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有一种爱叫守望(小说)
金玲激动地吻着四岁的女儿娇娇的脸蛋:“孩子,我们明天回城里的家了,你马上是城里的孩子了!”
娇娇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妈妈,是不是我们到了城里就能看到爸爸了!”
“嗯,嗯,是的,爸爸也会回到那个家的!”
娇娇兴奋起来:“啊,啊……我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她跳跃着向村里的伙伴炫耀去了。
晚上,爹娘睡了,金玲躺在床上,憧憬着回到城里的生活,她渐渐进入梦中,梦里,她看到金钢手捧着鲜花,向她微笑着走来。
一阵惊叫声把她从梦中惊醒,金玲听见娘在里屋呼唤爹爹的声音,可听不到爹爹的回音,接着,娘的喊声越来越急促,金玲感觉事情不妙,急忙穿上衣服,跑到爹爹的跟前,摸着爹爹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再摸着他的鼻腔,已经没有了呼吸。金玲扑在爹爹身上连哭带喊:“爹爹啊,好日子来了,你老怎么就走了啊!”
金掌柜走了,他是个抗日勇士,他用五尺之躯给八路军送药,落下一身的残疾,魂归故里。他看到了抗战的胜利,带着喜悦走向了天堂。唯一的遗憾,他没有等到儿子的归来,没有看到一家人团聚的幸福场景。
十四
安葬完爹爹,金玲和娘回到了城里。遵照爹爹的遗愿,金玲把临街的铺面重新开张,做起了中药材生意。爹爹曾经的一些生意伙伴,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他们帮着她进货,用低成本让利给她实惠,药店很快有了起色。
娇娇在街上的学校上了学,她还是不断询问着金玲,爸爸怎么还不回来?金玲只能用“爸爸出远门了。”来搪塞娇娇。
娘在家中给她娘俩操持家务,偶尔,娘也在店里帮帮忙。金玲虽然辛苦劳累,可她已经有了中年人的成熟,生活的磨难造就了她坚强的性格,她要担起家庭的重担,让娘和女儿过上幸福生活。
在街道,她们和旧时邻居相遇了,大家听说金钢至今音信皆无,劝说金玲重新组建一个家庭算了。娘也为金玲四处张罗,要招个上门女婿,共同担起家庭的重任,让金玲有个男人好依靠,让娇娇有个爸爸。金玲听了,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丈夫生死未卜,她怎能另觅新欢?她在等他。
全国解放了,金玲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刘氏到了耄耋之年,娇娇面临着上高中,她们守着自己的中药店,守着自己的家园,三个女人,把日子过得平淡而恬静。岁月,在她们平淡的生活中一步步走近,又如轻烟飘散,追成回忆。
地方政府根据她们的诉求,找到了当年的当事人,根据历史的实事和部队的证明,把赵老板和金掌柜追认为革命烈士,他们的遗骨,迁移到了烈士陵园。当地政府举行了隆重的遗骨安葬仪式,金家门口挂上了烈士光荣牌,刘氏领到了抚恤金。当她在金玲的搀扶下,来到丈夫的墓前,抚摸着丈夫的墓碑,泪流不止。亲人的英勇壮举被世人认可,一家人很欣慰。
十五
平淡的日子也会起波澜。这天,家里来了两位干部的模样人,他们询问了金玲姓名后,交个她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黑色的邮戳,端正的繁体楷书。金玲心狂跳起来,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封上的字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金钢的笔迹。她急忙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泪流满面,读不下去了。女儿娇娇看着妈妈的表情,急忙夺过妈妈手中的信,当着奶奶的面,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父母双亲,玲爱妻,见字如面。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们曾经的儿子,心爱的夫君,已经成了躺在床上,靠着另一位善良女人的伺候二十多年,才能生存下来的残疾人。
当年,我和淑贤一同来到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大学读书。在学校里,我们虽常见面,彼此也互相问候,但我们仍恪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不敢越池半步。我既然选择了你,是有妻子的人了,我要遵守和你的誓言,和你相爱一辈子。
战火的硝烟,把我们这些坐在教室里的热血青年唤醒了。国难当头,民不聊生。“皮毛不存,毛将焉附?”我们都是爱国的青年,要投入到这场抗日救国的斗争中去,拯救中华民族命运。于是,我们在到大学半年后的某一天,我和淑贤等十几位同学一同奔赴解放区,参加八路军部队,一路受尽磨难,几天后终于来到了解放区。在解放区,我们受到八路军首长热烈欢迎,我被编在团当文秘,淑贤是后方医院的医护人员,虽然我们见面很少,彼此却在战斗在不同的战场。战场硝烟,把我们锤炼成一个革命战士,我们决心要想我们的父辈那样,要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奉献我们的青春。
