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童年的歌谣(征文·小说)
刘家屯距离城门脸儿较远,那是一个收购废品价格比较高的窝点,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到处堆积着如山的废纸、碎铜烂铁、橡皮轮胎、纸箱子、电线团,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燕妮子初次来到刘家屯,感到很不好意思,小脸儿红红的,躲在一旁悄悄地解开绳子,把身上的口袋放下来。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东西交给过称的人,既不问重量,也不问多少钱一斤,腼腆得像只小花猫儿。
小妮子的羞怯引起一个老板娘的注意,那是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一眼看出这女孩子的厚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板娘对这个城里来的小女孩儿,暗中打起主意。
“丫头,家住哪儿呀?”
“东直门大街。”
“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俺娘,俺爹。”
“上学了没有?”
“上过几年。”
那女人笑眯眯的,过称的时候不那么斤斤计较,付钱的时候多给了一个零头。小妮子感激不尽,认这遇上好人了,临走给老板娘鞠了一躬。那个女人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小妮子的衣兜里,一来二去便混熟了,一见小妮子便拉住她的手,拍拍她的小脸蛋儿,多给她一两张票子。小妮子得了便宜,心花怒放似的,更加亲近老板娘了,但是回回都不能久留,拿到钱以后立刻就要赶回家。那时候物价飞涨,行情一天三变,金元卷1000元面额,到了中午就变成500元了。如果不及时花出去,过一两天兴许就变成了一张废纸,小妮子拿着钱一路小跑,哪怕天黑了,粮店上板了,娘也要敲开粮店的门,称几斤玉米面。
捡废品虽然不那么好看,可那是小妮子力所能及的事情,卖了废品可以换回粮食,这是最现实的生意。她为自己的收获兴高彩烈,心里计划着如何捡得更多,如何卖更多的钱。于是乎早出晚归,干得比大人还带劲儿。
小妮子走街串巷的时候,顽皮得就像个淘气的男孩子,小脚丫一蹦一跳,能把路上的石头子踢得很高。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笑眯眯的模样很招人喜欢,哪里像个捡废品的女孩子,分明是个快乐的小女生。她总是幻想着会有很多的东西捡回家,便从东巷串到西巷,从南巷串到北巷,一路蹦蹦跳跳,来来回回,就像一只觅食的麻雀。
有一天,她正当迷恋一堆垃圾的时候,转回身遇上几个同学,看着小伙伴们穿戴整齐,精神抖擞,迈着欢快的脚步,喜气洋洋地去上学。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半天抬不起头来,感到脸在发烧,面颊热呼呼的,一种莫明其妙的沮丧,将她连日来捡拾废品的兴奋一扫而光。她卑怯地躲在一旁,避开同学们的视线。然而那几个学生已经认出她了,向她投过来诧异的眼光。她尴尬地侧过身去,感到嗓子眼热辣辣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呵,她何偿不想背着书包去上学,那才是她应该拥有的金色童年。她把脸埋在胸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个人躲在旮旯里独自品尝人情冷暖的滋味儿。
她本是一个很爱读书的孩子,在课堂上背诵课文没打过磕巴,嗓音清脆圆润,眼睛亮晶晶的,天生富有表演才华。在上音乐课的时候,她的天资充分展现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歌声柔美委婉,面部表情生动,老师指定她在全班演唱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几个同学,但是同学们并没有走开,而且向她身边围拢过来。
小妮子无处躲藏了,她羞赧的面颊红红的,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不再躲闪,睁大眼睛直视着,心想俺豁出去了,捡废品光明正大。顷刻间,她的心情平静下来,甚至还很自得地仰起小脸儿,自言自语地喃喃:“你们看就看吧,俺凭力气干活儿,赚钱给娘买粮食,又没干丢人的事。俺不怕,什么都不怕……”她挺着小腰板给自已壮胆儿,然而内心是怯弱的,小模样并不舒展。她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来,两条小辫子撅撅着,小嘴鼓弄着,脸上的污垢和身上的脏衣裳,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乞丐。
“妮子,你为什么不上学?”一个同学走上前来。
“俺不想上了。”
“我们想听你唱歌,你唱得比别人好听。”
