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贤又想起死去的爹爹，悲从心头起，放声大哭。母亲看着女儿的状况，心中明白了几分，重重地叹了口气。
　　 母亲的叹息，洒了一地愁；女儿的泪水，满是心头的殇。
　　 而结婚的场面，却是金玲一生最温馨的回忆。从此后，她的人生便跌入了低谷。
　　
　　 十
　　 新婚后一个星期，金钢开学的日子到了，他就要上学去了。此时的金钢已经放下了包袱，家里有贤惠的妻子操持，他不再有后顾之忧，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爹爹嘱咐他把淑贤接到了家中，在家中举行家宴，为他们践行。
　　 见到恩人的女儿，金掌柜百感交集，刘氏拉着淑贤的手泪眼汪汪，淑贤也是泣不成声。金玲看着淑贤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样子，心中如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
　　 一家人和淑贤坐在在餐桌边，金掌柜身体虽未痊愈，可他还是举杯对淑贤说道：“淑贤啊，来，为了你们的美好未来干杯吧！”淑贤也举起酒杯，微微呡了一口。金掌柜接着说道，“到了学校，你和金钢要互相照应，金钢记得给家捎信报平安，不要让我们惦记你们！”
　　 淑贤望着金钢，金钢对淑贤笑笑，他那笑，在淑贤看来，比哭还难看。
　　 金掌柜感慨地说：“等你们在学校完成学业了，我就完成我的大业了，你爹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听着金叔的一番话，淑贤心如刀绞，她忍着泪水，让自己镇静下来，强装笑脸，对金叔点点头。
　　 淑贤和金钢要走了。金玲拉着淑贤的手，轻声说道：“好妹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金钢。”
　　 淑贤拥抱住金玲，“好的，姐姐，你在家受累了，照顾好叔叔婶婶。”
　　 金掌柜在妻子的搀扶下送他俩到门口，和儿子，淑贤挥手致意，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金玲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失，她倒觉得他们是一对绝配，而自己的爱情，已经随之远去了……
　　
　　 十一
　　 金钢上学走后两个多月，金玲怀孕了。
　　 新婚吉日过后，金玲每天悉心地照顾在爹娘身边，身心疲惫，浑身乏力，她以为是累的，盼着爹爹伤情好转了，自己就可以歇歇了。可一个月过去了，月经迟迟没来，接着，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她请街上一位老中医给号脉，中医老先生摸着她的脉搏，微笑地对她说道：“恭喜你啊，你是喜脉！”她愣住了，至于老先生后面说的让她注意身体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诊所。
　　 爹爹生意挣钱时，家里生活还算富裕，衣食无忧。金玲算不上娇小姐，可远比穷人家的孩子要优越的多。可自从爹爹受伤后，家里断了钱源，生活立刻捉襟见肘了。一家人要吃饭，爹娘看病需要钱，坐吃山空怎么行呢？金玲和娘商量，要找个活干，娘答应了。爹娘的精神和身体较以前有了很大好转。爹爹已经拄着拐杖可以行走了，征得二老同意后，金玲走出了家门，开始为了生活奔波。金玲上班后，娘拖着虚弱的身子料理家务，喂养家里那几只老母鸡。
　　 日子虽然苦，可金玲还有钱挣，家里还算弄得过去，可没想到自己突然有身孕了。金玲咬咬牙，把这件事瞒着爹娘，继续打工，她想等到身子实在笨重了，再告诉爹娘，免得爹娘担心，失去眼下的挣钱机会。
　　 她在邻街的一家饺子馆给人当杂工。有一次，她在收拾餐桌上盘子时，看到盘子里有半盘子剩饺子，她呆呆地望着盘子里的饺子，心想：家里很久没包过饺子了，给爹娘拿回家尝尝吧！想到此，她悄悄把几个饺子藏了起来，等到回家时，把饺子用纸包裹好，揣在怀中，偷偷带回家。回到家中，她把饺子热好，端到娘的身边，说道：“娘，我给你们带回点饺子，你尝尝吧！”娘惊讶地望着饺子，说道：“玲，这是你买的？这要花多少钱啊！孩子，你吃吧！”
　　 金玲说道：“娘，我经常吃的，不稀罕了。你吃吧！”
　　 娘尝了一个饺子，赞不绝口：“好吃，真香。”
　　 她把一个饺子送到丈夫嘴边，说道：“老头子，你也尝尝吧！”
　　 金掌柜把头扭到一旁，“我不吃，我不稀罕吃。”他的泪水却流了出来，他知道，这饺子不会是女儿买的，一定是别人剩的。他心中一阵悲哀：想不到，家人竟然落魄到靠吃别人的残渣剩饭度日了。
　　 金玲的举动被饺子馆女掌柜看在眼里，她第二天在煮饺子时，有意多留了些，等金玲下班时，她把一碗饺子递给金玲，说道：“金玲啊，这些饺子是我给你的，你拿回去给你爹娘吃吧！”
　　 金玲感激地从掌柜的手中接过饺子，连声说道：“谢谢，谢谢您了。”
　　 金玲端着饺子兴冲冲地往家赶，刚走到街口，看到街上人匆忙忙在跑着，脸上都是惊慌失色的表情。原来，街上来了一小队鬼子兵，街上的百姓成群结队在往街外跑。在人流中，金玲没有看到爹娘的影子，她慌了神，急忙跑向家中。