在一次随团首长转移的途中,一枚炸弹落在我身边,我的双腿不幸被炸断。我把我的一腔热血洒在了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无怨无悔。可我失去了双腿,不能再和部队一同行走,只好转移到后方部队医院。在医院里,是淑贤,悉心地照顾着我,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守护在我的身边,给我安慰,给我力量,让我从消沉中振作起来,重新树立起生活的勇气,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曾经劝她,把我送回家,自己去寻找幸福吧!可世事无常,部队派人寻找到街上,街上已经是寥无人迹。淑贤坚定地给我说,放心吧,找不到家人,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如今,解放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淑贤和我已经进入中年的行列了。我在部队首长的关心下,已经装上了国内最先进的假肢,可以行走了。淑贤却是双鬓有染了,为了我,她错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心甘情愿守护在我身边,温暖我,关爱我,执着无悔,殆尽青春,在我身上倾注了一腔热血,半生刻骨铭心的情感。选择离开,会给她造成深深的伤害,我如今怎么再忍心弃她而去?把她一个人冷落在一边,自己回家享受幸福快乐的生活?因此,我考虑再三,决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给她一名分,温暖一下她那冷了半生的心。
我想念你们,我要回家。我在异乡,家,永远在心中。当年,我茫然离开家,如今却是痴情地想念家,家中有我小时候和姐姐难以说尽的欢笑、眼泪、足迹和梦,有生我养我让我永远思念的父母。可回家如何面对你?和我的父母和还有质朴的乡亲们?我常常陷于不尽的渴念、思索、纠结与无奈之中。
我慎重考虑,只好采取这种残酷的方式解决,随信附上离婚协议书一份,希望你能签上你的名字。从此后,你还是我的亲爱姐姐,我还是你的那个调皮的弟弟,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和淑贤会常回家看望父母大人和姐姐,和一家人团聚,分享今天的幸福。
姐姐,弟弟求您了,希望您理解弟弟的苦衷,签字为盼。
这封信不知你们能否收到,也不知你们现在在哪里?人,是否回到家中。为了慎重起见,只好委托当地政府,代我寻找你们,期望你们能收到。我会在家中点燃一炷香,愿苍天佑一家人平安和顺,愿我漂泊的心找到归宿。
顺祝父母大人安康,全家幸福快乐!
……
娇娇哽咽着读完了信,刘氏和金玲已经是泪流满面。金玲悲切地拿起笔,郑重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名字。
没有洪的日子里会有海,没有海的日子里会有河,没有河的日子里会有雨,没有雨的日子里会有泪,没有泪的日子心中还有梦。
可如今,随着名字落下,心在梦中,慢慢成了随风散落一地的红色月季花碎片儿。
娇娇拥抱着妈妈,呜咽着对妈妈说道:“妈妈,淑贤阿姨太伟大了,我好感动,让他们回来吧!”
刘氏抹着眼泪,默默走出来,站在院门口,金玲随着走出来,在身后轻声说道:“娘,我给他们回信,让他们回家吧!”
刘氏感动地点点头,深情地望着金玲:“孩子,只是委屈你了,娘替他谢谢你了!”
十六
金钢回来了,在他的身边,是和他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半生的淑贤。金钢从金玲的信中得知了父亲的故事。所以,进家前,他先去陵园祭拜了父亲和岳父的陵墓。在墓前,他们默默地说道:“放心吧!爸爸们,我和淑贤会相爱一生,像你们那样做人的!”
金玲把和母亲相邻的一间向阳的屋子腾出来给他们住。屋子布置的焕然一新,如同新房一般,喜气洋洋。当他们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每个人眼睛里都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金钢泪流满面,他拱手对母亲说道:“娘,孩儿不孝,不能给您跪下谢罪,给您陪罪了。”刘氏心疼地用手摸着儿子的双腿,声音颤抖着说道:“儿子,你走路腿疼吗?”
金钢带着泪花说道:“娘,我已经习惯了,您看,我走路不是很好吗?”他抬起僵直的双腿,机械地走了几步,险些绊倒,淑贤忙扶住他,他苦笑着对娘说:“娘,假肢刚装上,以后会好的。”娘难过地点点头,抹着眼泪。
金钢转向金玲,握着她的手:“姐姐,为了这个家,您受累了,弟弟对不住您,我给您赔罪了。”
金玲强装出笑脸:“弟弟,回来就好,活着就好,姐姐看到你就高兴了!”
