络绎不绝，有钱没钱都喜欢在那条街上逛逛，一片热闹景象。可是一出城门就不同了，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尤其深秋时节，旷野上落木萧萧，不见人影，满目苍凉。小妮子要穿过深深的芦苇丛，淌过一条湍急的小河，越过一个陡坡，才能够走进一个名叫刘家屯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