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人在江湖(小说)
1902年9月上旬,天津城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卖年糕的,卖煎饼的,卖麻花的,卖唱的,杂耍的,应有尽有。
狗不理包子铺门口,一层层的蒸笼堆得有一人多高,腾腾地冒着热气,发出诱人的肉香气。蒸笼东侧,十米开外,围拢了一大圈人,个个秋后的麻鸭一般伸长了脖子在看。苍白的砖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大告示,仿佛是招兵什么的。
大伙叽叽喳喳,一边看一边议论。人流越来越密集,围观的人群层层围裹上来。戴望东左手拿着个狗不理包子,一边往嘴里塞,右手同时拨开拥堵的人群,强行往里头闯去。
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堵在前面,遮挡了戴望东的视线,戴望东挤不进去,气急之下,挥起宽厚的右手,朝那人肩头猛力一拍,大喝道:“喂!哥们,请让一下!”
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细看布告,遭此一击,吓了一跳,心头腾地一股火起,怒道:“谁呀?!拍什么鬼?!”
那人一转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转怒为喜,掉过身子,两手抓住戴望东的胳膊,哈哈大笑道:“望东!原来是你小子,一年多不见,你死哪去了?”
戴望东神秘笑笑,不答,却拉着对方挤出了人群堆,在一堵破城墙边站定,眼神怪怪的,盯着对方看,突然伸出右拳,将他当胸一拳打去,打得那人一个趔趄,随后大笑道:“白雄,咱俩两清了,这是上次你欠我的。”
街角一僻静的小酒馆,二楼临街的窗内,小方桌上,一瓶北京二锅头,一盘卤牛肉,一盘油豆腐,一小蝶花生米,戴望东和白雄对席而坐,正在浅酌慢饮,促膝谈心。
“望东,你下山一年多,杳无音信,我们在到处找你,大家都很牵挂你,尤其是师父和师妹。”
“师父他老人家好吗?”
“八国联军入侵,烧杀抢掠,眼看国破家亡,师父心里十分难受,你走后,大约三个月,师父就忧愤成疾,病故了。”
戴望东如雷轰顶,呆坐在木椅上,眼角溢出泪水。
“那师妹呢?”
“师父去世的后一个月,师妹悄然下山,可能是找你去了,至今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有人说,她已被洋鬼子枪杀了。”
“呜!师妹啊,是我害了她!”
戴望东双眼血红,拿起白瓷碗一饮而尽,饮毕,挥手一扬,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戴望东起身离去。
“师兄,哪里去?!”
“我要去报考天津警官学堂!”
“好,我也去,总能混口饭吃。”
“我们不是去混饭吃的,生逢乱世,我们要寻找一条出路,才能出人头地,上报效国家,下能保境安民,干一番事业。”
“好!我一切都听你的!”
1902年9月20日,天津警官学堂,开学典礼隆重举行。操场上,红幅高挂,彩旗飘扬,主席台上坐满了朝廷要员。台下是黑压压的学生方阵,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列。戴望东和白雄站在最前列,头戴大盖警官帽,身穿棕褐色警服,腰扎金黄色宽边牛皮带,脚蹬高帮黑皮鞋,面露微笑,英姿飒爽,目光炯炯地凝望着主席台。
十二门礼炮齐发,二十八响过,烟雾飘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胸前挂满了勋章,昂首阔步,走到前台,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
“各位大人,各位嘉宾,各位朋友,学员们,大家好!值此金秋送爽,稻花飘香之际,蒙受皇恩浩荡,太皇太后下懿旨,内务府特拨库银一百二十万创建此天津警官学堂,欲为我大清培养一大批新式现代化警务人才。本校学员待遇极其优厚,学习三年,学费吃住费用一律全免!学校负责提供服装及一切生活用品,并每月发给大洋三元,作为养家之费用......”
“毕业后,你们当中,成绩优异者,派遣到全国各地,给予破格提拔,担任当地警长、警察局局长,负责组建管理各级警察机关,并在当地团勇中选拔警官,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外语优异者,选送德国柏林和慕尼黑中央陆军学院进修警务或军事课程,归国以后进入北洋陆军部队担任教习之职!学员们,现今国事维艰,正是朝廷多事之秋,望各位学员努力学习,刻苦训练,不懈努力,早日成为国家有用之才,上安社稷,下拯黎庶,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掌声如雷,洋溢着一张张青春勃发的脸。
白雄热血沸腾,带头振臂高呼:“皇太后万岁!皇上万岁!誓死效忠袁总督!”