金钢深情地望着金玲:“姐姐,能不能让弟弟再拥抱你一下?”金玲流着泪点点头,金钢热切地拥抱住金玲,在金玲耳边喁喁细语:“姐姐,您还是那么漂亮!”
金玲看着金钢的双腿,悲切地说道:“弟弟,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不能没有你的!”说完,她把娇娇拉到身边,说道:“这是我们的女儿,娇娇,快喊爸爸!”
娇娇含羞地对着金钢悄声喊道:“爸爸。”
“哎……”金钢又搂着女儿,泪水再度流着,笑着,端详着,赞许地点点头:“嗯,像我,是我的女儿!”他又转身对淑贤说道,“我们也有孩子了,好幸福啊!”
淑贤一直在旁边微笑着望着一家人。她脸色微红,人到中年,仍然风韵犹存,举止优雅,一看就是一位有修养的知识女性。如果说金玲是盛开在原野的菊花,那她就是长在温室里的牡丹花,富丽端庄,芳香浓郁。
金玲擦干眼泪,走过来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道:“妹妹,姐姐谢谢你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弟弟的照顾!”
淑贤鼻子一酸,眼里噙满了泪珠,说道:“姐姐,您永远是我们的好姐姐。我们会对您好的。”
一家人哭了,笑;笑了,哭;诉说着离别情,直说的太阳照满屋地,只说得满院子燕雀叽叽喳喳在树上叫个不停,直说得满街的乡亲们围满院子,亲热地围着金钢和淑贤问这问那,金钢除了感到久违,淳朴,热烈的乡情外,更感到他们在乡亲们眼里成了“新闻人物”。
晚上,金钢执意要和娘睡在一个炕上,金玲给娘和他铺好褥子,金钢在淑贤的小心侍奉下,脱下两只假肢。看着儿子残缺的双腿,娘抚摸着他的膝盖上已经成了肉骨朵的残肢,老泪横流,泣不成声:“可怜……我的……儿啊,可恨的……鬼子,儿子遭罪了……”金玲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金钢安慰娘说道:“娘,您又哭了,您这样让我心安吗?”刘氏止住了哭声,看着淑贤,用娴熟的双手,给儿子脱下假肢,用热毛巾敷在被假肢磨的发红的肉体上。金钢咧着嘴,在强忍着疼痛,淑贤又拿来药膏,给他抹上,然后,扶着他躺下,一切动作是那么自然,亲切。看得娘心里暖暖的,看得金玲心里颤颤的。
娘在想:怪不得儿子对她那么痴情,果然是个柔情女人,她是儿子的福星啊!
金玲在想:她是为他而生的,谁也代替不了她的。
金钢躺在了娘的身边,淑贤和金玲躺在一个炕上,那夜,两间屋子,两对不同身份的亲人,一直唠叨到大半夜。夜深人静,鼾声如曲,声声相应,这一夜他们睡得那么舒适和坦然。
三天后,金钢要走了,娘和金玲,娇娇送他们坐上车,金钢呜咽着对娘和金玲说道:“娘,姐姐,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然后挥手和告别,金玲和娘目送他们远去。
……
金钢真的守着自己的诺言,每逢节假日,都会带着妻子回来看娘和姐姐。平日里给娘和姐姐寄钱寄物,写信问候,娇娇,则往来于两个家庭之间,成了亲情的纽带。
刘氏八十八岁寿终正寝。娇娇大学毕业后,金钢在京城给她找了份工作,她在京城安了家,居住地和爸爸相距很近。她多次请求妈妈来京城和她们一起居住,可金玲不愿意离开家乡,执意住在街上的老房子里,因为这里是她梦诞生的地方;而京城,有她不愿意触及的那份情感,她宁愿远离这份爱,退到时间的背后,默默为那份新的感情祝福着。她是用一份爱,依附在一种爱的深深的寂寞里,爱在那个人的灵魂深处。
于是,在夏季的午后,在街上那座墙砖绿瓦的老院子门口前,总会看到,一位白发老人坐在斑斑驳驳的树荫下,微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头发,阳光照着她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她眼凝望着京城的方向,一望就是半天的,直到夕阳落山,直到那个身影变得佝偻了,最后消失了。
她的故事便成了街上人口中最动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