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九枝伫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回过神的她突然觉得好轻松。这些年,她一个人顶着叫“日子”的这个活路,强撑着不在人前叫苦,谁知道心里藏着多少惧怕。好人也不少——这句话,突然让她觉得没啥怕的了。似乎也没提到她的事吧?她怎么就不怕了呢?九枝的心头踊出一只小鸟,小鸟叽叽喳喳,闹得她心里堵得慌。她抚抚胸口,有像涨水的洞冒出气泡。一个接一个。是幸福?还是喜悦?是的,哪怕就是这一时呢,哪怕这小小的不怕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呢,它都让九枝高兴。谁能知道没有爹妈,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子的寡妇九枝从小对日子的怕呢?谁能明白这种怕,让人忍气吞声提心吊胆心里糟成烂田,脸上还得堆出笑呢?那些有家有小,有老人倚仗有男人依靠的人,谁能理解呢?谁能知道呢?他们连九枝心里的那道门都摸不着,更别说要探个究竟了。
九枝不怕了。她的饭馆干净卫生,不怕哪个烂肚皮的嚼舌根。政府的人到“九枝饭馆”吃饭,九枝挑最精的菜做。糟辣里脊,醋溜白菜,冬瓜排骨汤,清炒藕片,照着时鲜的做。领导们天天在外面大鱼大肉,给他们上点清淡的,对身体好,看着也清爽。乡下的馆子,比不得外面的大酒店排场,但精致可口,也算是一道风味。有人说老板娘最近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九枝呵呵笑。不光手艺好哦,人是越来越水灵了!九枝啊,你这头哪点都好,就是还缺样东西!九枝笑起不答话。乡下的田坎话,九枝晓得下一句。要不?干脆我来顶个缺!你?!你不要把别个九枝害了。我来!我来唛,啷个都跟你顶得起噻,是不是?九枝?九枝?大家笑,九枝也不恼。九枝拿眼瞧书记,他端着碗喝汤,没笑但也不恼。九枝熟悉这帮人,也就是图个嘴巴快活,他们的脾性,九枝多少是清楚的。况且,能当着面说的话,它就不存弯弯拐拐,说了就说了。而不当着面在背后吐的言论才让人心慌。有时候书记和九枝说话,谈个天气冷热,扯个闲聊,他从不像那些人开九枝的玩笑,九枝也不把他跟那些人一样看。两个人一板一眼说着,不和别人说话那般随便,倒也不生疏。
后来,九枝发现,男男女女只要心里装了事,再随便的话说出来都是刻意,还不如不说。不说,各自心里也是懂的。
九枝饭馆二楼的卧室正对着乡政府大院,推了窗户,眼前是政府的办公楼,说是办公楼,三楼四楼也是干部的寝室。四楼靠最左那间应该是书记在住。书记不在乡里的几天,那个房间几天不亮灯。在政府当门做生意就是有好处,哪个领导回了城,哪个领导在乡里,爬在门口的柜台看得清清楚楚。九枝晓得书记不在,昨天晚上他的窗户没透亮。夜里九枝在凉台上抽烟,对面什么动静她都看得进眼里。其实不操她的心,只是这日子久了,难免会对时时看到的东西生出些挂念。但挂念这东西该是有些根基,有个原由。可没来由地,九枝总爱朝那间窗户盯两眼。
吱吱吱吱……九枝的手机有短信。
“还没睡?”
这人都不在,怎么晓得她没睡?望着手机,九枝笑出了声儿。一个人孤独久了,突然有个同伴像捉迷藏似的问你,就有点陪你玩陪你开心的意思。这笑里竟有些兴奋了。
这个手机号码是她去财政所签单子时,悄悄往墙壁上贴的通讯录上瞄的,没往手机上存,记在了心里。现在,它破天荒地出现在九枝手机屏幕上。
“书记回来了?”
“嗯。”
“没看到你窗户亮灯,以为你不在。”
“在楼下办公室。知道我住四楼?”
“嗯……不是。我在凉台上……”九枝甩甩手机,寻思着怎样往上打字?知道他住哪?她怎么知道他住哪?知道了?不知道,那还看到窗户亮灯?
“烟瘾不小!”吱吱吱,又来了。
“嗯?呃?”轮到九枝发问了,在心里。
哦!没亮灯的房间里,往对面她的窗户看,那一明一灭的烟头,要认真看,应该也能看到。
呵呵……
曾经隔着一层面纱的两个人,猜过对方的鼻子想过对方的眼睛,揣摸过那额头那耳廓,悄悄在心里触摸过嘴唇闻过发丝……躲着闪着。突然扯开了才发现,原来你在这里。
书记的话,九枝有点跟不上。有些字,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她拿不准。只读到初二,有些字,她怕打错。又想不出其它的字代替,聊了一阵,九枝的手心浸出汗。他来了两句,她回一句。
“昨天的那个糖醋排骨好吃!”