“俺不想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
“不为什么,俺就是不唱了。”小妮子怪怪地一笑。
几个同学挤眉弄眼,有人想看看她那个麻布口袋里装的什么宝贝,她护着口袋不人让看。大家耸耸肩膀,吐吐舌头,作个鬼脸儿,无奈地走开了。可是有一个同学没走,那个同学是她的同桌,小姑娘很文静,抚在她的耳边说:“妮子,我天天想你,快跟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小妮子心里一片混乱,卑怯的泪水在眼圈里转,脸膛憋得发紫,胸口堵得发闷。但是她咬咬牙,心一横抗过去了,立刻打起精神,笑呵呵地跟那个小女生告别,匆匆地走开了,头也没回。
六
小妮子有一颗恒心,认的是死理儿,她感到捡废品能够贴补家用,再也不必去二伯家讨钱了。她绝对是一个敢于用小肩膀扛起一个家的孩子,同学们的奚落和不理解,并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照旧拎着那个破烂的麻布口袋满世界转悠。卑贱是卑贱,穷困是穷困,生出些许的忧伤也是自然的,可是她不动摇。
捡废品是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子,一出家门她心里就豁亮起来,为了躲避那几个同学的跟踪,她改变了路线,从东直门大街绕到北海后门,这段路程足有十里。然而,小妮子不知疲倦,她的脚步快如飞。虽然说是个孩子,可是在捡废品的行档里,她的收获并不比大人少。她不再奢求什么,也不再顾及什么了,她那股快活的劲头儿,就像吃着一支棒棒糖。瞧,舔一口,笑一笑,张开的小嘴露出两排小白牙。她把希望捡回家,把温饱捡回家,把自立和自强捡回家,那是何等的欣慰与自豪!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小妮子的爹得知了一切,认为女儿干的是不体面的营生,丢了燕家人的脸面。
这一天,小妮子刚刚从外面回来,装着破烂货的麻布口袋还没有放下,那个醉鬼似的父亲燕世瑞,一步冲上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给我听着,咱们燕家世代知书达理,没有哪个孩子跟臭要饭的混在一窝。看看你这一身土,还像个人样吗,滚!给我滚出去!”
燕世瑞僵硬的面部肌肉,哆哆嗦嗦地抽蓄着,气急败坏地嚷着,回身抄起一根棍子,杀气腾腾地朝小妮子打过去。
“你朝我打!你有能耐朝我打!”娘一步冲过来,夺下燕世瑞手里的棍子。
“你!你也给我滚!”燕世瑞怨声载道,从鼻孔里喘出两股冷气,不依不饶。
“行,俺们娘俩走,你别后悔。”
“哼!”燕世瑞软下来,半天没出声。
其实燕世瑞的愤怒并非冲着老婆和孩子,他的发泄全是对着自己来的。他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手里的棍子颤颤悠悠,心是虚得没着没落。别看他张牙舞爪,大耍威风,可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他的话不是对着心说出来的,他虚张声势,胡诌八扯,歇斯底里。他的嗓门很大,舌头却伸不开,呵斥小妮子的时候,泪珠在他浑浊的眼睛里转。燕世瑞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他在发疯,他知道多亏了小妮子卖废品才有粮食下锅。然而他一肚子的冤屈,憋得快要爆炸了,便拿小妮子出气。
燕世瑞从老家来到北平的时候,燕世雄给这个排行老五的弟弟,谋了一个警长的官位。虽然说级别不高,但是权利不小,那个地盘上的事全掌管在他手里。燕世瑞本来好好的,想不到祸从天降,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把官位丢了。之后,他蒙在鼓里,而且锒铛入狱,落得了一身病。到了眼下这一步,又不服命运的摆布,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心里郁结着的冤屈快要把肚皮撑破了,天天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难道不是吗,稍不如意便找茬。不知道有多少回了,他自已跟自已骂骂咧咧,神神叨叨地挥动着手臂,仿佛要跟谁动武。
燕世瑞幻想着东山再起,但是燕世雄疏远他了,没有燕世雄出面,燕世瑞的一切幻想等于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窝囊废,吃尽了苦头还不知为什么,他是懦弱的,又是可怜的,扎根在心里的痛苦时刻都在折磨他,使他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这个一肚子冤屈的男人,面色蜡黄,皮包骨头,站在那就像一根枯了的玉米杆子,风一吹就会倒下去。说了归齐,燕世瑞有冤无处去诉,世道对于他或许是不公平的,但是他救不了自己,燕世雄不救他,没人来救他。曾几何时,他的官饷不低,大把的票子揣进怀里,全被他喝了、赌了、扬了、活脱儿一个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人!
