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书记镇长都还要忙！”
　　 “细嫂，过堂风吹了都要带话把儿。进来吃饭我们就收钱，不进门管他是哪个！”
　　 细嫂撇了嘴，张张口，又合上了。
　　 第二天，九枝还是看着那人出了馆子，才换了衣服下楼。他好久不来九枝饭馆，是那张一千元的购物卡打了水漂，还被女人借着水漂耍了一道。他心里有气。这回来，要不是气顺了，就是要来让耍他的人吃苦头。只是不知这回要用哪副药。
　　 九枝不下楼，是觉得他好久没来，一进门就撞上的话大家都不自在。乡里人本就好奇，九枝饭馆的客人在政府进进出出，一直就扎着旁人的眼。而这平素天天来吃饭的人突然不来，嚼舌根的人就会多心。寡妇九枝得把旮旯角角都顾周全。
　　 又过了个多月，他见天儿来吃饭，开起玩笑不收嘴，但也不见得要和九枝拉扯出啥子关系。九枝暗暗就放下心，觉得是她个人想多了，男人，都会图新鲜，但愣是被刺抓了手，也不见得有哪个不怕疼不怕挠地巴结着不变心。九枝不往细里想，只要外边的人不给她添麻烦，老老实实吃饭给钱，她就万事大吉。
　　 九枝把买菜的事交给细嫂，乡镇里三天才赶一回集，逢到转角场要四天才有一次，镇上的人买菜割肉错过了当天，就得等到下一场。细嫂总是天不见亮就背起背兜出门，满菜市逛回来，新鲜的里脊肉、蹦跶着的鱼，蔬菜瓜果堆得背兜冒尖尖。乡下的饭馆，讲究碗大油多，但备点精细的鱼肉，也是必须的。那天，九枝把鱼提到菜板上时，鱼还想在这世上多活一口气，扭动身子到处滑，九枝费了手劲儿才把它收拾了放进锅里。鱼是三个人吃的，剩下骨头和鱼尾细嫂端出去喂了猫。晚饭时，那人就来了，没理细嫂的招呼，直接就进厨房找到九枝，说：“你们馆子的鱼在哪买的？那两个人这哈在医院，医生说怕是吃的菜中毒。”
　　 九枝手里的饭勺抖了出去。
　　 “细嫂今早上才去买的。有毒？”
　　 九枝脸上闪过的惊惧被瞬间的平静掩埋了。
　　 “你也别急，已经打起吊针，出了饭馆又吐又拉，他们吃得多，拉得人都站不起了，送到医院才晓得是毒性反应呢！”
　　 九枝把身上的围裙扯下来抖撑展挂好，“你们屙稀关我屁事，天天吃油的喝辣的他不拉？”说着话走到饭馆门口坐下。吃饭的人已经支起了耳朵，九枝再不去门口把话说明，这水河乡上下两条街明天后天的龙门阵就有得摆了。
　　 不过就算这样，明天后天大外天的生意肯定是没得做了。
　　 “狗日的，下手才毒。”九枝坐在高凳子上玩儿似的晃着脚，心里说。
　　 “哪不管啷个嘛，是从你这头吃了饭就吐的。你这……你这，恐怕要去看哈人！这眼下，人的事就是天的事，出了事，都兜不起。”
　　 “我疯了我才去！”九枝在心里答道。
　　 “光是他们吃的？你没吃？我看你啃起鱼，嘴巴都扯歪了你没毒？”九枝的脸冷死一湾人。
　　 “哼，九枝，这话你就不对了哈，人是从你这头出去的，有了事，问得肯定是你这头。我出去厕所都没跑得赢。拼了命来跟你放信，还做错了哈！”
　　 “放你屋的妈……”九枝想杀人。“老子再好欺负，也轮不到你狗日的来下本钱。”这句话在九枝嘴里走了一圈才溜回肚里。
　　 “报纸电视天天说转基因，黑心油，说起嘛都有毒。”九枝脸一松口一开，吐出的话就是软的。
　　 “我看你是嘴头犟，别个现在医院躺起，卫生部门晓得了，你这馆子还开不？”
　　 “我开起门做生意，我还怕哪个晓得。”
　　 “你唛！……进来我跟你说。”那人自顾着往厨房走。细嫂和吃饭的人已经全张着眼看九枝。老板娘这回摊上事了。
　　 还让人省心不？九枝不看旁人，起身去厨房。
　　 “那两个是我的好兄弟，我说句话，这事就不往外面捅了。真要闹个动静，吃亏的还不是你？”
　　 “我是真的心疼你！你一个人！我……是不是？”
　　 厨房过道上的镜子被熏得昏浊，但九枝也能看见那人的头在镜子里长着角，还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九枝活吞了。明儿个喊细嫂把镜子抹干净，别他妈脏了人的眼。
　　 “人恼火不？”
　　 “不恼火。”
　　 “不恼火你来店头喊？”
　　 “……哼，吃了饭拉肚皮，不假。在哪的吃饭，吃的啥？查起来你得安神？”
　　 “我不怕查。”
　　 “你都是聪明人，啷个这哈愣糊涂？现在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一查，你这馆子三哈两哈做不起生意。”
　　 “喊他们去。是我的事，我付医药费。”
　　 “九枝，你不要一根筋哈，我好心站你这头，你不要识不出好人。”
