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还赖在竹床上没有动，她仍然在大哭大叫，老三气得像一个呆子一样，他真不知道怎么来打发这个女人。
　　 谁在哭，谁在哭，出什么事了？老三听到背后有人问，吓得连忙回头，从声音上可以辨出来，来人正是书记老杜。
　　 书记，她••••••她••••••老三望着老杜的那只独眼，话都说不出来了。
　　 呜——哇，呜——哇，我没脸做人了。小美就像一个溺水人捞到了一根稻草样，她装着求人伸冤一般，从竹床上滚到地上，在地上就势滚到老杜的脚下，她已经满身是泥了，就像一个泥人。
　　 书记，小美来勾引我。老三心正不怕邪，他望着地上的小美，向书记伸冤。
　　 老杜双手叉腰，他向老三瞪了一眼，又对地上的小美说，起来，起来，小美，这像什么话，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你的眼睛总是看事的嘛。
　　 老三心里一阵高兴，觉得说得清场。
　　 老杜的话一完，小美又大叫起来，书记，冤枉啦，是他要强奸我，我不从，他就打了我，打得我好痛啊！
　　 老杜瞪着一只珠子“啊”了一声，然后扯起脚下的小美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好说。
　　 小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从前她就被老三诱奸过两次，出于少女的贞操观，她从未说过。今晚她原想出来吹吹凉风，谁知刚到柳树边就碰上了老三，他们两人说了一会话，老三又要诱奸她，她不从，老三就将她按在竹床上，还打了她，两耳刮子打得她不辨南北。
　　 没等小美说完，老杜便轰天轰地给了老三两耳光，他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地主崽子，你这个流氓，你这个癞蛤蟆！走，大队部去，老子这次决不轻饶你。
　　 老三早就浑身哆嗦，上牙直碰下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杜推了他一把，他还险些倒在地上。
　　 小美这时扯住老杜的手说，书记，我求求您，您就别送他到大队部去了，只要他当着您的面保证今后不欺侮我就行了，求求您吧！
　　 老杜甩开小美的手，恶声恶气地说，你还有点党员的气息吗，地主阶级这么嚣张，你却还心慈手软。说完，老杜又一拳捅在老三的身上，他说，快走，你还愣住干什么，是否要拿绳子来绑起来！
　　 老三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队部走去，他的竹床和二胡还丢在那株柳树下。柳树下还有小美断断续续的哭声，他隐约听得见的是这句话：我今后怎么做人哪，呜呜——哇哇，呜——哇......
　　 呜——哇，呜——哇，村庄中央那株古樟上传来老鸹凄凉的叫声，这叫声又把老三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
　　 清明时节的夜晚，天气还是凉爽的，老三像倏然间做了一个噩梦一样，他感到一阵虚汗津津的，非常的不舒服，老三收住眼神，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喃喃自语，别想这腌臜事了，别想这腌臜事了。
　　 4
　　 老三抹了一把汗，就在池塘边踱起步来。
　　 池塘边的小草已经沾上了露水，老三的那双大力士鞋在上面踏着，草上的露水又沾到他的鞋子上，路上的灰尘也沾上了一些，他全然不顾这些，只觉得脚下是软绵绵的舒服。
　　 西边天上的那勾新月依然洒着清淡的光辉，池塘边虽说没有桃树林里那股清幽的香味，却有醇厚的泥土香味和紫云英花香，老三贪婪地允吸着这清新的空气，刚才那不舒服的感觉和神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啊，故乡，亲爱的故乡，生我养我的故乡！这里有我可敬的亲娘！老三用诚挚的感情从内心呼喊着。
　　 他从池塘的另一端再踱到柳树下，又呆呆地望着柳树出神。习习的南风早已经停止了吹拂，修长的柳条垂下了它柔嫩的枝蔓，再也没有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了，那又老又皱又黑的树干一动不动地站在池塘边。
　　 这不是柳树，这是我的母亲，是我亲爱的妈妈。老三咬着嘴唇，痛苦地思索着，好像世界又陷入了那昏昏迷迷的状态之中......