“嗯。”
“皮蛋汤有点咸了。”
“是。下回放淡点。”
“下半年接待多,你把菜备足点。”
“接待多的时候,你恐怕要喊个人帮忙。”
“要得。”
……
那夜,九枝睡得很晚。手机发出没电的警告音。和他在短信里说了下回聊,她关了手机充电。上了床,她却又把手机打开,望着手机一闪一闪发出的亮光,她睡着了。
好多年了,九枝没有像这样盼望过晚上,晚上星星点点,多好看啊!之前,她不想天黑,尤其是夜里,她滚在宽大的床上睡不着,现在,她盼着天黑,哪怕就是那像耗子啃木头的“吱吱吱”儿声呢,她盼。谁知道今天夜里,还会不会有这音儿呢?她也拿不准。但她知道,她是盼的。就像口渴了挖井,哪个晓得这口井挖下去有没有清甜的甘水呢!她也盼。日子啊,有个盼头,确真是好的。看着草也绿花也红,连吹过的风都是香的。
“吱吱吱”儿声响了。九枝飞快的点开屏幕。
“又抽烟?”
“嗯,收拾完了,没事儿。”
“在人前不见你抽。”
“嗯,不在人前抽。”
“烟抽多了不好。”
“是。”
“哪还抽?”
“反正是没事,一个人……”
“就不兴找个人?”
“不想。都老了,谁要?”
“老哪样了?头发都没白。”
“等头发都白了,说话就要豁风。”
“吱吱吱”儿声不断,都有点调情的意思了。九枝拿手背触脸颊,有点儿发烫。不知道对面那个人现在是坐着的还是躺起的?还是站在没开灯的屋子里朝她这边看?
九枝想得到会有比“吱吱吱”儿声更实际的东西要到来,它今天不来,明天会来。后天不来大外天也会来。来了,就来吧!这些年,帮别人洗尿片,在菜市上搭个棚子卖饭,开馆子做生意,她见得太多。她九枝不是轻易起身的人,但这人懂了她的“怕”,晓得她的盼,这倒不容易。遇上了,也不见得非要拧着过。说到底,这也是命。
他是七天之后来九枝这里的。饭馆后面连着煤房,煤房的门开在巷子头,几步路串过新街,拐进两栋楼中间,煤房就到了。九枝有点发抖,在他怀里,她抖得像还没过门的小媳妇,他搂着她,帮她抚平她手臂上因为发抖而生出的小疹子。他的手很轻,轻得像九枝小时候在坝子上拂过的嫩芽,轻轻的,慢慢的,引着九枝的心从小时候爹妈一个走,一个死,到她嫁给秃木匠,木匠没了后,她去城里给人做饭洗刷,那家的老头子成天盯着她看……一句一句,九枝顺着心思说着话,说到她被婆家赶出来,他紧紧地搂着她……在被窝里,他们说了很多话。他告诉她,他小时候家里姊妹多,他经常吃不饱饭。要不然,他会长得更高……他这样说的时候,九枝想以后多做点好吃的给他……鸡叫了两遍,他们才分开。说也说了,做也做了,两个人却都不累,分开的时候,依依不舍。
很久很久以后,九枝想起,那晚他们说了那么多话,却谁都没提有人告九枝馆子饭菜有毒那回事。他没说,她也没提。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了,她忘记了?还是他也一直在听她说话,而没想起这事儿?九枝一直纳闷,在后来他和她的很多个夜里,他们说过好多好多话,好的坏的,恨的怨的,甜的腻的,所有世间的情人会说的话他们都说了。却彼此从不曾提过那个话头。像约好了似的,两个人从来都不说。
3
乡下人惜粮,晒干了的苞谷一个个拴成串悬在屋梁和门框上,远远望去,高着矮着的房屋镶着焦黄的金边。待来年开了春,把好的剥了粒儿打成碎面儿拿到城里卖。有了虫眼干了棒子的,用机器刷下颗粒放进猪食,好催肥。这年头,城里人光吃白米饭还嫌不够,说时新吃粗粮。乡里人不明白,那些年他们天天月月靠它填肚子,吃得眼睛翻花,现在看着都冒酸水的玩意儿,啥时候又是城里的稀罕物了?“九枝饭馆”也不例外,玻璃门外两边挂了肥嘟嘟一大串满粒儿的苞谷,还有两钵长得绿意葱葱的芍药菊,春上的时候从政府大院掐来的嫩芽,秋收过后,九枝把它分成了两钵。景泰蓝的大花钵放在地上,微风吹起,菊干向上伸展肢节,似乎想要与垂下来的苞谷叶有个亲切的拥抱。
快到春节,“九枝饭馆”果然又请了帮手,帮手是细嫂的本家妹子,人勤快,说好来端菜洗碗忙完年底这一关。“九枝饭馆”的客人一拨接一拨,老板娘九枝忙得嗓子冒烟儿,这桌的空碗才刚撤下去,政府又有电话来说喊安排一顿接待餐……夜里,九枝把脚泡在热水里,抡着两支肩膀说不出酸软。可怜一双白嫩小脚,凹着脚窝,在水里任性地冒出脚趾头。