戴望东一愣,也跟随着高喊起来。台下喊成一片。袁世凯把满意的目光投向了白雄。
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戴望东和白雄在警校里勤奋学习,苦练各种技能。除了擒拿格斗,手枪射击也是他们的强项。
毕业前夕,在全校射击大赛上,两人展开了龙虎大决斗,在最后一轮,戴望东反超白雄,以0.5分微弱优势获得射击冠军。白雄则在武术散打比赛中,身手敏捷,更胜一筹,他以一个空中急剧翻转180度,旋风般一脚狂扫,把戴望东放倒,报了“一箭之仇”。
二人出色的表现,令校方领导大为赞赏,校长赵秉钧一高兴,将戴望东和白雄双双授予“神枪手”之称号,奖励烫金牌匾一块,并上报北洋陆军总督袁世凯。中国警界两颗新星冉冉升起,他们的前程被全校师生普遍看好。
1905年秋,警校一毕业,戴望东和白雄搭乘火车前往上海,寻找就业机会。
这年的中国,亦是多事之秋,日俄战争在中国延续了一年多,已渐近尾声,战场从陆地转移至日本海上,但战争给中国东北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造成了巨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
战争的另一个“利好”,它使中国进步民众看到了立宪国家(日本)战胜专制国家(俄国)的事实,加强了推翻清王朝腐朽统治的决心。
1905年8月20日,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正式成立同盟会,革命风暴一浪高过一浪。清政府决心“顺从民意”,改君主专制制度为君主立宪制度,派五大臣外出欧美及日本诸国考察先进政治体制,企图依此来缓和海内外革命党人的强大攻势,迟滞革命洪流的滚滚进程,将清廷统治苟延残喘地维系下去。
上海普陀区杨家桥,繁华初现,高楼与低矮的民房相互交错。街头有光鲜靓丽的洋车,但不多,零零星星的几辆,急匆匆一晃而过,开车也多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时尚轻便的自行车。更多的是黄包车、独轮车,甚至还有马拉车,驾车的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女的长发披肩,男的背部拖着发辫的中国人,准确地说,应该还叫做“大清的子民”。
黄昏时分,戴望东和白雄从一家小酒馆里走出来,两人喝得面色微红,身影有些歪斜。戴望东一拍白雄的肩膀,含糊不清地喊道:“师弟,我要去投奔我的表弟,就此分别了!”
白雄依依不舍,愧疚地低声道:“师兄,你等着我,等我在普陀区警察局谋到了一官半职,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好吧!我记着你这句话!”
“记住我们警校时的誓言吗?”
“记下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戴望东上前抱住白雄,用右手在白雄背部拍了两下,赞叹道:“好兄弟!”然后,头也不回,急速向西走去。白雄愣愣地站立了几秒钟,也掉头向东去了。
第二天上午,杨家桥警局,白雄昂然欲入。门口卫兵脸一沉,历声喝问:“哝找哪个?!”
白雄掏出腰间一纸公文,挥了挥,泰然答道:“我是天津警校来的,要找范局长。”
卫兵一看架势,知道对方来头不小,神色和缓了几分,忙说:“请稍等,我马上进去禀报。”
不一会,卫兵出来,面露笑容,热情招呼道:“范局长在里头,您请进去。”
警察局局长范小天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正在与警长陆虎谈论什么。白雄走过来,见门虚掩着,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卫兵介绍道:“范局长,这位先生找您。”
范小天抬起眼皮,看了白雄一眼,明知故问道:“你打哪来呀?叫什么名字,找我有何事?”
白雄忙从兜里掏出公文,双手递上,毕恭毕敬地说:“报告长官,我是天津警官学院的毕业生,名叫白雄,这是校长赵大人的亲笔信。”
范小天接过信一看,认得是赵秉均的亲笔字,龙飞凤舞几行大字,“兹有警校学生白雄来到你处,请予以安排就职无误。”落款是“赵秉均”三字。尾端“清光绪三十一年某月某日”之上,竟然还加盖了天津警校的鲜红大印。
范小天暗暗惊异,他让手下上了茶水,招呼白雄坐下,简单地问了问白雄的一些情况,而后向陆虎郑重地交代:“这是赵长官介绍来的,天津警校的神枪手白雄。赵长官上次来上海,也曾经提起过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先安排到你们警队,任副警长吧。”
介绍完白雄,范小天又简单介绍了陆虎,“这是第三警队警长陆虎,日本警务学堂归来的高才生。”
白雄急忙上前,客气地地问候道:“陆警长好!”