　　 那是十年前的一天，也就是小美赖上他的第三天，大队部举行空前的斗争大会，家家挂锁，户户封门，一千多男女老少全挤在那间闷热的大礼堂里。礼堂的前面坐着举着各色小旗子的小学生，后面的地方画成方块状，每个生产小队一小块，供人出入的大门边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
　　 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双抢动员，接着就是斗争大会。
　　 老三被两个民兵押进了礼堂，他甩了甩盖在眼睛上的头发，睁大那对浮肿的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瞬间，他只觉得礼堂里一千多双眼睛都同时向他射出了愤怒的光芒，他打了一个寒噤，立即闭上了那双浮肿的眼睛，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舞台走去，仿佛就是去赴刑场。
　　 舞台是那么高，一级，二级••••••一共是六级。老三走一级就张开大嘴吸一口气，他感到眼前金星乱舞，双脚打了一个趔趄，还好，没有倒下去。他站稳了，尽力地闭一闭眼，然后又艰难地抬起眼皮。他感到效果很好，头不像原来那样晕了，也不像刚才那样痛了。
　　 舞台是泥土做的，面对观众的那一堵墙是水泥砌砖，椭圆形。台上的两侧站着两位荷枪的民兵，台中央摆着一溜会议桌，是用小学生课桌拼凑的，桌上有一个扩音器，几个茶杯，老杜坐在正中央，他低着头在和副书记耳语，其他几名支部委员坐在两边。
　　 老三被武装民兵押上台以后，一眼就瞥见他的母亲已经站在台右侧的一个角落里，他瞪着眼睛“啊”了一声，张大的嘴久久不能合拢，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又使劲睁开那浮肿的浑浊的眼睛，对，那是他的老娘！跛脚，银发，水瓜手，不高的个子。
　　 娘，娘！老三挣脱了押解，他像疯子样从台左奔向台右，双脚齐刷刷地跪在母亲的前面，他大声地嚎叫起来，娘，娘，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呜——哇，我的娘耶！
　　 庄严肃穆的会场顿时乱了套，小学生哄堂大笑，大人们在狂呼口号。一阵南风吹来，舞台上写着“斗争地主子女强奸犯老三大会”的白纸横幅在翻得乱响。
　　 老杜扇了那两个民兵几巴掌，不知所措的民兵猛然醒悟，他们从地上把老三抓起来，老杜又朝地上咳嗽几声，会场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南风也停止了吹拂。
　　 老三被拖到原来站的地方，还没有站稳又挣脱了押解，他像一个疯子样扑向老杜，哑声的叫道，我娘没有罪，你放了她吧，我求你了。
　　 没有罪，嗨，你说的倒轻巧，什么藤结什么瓜，你这狗杂种还不是你娘给唆使坏的。老杜吼起来了，他那只龅眼珠脱离了眼眶。
　　 三三，你别说了，三三。老三的母亲讲话了，她的声音依然温和。
　　 娘！呜——我的娘！老三忍不住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住口！老杜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桌上的茶杯跳了几下，滚到地上摔得粉碎。老杜喊道，来人啦，按原计划进行。
　　 老三被按着头跪在破瓷片上，一阵钻心的痛立即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老杜的报告都说了什么，愤怒的民众在喊些什么口号，老三似乎一句也没有听到，他笔直地跪在碎瓷片上，他拼命地想，母亲有什么罪，我又有什么罪？
　　 跟随母亲二十五年的生活画面一幅幅呈现在他的面前。
　　 十七年前，老三八岁，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是被斗死的。许多亲朋好友都哭着，母亲没掉一滴眼泪。夜深时，老三跑到母亲身边问，娘，你就不哭爸爸？母亲说，嗯，娘不哭。母亲将他搂在怀里，老三瞪着眼睛小心地问母亲，娘，爸爸坏吗？娘说，乖孩子，别问这些了，母亲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娘为什么不哭死去的爸爸，老三想了许久，直到上初中的时候，他才彻底弄明白，完全是由于父亲的自身问题。
　　 老三的上面是两个姐姐，他是家中的长子，自从父亲死后，母亲便一点一点告诉他关于父亲的过去。
　　 他父亲从小就过惯了打牌赌博嫖赌逍遥的生活，从不劳动，也不操持家务产业，在外面输光了，就回来变卖祖宗留下的产业家财，母亲没跟他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母亲的娘家不富裕，在家做姑娘时，什么粗细活儿都做过，而且做得极好。那时候，父亲在这一带的名声在外，是一个败家子和浪荡公子，富家闺秀自然不愿嫁给他，于是，母亲就嫁了过来。母亲嫁过来后，在外耕田耕地，管理产业，春天一张犁，夏天一只桶，秋天一把锄，冬天一担茴，二十多亩田地光靠一个妇人是不行的，忙的时候，就请几个月工和临时工。在内，则给他生儿育女，缝补浆洗，烧茶煮饭。大姐的上面，母亲还生了两个哥哥，由于护理不细心，都夭折了。父亲从不流一滴眼泪，也不帮母亲做一点事情，甚至在外面呕了气就跑回家打母亲，一边打还一面得意地说：婆娘一面锣，无事打几坨。
　　 母亲是多么好啊，勤劳，勇敢，贤良而又明达，世界上一切美德几乎全集中在母亲身上。读书的时候，他天真地将祖国和母亲这两个名字连结起来，走上社会后，又把母亲和故乡这两个名字连结起来。