　　 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院门敞开，家里喊声一片。她走进家门，只见两个鬼子抓捕着鸡笼的鸡，惊恐的鸡被赶出鸡笼，四下乱飞，院子里一片狼藉。爹娘喊叫着出来阻拦，一只飞奔的鸡正好落在一个鬼子脚下，他刚想去抓鸡，爹爹奋不顾身地挡住了他，一个鬼子拿着枪托向爹爹身上砸去，金玲急忙跑过去挡在爹爹的面前，鬼子的枪托正好砸在金玲的肚上，金玲顿时腹痛如绞，她“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下身一股血流了出来。她呻吟不止，脸色蜡黄，冒出来冷汗，手里拿着的一碗饺子洒落一地。
　　 鬼子抓完鸡得意洋洋地走了。爹娘忙把她扶起，搀扶着她到屋里躺下，此时的金玲几乎虚脱了，娘哭喊着她的名字，爹爹忙拄着拐杖找医生，医生来了给金玲紧急处置，告诉他们：“金玲怀孕了，虽然打过保胎针了，暂时没事，可必须静心疗养，否则，胎儿会随时流产……”
　　 爹娘听了如晴天霹雳，娘握着金玲的手，哽咽着埋怨道：“傻孩子，你有身孕了，怎么不和娘说一声呢！爹娘知道，怎么也不会让你出去这样拼命的！”
　　 金玲凄惨地笑着：“娘，没事的，可惜掌柜给的饺子没让你们吃到嘴里，可惜掉了。”
　　 娘听了，搂着金玲放声大哭：“苦命的孩子啊，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爹娘！”
　　 街上不断有鬼子来骚扰，搅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为了让金玲有个好的疗养环境，爹娘商议，暂时搬回郊区的老家住，那里远离城市，环境僻静，没有鬼子侵袭，没有战火硝烟，随便找片荒地，开垦一下，种上些庄稼蔬菜，就能维持生活。爹娘把他们的打算说给金玲听，金玲却犹豫不决。
　　 金钢半年多没信了，金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期盼着有一天，金钢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可她天天等，日日盼，等来的只是失望。她苦楚的心无处诉说，她知道，同样在牵挂儿子的还有爹娘。“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如今，要是离开了这个熟悉的家，金钢回来去哪里找他们？
　　 爹爹看出了金玲的心思，安慰她说：“玲，不要紧的，我们走了，街坊邻居都知道，金钢回来了也会去老家找我们的！”
　　 娘也说道：“是啊，孩子，等世道稳定了，我们再回来吧！”
　　 看着爹娘去意已定，金玲只好答应了。她支撑起身子，和爹娘忙碌着收拾衣服铺盖，把家托付给邻居，然后拿着简单的行李，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家门。
　　 走出院子，他们无限留恋地望着曾经给他们带来温暖的家，依依不舍向街上走去。
　　 街上狂风卷着落叶，上下飞舞，他们三人孱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互相搀扶地移动着。风在他们身边打转，吹鼓了他们的衣服，他们顶着狂风，痛苦而艰难地走着。茫茫大地，阴云密布，他们茫然若失，他们不知，何处是他们永久的栖身地？
　　
　　 十二
　　 金玲和爹娘回到了老家的宅子，老房子闲置已久，显得很破落，陈旧，寒酸，和城里的房子有天壤之别。大大院子杂草丛生，荒凉一片，没有人烟的老屋也会径直变老的。
　　 他们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打扫清理，忙活了两天时间，院里，屋里总算像个家样了。爹爹感慨地说道：“别人都是锦衣还乡，我是落魄还乡！可还是老家好，穷家难舍啊！”
　　 刘氏在院子清理出的空地上，撒上了乡亲们给的菜种；金掌柜拖着那条伤残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开垦出一片荒地，在上面种上五谷杂粮。夕阳西下，荒郊野岭，留下了老人深浅不一的脚印。
　　 金玲在爹娘的关爱下，身子得到恢复。九个多月后，她到了临产期。阳光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射进金家，金家有了春天的气息，虽然它姗姗来迟，可还是让一家人感到了一丝温暖。从此一家人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这个鲜活的小生命身上了。
　　 当金玲抱着女儿，看着她活脱脱像金钢的样子，摸着她幼小的身体，娇嫩的肌肤，脸紧贴在孩子脸上，泪水婆娑，她心想，金钢啊，我们有了自己骨肉了，可你在哪里啊，你难道忍心让女儿生活在没有爸爸的残缺家庭吗？
　　 思念，像是野地里疯长的野草，一茬一茬地蔓延在金玲的心里。尽管她想用抚养女儿来冲淡自己的思念之情，抑制住自己脑神经的活动，但是，金钢的影子，总是毫无阻拦地闯进她的心中。
　　 金玲抱着孩子站在街上，总是朝着进村的那条小土路张望半天，期盼能看到金钢的身影。她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走在街上，迎面乡亲们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金玲，钢子还没回来吗？”
　　 “没有，大娘。”