陆虎悠然起身,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白雄一眼,握住白雄的手,摇了摇,不冷不热地说:“欢迎您,白先生!我这个人最敬重有本事的人,至于他有什么来头,倒是其次。”
白雄感到陆虎手劲很大,铁钳一般。他略显尴尬,向范小天请求道:“感谢局长的栽培,我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暂时还是不做副警长的好。”
范小天点点头,赞许有加:“好!好!那就先从警员干起吧。如有功绩,即行升赏,如此也更可服众!”
临走,范小天忧心忡忡地对陆虎和白雄说:“上海普陀区近年来治安很差,黑帮很多,什么青帮、红帮、洪门会,乌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打假斗殴,偷鸡摸狗,杀人抢劫,敲诈绑票,简直无法无天!你们二位须齐心协力,加大打击力度,铲除黑帮。三个月内,要尽快把市面整治好!”
陆白二人心头一紧,诺诺连声,即行告退。
回到警队,陆虎招来文书杨士军,让其安排白雄食宿,熟悉并接管相关业务。
第三警队不在普陀区警察局,而在其不远处的街道东边,约三百米外的一座独门小院。
杨士军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面皮白净,带些女人气。他一边为白雄整理床铺,一边向他介绍些情况。
“我也是沧州老乡,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我就实话对你说了。我们这份职业可不好干啊!”
“噢!怎么个不好干?”
白雄正兴致盎然地环视着小院优雅的环境,雪白的墙壁,还有崭新的桌椅,被杨士军冷不丁的一句搞蒙了。
“嘿嘿,你不要看这里条件不错,那都是表面的,干我们这行压力大,还很危险。”
“上个月,一个英国富商被青帮绑架,关在了一个地下仓库,我们去现场解救,青帮开了枪,我们当场死了两个人,有一个天津老乡,才二十一岁,头都被打爆了......”
“你们打不过他们吗?你们也有枪啊。”
“一对一没有问题,关键是他们人多,足足四五十号人,都是些亡命之徒。”
“那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嗨,可怜呀!全队才十八个人,号称什么‘十八罗汉’,哈哈。”
杨士军忧伤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杨士军走了,白雄躺在松软的绣花被面上,右手胳膊支着头,陷入深思中。
愁思滚滚而来,这一晚,白雄翻转着,难于入眠,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师兄戴望东怎么样啦,他的表哥找到了吗?”
“白龙山怎么样了,师兄弟他们还好吗?”
“师妹,你究竟哪里去了,你还活吗?要是你没死,那该多好啊!”
师妹杨秋梅,是多美的一个女人啊!聪明,又活泼可爱。
忽然,白雄想起一件事,为了秋梅,自己曾与师兄戴望东打过一架,在白龙山后大枫树下,那片茂盛的草地上。
自己出手多快,闪电出击,呼的一拳飞过去,就把师兄打翻在地。
那拳打在师兄脸上,白雄看到他躺在地上,不动,嘴角还流出了血。师妹闻讯后,飞过来,她吓坏了,把戴望东的头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喊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其实,戴望东伤不重,他伤的是心,他觉得很丢脸。师父震怒了,罚自己跪在山门外三个时辰,哎!那天中午,饭都没吃,饿死啦!师妹也真狠心,可怜可怜,偷偷送个馒头也好。
以前,每当我受罚,她一定会给我送吃的来,狗不理包子,至少四个,香喷喷的。
第二天,师兄就负气下了山,不辞而别。后来,师妹也失踪了。临走前,他一直对我冷冷的,目光深邃,像把尖刀。
师妹沉默了,大家问她什么,她至多是“嗯”一声。以前,师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谁都有说有笑,说话甜丝丝的,是白龙山的开心宝贝......
“哎!蠢货!”白雄心里痛悔得要命。
他在床上一个急速翻转,大吼一声,朝白墙猛一拳击去,仿佛那有自己的影子。白墙上留下了一个凹坑。
“全队集合!快快快!梅家渡口出事了!”
窗外,黑咕隆咚的。午夜时分,尖利的哨声突然响起,队长陆虎吼叫着。接着,“咚咚咚!”,副官蔡大刚在急速敲门,挨个房间地敲,正敲到了白雄的门前。
“出什么事了?”
“青帮和红帮正在梅家渡火并!”
白雄穿衣很快,他打开房门,看到陆虎面色严峻,警官们站成一排。地上木箱上,放着一堆长枪,乌黑乌黑的。地上,还躺着几把大刀,雪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