　　 这样的好人也要对她进行斗争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打倒强奸犯老三！
　　 打倒地主婆！
　　 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把老三拉回了现实，他看了看会场，老杜的报告完了，小美在发言，是控诉他的。老三闭住了双眼，他努力使自己进入昏迷状态，可是难啦，膝盖处总有钻心的痛。怎么，这难道是自己的脚？他怀疑地看了一下，不，这不是自己的脚，母亲早就这么告诉过他。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老三的两个姐姐割了一天禾，收工的时候先走了，母亲把一担谷子送回家后，又踏着朦胧的月色去肩扮桶，刚肩到一条山沟准备过桥时，忽然一阵南风吹来，母亲踉跄几步，觉得很危急，她想稳住身子，谁知又饥又累，力不从心，终于没有站住，又一阵南风呼啸而至，母亲和扮桶就被刮到沟底了。
　　 母亲的那双好脚，那双大脚，那双勤勤恳恳的脚，就这样被摔断了，腿骨被摔成伞把签样戳出皮外，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才治好下地。
　　 老三只听得小美说，你装什么蒜，你说，认罪不！小美跳了过来，她不再是那晚的柔情蜜意了，对准老三就是一拳。
　　 老三不再觉得膝盖痛了，好像那膝盖就是母亲的了。他抬起头，侧转身来盯着小美问，你叫我说什么呀！那种神态分明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呆子。
　　 还装你妈的蒜！小美走过来又是一拳，说你的强奸罪，你是怎么强奸我的，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坏家伙！
　　 老三想了想说，你搞错了吧，怎么说反了呢？
　　 什么？小美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她揪住老三的头发直摇晃。
　　 老三翻着眼珠子，他尽着自己的力气说，就是你强奸我呀！
　　 台下又发出哄堂大笑，那些被热浪憋得昏头胀脑的看客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全然忘记了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
　　 老杜这次没用咳嗽压阵，他拿过一条麻绳，搭在梁上，气急败坏地指着民兵说，你们这些饭桶，潲桶，还不快给我动手！
　　 副书记在领着台下的人喊口号，会场又安静了。老三被人们从地上提起来，有人捆着他的双手，捆着他的腰，接着就是双脚离了地。老三的整个身子就像一条蜈蚣样卷缩在空中，他被吊起来了。
　　 老三痛苦地睁开眼睛，他又看到了母亲，母亲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好像是龟蛇一带的望夫山。他暗自敬佩母亲的耐力和体力，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满身伤痕竟陪了这么久的斗争。趁着在空中旋转的机会，老三又把视线从母亲的身上移到刚才跪过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呢？白瓷片怎么就不见了，他努力地搜寻着，原来，那上面有了一片血渍。
　　 天在转，地在转，整个世界都在转。
　　 这个小礼堂就像万花筒那样好看，老杜呢，小美呢，副书记呢，他们都在干什么，小美又找男人去了吗？母亲呢，小狗小红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老四老五老六他们呢，啊，那里凑在一块的三个脑袋怕是他们吧，他们在哭还是在下象棋？桃花妹子肯定不在这万花筒子里吧，她的丈夫是城里人。
　　 老三的肚皮贴到了脊梁，这两天他只喝到了两碗水一样的稀粥，现在是神情恍惚，他又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之中。
　　 是谁在烧火，是母亲吗，怎么这么炙人啊？
　　 昨天，老杜带着两个民兵对自己又打又吊，要他承认强奸罪，还有以往的诱奸罪，不承认就打。可是从哪里说起呢，全是没踪影的事儿，总不能自己冤枉自己吧，老杜得不到什么有利的口供，就把他吊到外面晒太阳。
　　 太阳好毒热，老三的衣服全被扒去了，他只剩下一条裤衩。那白耀耀阳光一闪也不闪地直向他的身子逼射，要跟他过不去。那一条条紫色的鞭痕格外的疼，从上午烟囱冒烟一直到下午收工，老三一直在与电线杆子拥抱，他的身上被晒出一层光滑滑的油汗，有人担心小孩子会在上面点火呢。
　　 费了好大的劲，老三重又睁开了眼睛。啊，这里原来没有太阳，那火辣辣的灼人处是自己的膝盖。膝盖在滴血，一滴又一滴，全是鲜红的。他好像完成了一项什么任务似的，愉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老三再也没听到谁说一句话，再也没想任何一件事情，就连身子骨散了架的感觉也不存在于脑海中了，要不是像虾公样蜷曲于空中，人们准以为他睡熟了。
　　 是谁在哭，声音怎么这样的熟悉？
　　 老三想翻翻身子，他费了好大的劲，还是翻不转来。忽然，好像有人把手伸到他的腰底，他终于翻过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