　　 “我晓得你好！我识得出噻。”
　　 “不要反起犟！”
　　 “我一个卖饭的，我犟得起哪个？”
　　 “我的意思，你去医院看哈，我这边再说说，就不声张了。”
　　 日妈你人都跑到店头来吼了，还不声张？你当我是猪！
　　 “你还别说，这场菜卖的，比不得个人种的，倒是问出个名堂，二天我还好说！”
　　 “硬是不听？”
　　 九枝不吱声。
　　 “哼，看不出吖，老板娘。”
　　 他从身边走过时，九枝能感受他眼里的刀子。
　　 “你等到。”九枝喊。
　　 九枝咚咚咚去楼上把那张超市购物卡拿下来。
　　 “放心，钱没动。”她说。
　　 那时他喊她当天就留在城里，九枝就晓得有这一天。
　　 夜里关了门，细嫂说啷个办？半天，九枝悠悠地问细嫂，“人在这世上，是不是非要做个好歹才算完？你不想打湿脚，都有人来推着你朝河边走。”细嫂唉唉地叹气。没儿没女，没个家，一个人，啷个应付得过来哟？！细嫂望着九枝，心里疼。
　　 九枝在床上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站在凉台抽烟。抽烟的习性是这两年才有的。抽得不多，一天两三支。但也还是想抽，烟子从喉咙鼻孔跑一圈出来，人就要舒服点。具体哪里舒服？九枝说不上，就是舒服吧，舒服了好打瞌睡。三十四岁的寡妇九枝，睡眠已经不太好了。白天累得想躺下，躺到床上，越躺越清醒。九枝抽着烟，骂着那个人，老娘要去看，老娘就是猪。人都看了，还不承认是馆子的事？日你妈，你当老子是才开窑子的小雏啊？安起心来吓我？
　　 九枝打了个喷嚏，晚上的凉台露水重，寒气从脚下冒上来，一层层的，冷得她打摆子。
　　
　　 2
　　 乡政府花坛里的叶子透出今年的绿色，那根九枝从这里折回去栽在门口花钵里的芍药菊也养活了。隔天就拿掏米水浇，还往土里埋过一小撮底肥，她寻思着它是能长开拔节子的，就还真是发了好几片崭新新的嫩叶。芍药菊的名头是书记说的。乡下人，不懂什么花名，那天在花坛边折下那根枝条的时候，书记说九枝好眼力啊，花坛里就这棵能上点台面，被你看准了。九枝不知书记在后面，想想悄悄折人家院子里的花究竟是有些说不过去，一回头，九枝的脸突然红了。
　　 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书记是在政府作主的人，她得去找他把这事扯清楚。前面的人安起法子不让她过，她得给自个儿寻条路。原来以为安份地守着馆子过安省日子，看这情况，是不行了。都逼得她吃饭的碗都要打破了，她也就顾不得面前是泥潭深海了。何况，又哪有这么恼火？不就是找个人说说清楚呗！九枝甩甩头，这些年一个人过，难免想得有点多。
　　 书记还是一脸温和。很多干部都说书记凶，九枝不觉得。虽然没有搭过两回话，但书记给九枝的印象是没有架子，说起话来也不摆资格。办公室很多人，九枝往缩门口一眼，收了身子不进去。心想等人走了她再说。有人看到走廊上的九枝，“耶，老板娘今天得空？”九枝应着，眼睛望墙上看，墙上有乡党委委员职务介绍，整她的那个人也在上面。党委委员？狗屁。“九枝？有事？”书记什么时候出来了？“哎，书记，那个……我……”“嗯，说饭菜中毒？那是卫生部门鉴定了才能说的话，结论还没有出来，你九枝就谈我的干部说你的菜有问题，这个说法不对哩。”听完九枝的话，书记说。“你们开饭馆的，是要注意卫生，回头乡里要下个通告，针对饮食行业要有专门的卫生标准。”
　　 “哎，哎。”九枝点头。
　　 刚开始时，九枝两双手指头绞着衣角，这还是她第一回正儿八经来找当官的。她刚一开口，书记就把话头接过去，说的这些话，把九枝要说的要扯的全都圈在里头了。九枝放开绕缠衣角的手指。展开眼，她看到楼梯转角处有盆兰草稀稀疏疏几根枝叶，土上盖着厚厚的茶叶渣。瘦瘦的兰草叶儿垂着腰，得用剪刀把发黄的叶尖剪了才是。九枝想。“九枝。”书记咳了一声。“嗯？”“哦！还有啷事没？”“没，没了。”九枝笑了一下。她走神了。九枝笑。其实也没笑，只是心里突然乐了，心里乐，嘴角边那两颗米粒似的小酒窝自然就扯得像在笑。她是来找政府谈事的，怎么就走神了呢？
　　 “九枝饭馆”吃倒两个人的事，像风一样在水河乡上下两条街吹开，有人跑来问九枝，啷个回事？你一天开门做生意，你得罪哪个了？有些人不问，他们躲在暗处看“九枝饭馆”那块牌子哪哈摘下来。细嫂从菜市上精挑细选回来的菜，焉嗒嗒地堆在角落，要在往时，当天就能消好多。九枝又去了政府，书记镇长都不在，说是进城开会了。有人劝九枝去找那个人，人家跑来给你报信，兴许是好心好意！九枝嘴上不说话，心里答，他要是好心好意，就不会在馆子门口扯着喊了！他是存心要把她整死，就是不往死里逼，他也要把她整求饶。成吗？她去求，去软一下身子，事情可能就平了，还用不着她厚着脸皮往政府找领导。不成。都逼到这个份上，再有想退的心，不该。她没想到他气性这么大。她以为他只是玩着耍。其实他本来就是耍她，现在，他也是在耍她。