　　 “唉，也是，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交通也不方便，等着吧，他总会回来的。”
　　 “嗯，是的，大娘。”她苦笑着对老人说着。大娘叹息着走了，金玲心里酸酸的。
　　 每当深夜，金玲躺在床上，期盼着丈夫能入梦相会。有时，她心中会有一股怨气：金钢，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有了新欢了吗？她想起了淑贤，不仅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了。可她又一想，即使你不要我了，难道连爹娘也不要了吗？怎么不回来看他们一眼？你的心真得那么狠吗？
　　 这天，她在家中再也呆不下去了，和娘扯了个谎话，步行走向城里。十几里的路程，走得金玲筋疲力尽，当她走到曾经居住的街上时，大街上人烟稀少，寂寞荒凉，已经成了一条荒芜的街道。原来的老邻居家个个院门紧锁，没有人影，她挨门喊了半天，没人应答。看来，街道的人跟她家一样，已经四处逃难，曾经繁华的街道不存在了！战乱，让一条街道失去了生机。
　　 金玲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到了家中，爹娘看到她，惊讶地问道：“这一整天，孩子也不管，你去了哪里？”当他们看着金玲脸色悲切，心事很重的样子，不敢再问。他们心中明白了，一声叹息，满院子愁楚。
　　 又是一年过去了，金钢还是杳无音讯。爹娘更加焦躁不安，四处托人打听，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京城很乱，大学生在罢课，街上到处是游行示威的大学生，高喊着抗日口号，有的大学生被乱抢打死了，街上血流成河……听着骇人惊闻的消息，爹娘心中惶恐不安，猜想莫非儿子遭遇到不测了？
　　 看着金玲每日郁郁寡欢的样子，金掌柜和刘氏商量：“不要赖着金玲了，这样把她的人生都耽搁了，让她找个人家嫁了吧！”
　　 刘氏落泪了：“我们金家没福气啊，儿子不见人影，看来，家里要绝后了，只好让金玲走吧！”
　　 可当他们把自己的意图说给金玲时，金玲坚决地摇着头说道：“不，得不到金钢的消息，我死也不改嫁，我活是金家人，死是金家鬼！”看着金玲态度坚决，他们只好不再提了。
　　 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遥远，冰冷，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中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她坚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的面前。
　　
　　 十三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金玲一家人在乡村静谧的土地上，生活了五年的光阴。他们从城市到乡村，从喧嚣到宁静，从富贵到朴素，淳朴的乡音，善良的乡亲，幽静的环境，恬静的田园，乡村，以宽阔的胸怀，稳重的岸，给了他们无法割舍的情怀；广褒田野给了金玲一家安逸和舒适感，给了他们心灵的舒展。他们可在人前嬉笑怒骂，口无遮拦评论时局，可以任意发泄对鬼子的仇恨，心归天然，人归自然。天涯沦落人回到了生命原点，于此点燃着生命的余热。
　　 八年抗战以鬼子投降宣告结束。得知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偏僻的乡村沸腾了，那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脸上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他们奔走相告，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那天夜晚，爹爹破例喝了两盅酒，他喝得酒酣耳熟，带着酒气对金玲说道：“日本人投降了，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可惜，我的儿子还不知是死是活？我心不甘啊！”爹爹说着，咧着嘴哭了起来。这是金玲第一次看到爹爹伤心落泪，在她的心目中，爹爹是坚强的男子汉，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可谁知爹爹心是苦的啊，战争胜利了，可儿子在哪里？儿媳的逝去的青春年华该去哪里讨要？老人悲喜交加，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亲人面前，感情毫无遮掩地裸露出来。
　　 刘氏在陪着丈夫流泪，金玲抹着泪劝说爹娘：“爹娘，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你们这样我心里好受吗？苦日子我们已经过来了，应该高兴才对，干嘛这样伤心呢！”
　　 爹爹停止了哭声，说道：“对，不哭了，我们明天就回城吧，鬼子走了，街道也该安生了，街上人会回去的，我们也回去吧！我身子还好，继续干我的老本行，往外跑不行了，开药店算了。为我们的孙女攒点钱好上学。”爹爹擦着泪水对刘氏说道，刘氏温顺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