书记说得没错,下半年来乡里检查工作的多,他喊九枝把菜备足,是的,要不是细嫂的本家妹子来搭把手,这几个月要把九枝和细嫂累得够呛。即使如此,政府安排的接待餐多的一天,当地人来馆子吃个炒饭下碗面条,她们都做不来。灶上的大锅炖着下午接待餐用的高汤,煤火炉子上蒸着白米饭,炒个小菜煮碗面几块钱的生意,别耽误了政府的安排。这种时候,但凡有这样的人来,没等老板娘开口,细嫂和本家妹子就打发了,脸上堆着笑,手里择着菜,说出的话倒也让人舒服,这次吃不上,下回要来的还是这家。九枝庆幸有了这两个嫂子,里里外外,如没个信得过的人撑着,她九枝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未必把馆子的生意做得这样红火。但那天,在细嫂婉拒了来下碗面条的客人时,九枝还是歪头多看了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是那个骄阳天,让九枝面条里多放辣子,汤要宽的年轻人。年轻人身边跟着个姑娘,不相上下的年纪,关系一眼就能瞧明白。细嫂说话时,年轻人正拽着女孩往外走。九枝听见女声的声气儿:“是你说的她屋头的面好吃。”没来由地,九枝心里有小小的羽毛扫了一下,很轻,但却真实地扫过了。“喊他们进屋嘛!”她说。细嫂和本家妹子盯着九枝,而后才转开眼睛瞟了对方,这轻轻的一瞟,意思就全在里头了,该是没听错哈?“加哨还是素面?”细嫂问。已经走回来坐在凳子上的两个人没主意,男的问你吃加哨的哈?女的说加哨,加哨的。一碗加哨一碗素。男的扭头朝厨房说。素面汤宽,多放红油!又是男的扯出的嗓子。坐在柜台里,九枝抚着手背,那天挑面时,被涨沸的面汤烫过。九枝甩甩手,往大街上看。
“彪彪,王妮儿的‘三金’买了,她妈说的过门时,男人还要摆桌面儿红票子。”
“嗯。”
“我哥说等你把三间大屋的房梁立起来,他才喊媒人来要彩礼。”
“是。”
“哎,你倒是在听没有?”
“快吃嘛,面坨了不好吃。”
“吃个屁!”
九枝扭转头看吃面的两个人,姑娘身上的水红色棉衣是乡场上今年才赶着卖的,宽宽的大大的,有点韩版的款式。这种样式的衣服九枝前年就有了,是在县城的服装超市买的。在乡下的人赶不上趟,翻了两个季节,才晓得这种衣服流行过,等穿在身上,有了土气,也觉察不出。大概是才烫的头发,一大蓬披在脑后,姑娘长得清秀,如果把头发全部梳起来扎个马尾,兴许要好看得多。
“不吃了。不好吃。你说的这家面好吃哇,咸不咸淡不淡的。”姑娘把筷子甩在桌上。
彪彪抬起埋在碗里的头,眼光睃过的那碗面里,浮着厚厚的一层油,油下面藏着半碗面条和肉哨。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悄悄的,九枝看见了。
他叫彪彪。
晚上那个人来,九枝问他山上的煤矿是不是很多人?他说这年头能认字能跑能动的人都去了深圳广州,剩下的跑不动走不出去的,才趁着这会儿农闲去洞里背几船煤。拉煤的车子很多,但从洞里把煤运出来,还得靠人从里往外拖。说是煤矿,其实好多连小煤窑都算不上,洞口只有一米高,又窄,人弯了身子进去,两个人一个在里挖,一个朝外拖,从洞里运煤的小船,是拿竹片编的船,两头绑着结实的竹筘。拖煤的人用一根粗绳一头拴着铁钩勾住船的竹筘,一头把穿过绳子的木扁担放在肩上,绳子顺着身子,夹在两腿中间,脚蹬手爬,才把一船煤拖出来。听得九枝心惊胆颤。
“你啷个晓得?”
“我是书记,我还不晓得。说老实的,是我,我都做不来。”
“哦。”
半响,九枝都没话说。
“咋了?”
“没。”
“你屋头有亲戚开煤矿?”
“没得。”
“这也是端着灵牌干的营生,县里不许呢,这几年人些出去,挖煤的还少了好多。等到哪天硬是要封山,才清静得了。”
“那你还等他们干?”
嘿嘿……他笑得一脸肉,把九枝的手拉过去放进掌心,说:“以后再说吧!”
那天晚上,九枝有点力不从心。他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说这些天端菜把脚杆子都跑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