　　 那个人来饭馆喊出了话，病人已经在医院住了三天。你九枝沉得住气？九枝不理，每天照样开了门把玻璃柜台搽得清清亮。她其实还确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但再心虚气短能让看她笑话的人瞧见吗？细嫂天天抹眼泪，说菜是她买的，真有啥事，她得去说清楚。她一把老骨头，要进班房要坐牢都行。九枝笑，说细嫂，不就是两个人屙稀拉肚皮的事儿么？就算罚款停业都该我哩。嫂子你甭多想！嘴上说着，九枝心里是想的，她想，乡下馆子，哪家又经得起查？你按照卫生监督局发的展示牌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碗筷消毒能做得到，但那厨房灶台抽烟机没有点儿污迹一点儿油烟味都不能有，哪家做得到？迟怕真要钱消灾？九枝心里掂着，钱，它是能办成很多事。可狗日的钱，也不是说为了它，就什么事都能办嘛！
　　 正想着，对面院坝跑出个人来喊九枝去开会。“开会？”九枝懵的。这两年，除了“三八”妇女节，还没有什么会议轮到她九枝去参加。咋了？硬要“九枝饭馆”关门？
　　 去了才知道，谈的还真是“九枝饭馆”的事。不过结果和九枝预先想的不一样。——那两个在九枝馆子里吃了出去拉脱水住院的人，跑了。跑之前，留了张条子，歪歪扭扭画着，他们是受人指使，要装病来治个人，可是那个人承认他们的钱不着数了。纸是留在医院的病床上的，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大概是第一回见到这种事，把它通报给水河乡政府时当作大事样紧张。两鬓斑白的护士长提醒科室主任，要不要给公安局汇报一下这件事？如果是越狱犯……水河乡政府接到通报后，召开了专题党委会，针对水河乡关于“九枝饭馆”饭菜中毒的谣言已不攻自破。但鉴于目前高温天气，饮食行业要有卫生整顿，尤其是饭馆，要加强卫生保障，确保不出现饮食卫生导致的疾病状况。会上，九枝以饭馆法人的名义和政府签订了责任状。一式两份，回去要贴在门口显眼处。
　　 拿着责任状，九枝脚步轻盈得在飘。压得她这几夜合不上眼的大石头不见影儿地被搬走，她觉得硬邦邦的水泥路全铺上了棉花。原本，她以为得费好大周折，要数出她一个单身女人这些年来求生活的难处，才能把事儿扯出根线头。这几回来政府，她都抓了纸巾在手里，她认为说到苦处时她一定会伤心流泪。她会越说越难过，她的眼泪会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得用纸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什么都没用。装病的两个人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只要能让她继续开店求碗饭吃，跑到天涯海角都不关事。如果是旁人，会追着问指使这件事的人？九枝不。从小没了爹妈，她懂得有些事心里明白却不能问在嘴巴上的道理。谁要整她谁要害她她门儿清。好在，装病的人跑了。
　　 过了几天，细嫂的侄儿跑到“九枝饭馆”，说那两个人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有人去看了，去的人问那两个是哪的人？户口在哪？说到了医院，下毒拉稀是医院说了算，做假证是要犯法要进监狱的。被问的人晓得瞒不住，才跑的。听得九枝心里一惊一颤的。还有这回事？
　　 去财政所把前几个月政府吃饭的单子报出来，九枝多了个心思，她得等个人。
　　 “又来找政府要钱啦？”
　　 远远的，九枝看着书记从楼里出来，不知道咋地，她迎头走上去，也不像往日看到领导时心里发怵。
　　 “领导们照顾我，我心里晓得哩。书记，我就是想问……”
　　 九枝话没说完，有人来喊书记。九枝靠在一边看墙上的宣传栏。许久，书记走回来，说：“好好把馆子开起。这里的干部些，还要去你那吃饭呢！这世上是不太平，但好人也不少嘛！”。又有人喊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