小妮子知道爹无计可施,照旧走街串巷捡废品,照旧背到城外去卖钱。可是就在这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
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痛,就像刀尖剌破了心窝,隐隐地包裹在里面。那种痛惟有她自已知道,别人无法察觉,就像咬碎了牙咽进肚子里。
她无法忘记那一天……
那天就像往常一样,她快活地背着那个比她高出半头的麻布口袋,一个人出了城门。到了废品收购站,老板娘笑脸相迎,走过来帮助她解开绳子,卸下口袋,拍拍她身上的土,要她坐在一旁歇一歇。那个女人只瞥了那个口袋一眼,称也没过,便从钱柜里取出一叠票子。
小妮子从老板娘的手里接过钱,数了数比前几回多两张,她有点不好意思,把多余的钱往回送。老板娘笑呵呵地说:“拿去买糖吃吧。”她转回身要走。老板娘说:“急什么呀,先别走。”便过来拉住她的手,仔细打量她。
“闺女,你真俊……。”
“大婶儿,俺娘等钱买粮食呢”
“天还早,跟我回家看看。”
小妮子有些不情愿,硬着头皮跟着老板娘走了。那是一个静悄悄的院落,一排房子整整齐齐,屋檐下挂着晒干了的玉米和几串大蒜头,还有鞭炮似的红辣椒。她环顾四周,不想在这陌生的地方多呆,老板娘硬是把她推进屋里,给她冲了一碗红糖水,
“闺女,到了这儿就算到了家,喝口糖水解解渴。”老板娘笑眯眯。
小妮子从小到大,第一次进陌生人家的门,感到很拘谨。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又端来两块糟子糕摆在她面前。她缩着手,看也不敢看。
老板娘说:“吃吧,你要是愿意就给我当闺女吧。”她的脸蛋儿红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被淡淡的乌云遮蔽,天空阴沉沉的,远处滚动着雷声。老板娘端起那碗红糖水,吹了吹热气,送到她的嘴边,她勉强喝了一口。她焦急地望着窗外,眼看要下雨了,便起身往外走。就在这一瞬间,突然闯进来一个半大小子,一瘸一拐在她跟前蹦蹦跶跶,不禁吓了她一跳。那小子个头不高,架着一支单拐,磨盘脸,塌鼻梁,一双贼亮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大婶儿,俺回去了。”
“嘿嘿……”半大小子伸手拦在门口。
“大婶!俺要回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
“不……”
“哈哈,别怕……”半大小子嘿嘿笑。
小妮子被一种恐惧感包围,小脸儿吓得惨白,她发现大婶不见了,惊慌得有些站不稳。她靠在一旁,感到整个房屋在摇晃,两只脚就像踏在浪尖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禁不住大声喊“娘!娘!……”
小妮子本能地想跑,可是腿却抬不起来,泪水淌在衣襟上。静默片刻,远处的雷声近了,一个霹雳在房顶上炸开,紧跟着划过一道闪电。她看见那个半大小子张着嘴,一滴垂涎掉下来,贼亮的眼睛冒火星……瞬间,就像一只老鹰敞开衣襟,一把将她裹了进去……那张磨盘脸七扭八歪,就像怪兽一样,眼看灾难就要发生。小妮子与两条硬梆梆的胳膊殊死搏斗,可她是个孩子,最终抵挡不住暴风雨的袭击。一只可怕的魔爪,触碰了她那不该触碰的地方,她尖叫一声,一口咬掉了那个魔鬼的半个手指头肚。她在惶恐中挣脱了,身后即刻传来狼嚎般的吼叫,撕心裂肺,十分吓人。小妮子冲出院落,连滚带爬翻过一道田埂,大概因为下了几滴雨,沟渠边上的路很滑,一下子跌倒了。她在惊骇中哆嗦着,不顾膝盖上的擦伤,爬起来跑了几步又滑倒了……那个半大小子的吼叫声隔着院墙传过来,小妮子魂飞魄散,非常害怕,险些撞在一棵树上。她喘息着钻进一片林子里,那片林子很深,透过缝隙远远看见那个魔鬼的影子朝这里扑过来,他扭动着残疾的腿,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地吼叫,就像一条狗似地喘息着。阴霾的天空下,仍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荡,她隐蔽在林子的深处,隔着一条大路张望,当暮霭像涨潮的河水漫过来的时候,那个影子渐渐被淹没了,浓浓的暮霭覆盖了所有的一切……
小妮子拖着受伤的腿,踉踉跄跄地继续赶路,到了东直门雨下大了,便躲在城门洞里避雨。一个守城门的警察从她身边走过去,似乎没有发现她,可是那个警察没有走远,一直在那里转悠。她摸摸身上的钱,往兜里按了按,害怕被警察勒索。那时候出入城门,无论贫富都要“雁过拔毛”,幸亏她是个孩子,回回都躲过了盘查。眼看就要关闭城门了,她必须马上进城,否则就要在城门洞里呆上一夜。
雨,哗啦啦地下,眨眼间雨水没过了脚脖子,她慌慌张张,战战兢兢地往城门口走。警察问她什么人?她一时答不上来,警察用手电筒照她的脸,吓得她不敢抬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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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