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无罪推定(征文.小说) ——中篇小说
这时中午已过,回校是吃不到午饭了。陈皓建议,干脆大家开一次“洋荤”。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走进了一家挂H市名的饭店。这是一家国营大饭店,他们进来时已不是门庭若市了,除了一间“包厢”里的三张大园桌旁还坐着穿各式服装的男男女女正在“喝喜酒”外,外面这个大间的几张桌子上已经是空空如也了。几位男女服务员们正凑在一起,在议论着什么(该不会是讨论那宴席如何寒碜什么的吧?)……
当他们这四位学生走进饭店后,这些服务员们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
“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已经分文全无,今天只能剥削各位了。”
刘亚琼第一个发言。
“哎,那没关系,历来吃喝不分家嘛。”
乐天派陈皓风趣而又幽默地说,边说边掏摸衣袋……。
“是啊是啊。”施伟国也随声附和一句。
“算啦算啦,今天我来请客,大冢就别客气了。”
王亚南显得十分慷慨大度,他也边说边掏衣袋……。
“哎,那怎么行?无功受禄,吃了能安心吗?”陈皓打趣说,“咱们今天可是有幸过一次‘共产’生活了喽。呀,不好,刚才付出租三轮车的钱没找我。现在,全部在这,捌角陆分,哦,这里还有贰分……”
“我也……”王亚南露出垂头丧气的样子,“怎么一共只剩下贰块柒角叁分了呢?”
“我倒还好,还有贰元整。”
施伟国高兴地大声宣布。
三个人的钱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块儿……
服务员们看到这里,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新时代就是棒!男女一块,女的什么也甭花,男的都‘脔头’。”
“是哩,这才能体现妇女地位的提高嘛。”
“喂,你们可发现了,还是大学生呢,手里捧着书倒蛮象回事。”
“啐,寒碜相,还硬充好汉。”
不知道是这四位学生压根就没听到服务员们的无礼毁谤呢,还是他们硬表现出君子大度来?陈皓作为代表,把“共产”来的钱拿着,走到售票处。
“同志,我们买点吃的。”
那售票员正坐在那里,上针下针地飞快地织着毛衣,她似乎没听见有人在喊她,只顾低头忙活计。
“同志,我买……”陈皓又喊了一次。
这时,从旁边走来一个服务员:“乖乖隆底冬,你没见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我们现在已经下班了。”
“可我们——”陈皓一时语塞了。
“同志,”刘亚琼走上来,用温和恳切的语气道:“我们因有事被耽搁了,你们能否……麻烦一下?”
“不成。”那服务员声色俱厉地回答。“我们按规章制度办事。”
“可你们饭店门口不是明明写着‘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大字的吗?”陈皓有点不以为然了。
“唷嗬,”那服务员冷冷地说:“为人民服务也不等于为你们服务呀。”
“你——”陈皓欲言又止,有点忍不住了。
“那末,”刘亚琼用手拉了一下陈皓的衣角说,“我想找你们领导可以吗?”
“可……以呀,”服务员阴阳怪气地答道。“哼,也不掂掂自己的几斤几两,想找我们领导?好哇!那就请吧。”
也不知怎么了,这家饭店的领导竟然还真的给刘亚琼请了出来,而且居然旗帜鲜明地为他们学生讲话:“特殊情况为什么不可以特殊对待,嗯?快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准备饭菜。”
得了!服务员们个个伸伸舌头。
回校的路上,陈皓首先发泄不平:“哼!一心为顾客!包你满意!尽唱高调。那些服务员们的态度实在太糟糕了……”
瞧瞧,乐天派忽然也不乐天知命了,真是天晓得。
“好啦好啦。”王亚南息事宁人道,“物以稀为贵,见多则不怪,十年浩劫留下来的祸患太多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又觉得意犹未尽,不免也感叹起来:
“从来只听说‘唯有牡丹真国色’,现在看来,这弄虚作假成风也成了一种‘国色’。怎么不让人感到可悲可叹!?”
“生活永远都是充满着矛盾的。”刘亚琼边走边说,“关键在于,我们应当怎么去正确认识和正确对待。以小女子我看来,咱们既要承认这个客观现实,但又不能用消极的态度去面对它,更不应该回避它。施伟国你说是不是?”
施伟国欲言又止。他没有加入这场讨论,是因为刘亚琼的这番表述又使他想起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
今天,假如换一个人,她对所遇到的事情又会怎么想怎么做?老奶奶突然病倒,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竟会像她的亲闺女一样热心,一样无微不至;特别是在那饭店里的一幕……啊,刘亚琼的举止言行和音容笑貌,竟那么突然,那么强烈地开始撞击和震撼他久已尘封的心扉。
第五章
信。从古到今,亲人天各一方,维系这种亲缘互通音信的纽带便义不容辞地落到了信使的身上。过去有鸿雁传书一说,今天,随着生产力的飞速发展,传送书信的方法也就愈变得高级。对于一个远离故乡亲人、只身在外的人来说,最大的寄托之一莫过于能时常得知亲人的消息了。然而,施伟国却忽然对“家书抵万金”感到厌腻,——特别是他此刻正处在一种——微妙而又复杂的心境状态之下,并且偏偏“家书”竟又是与他的“心思”所抵触的。他在读完他母亲的来信后,考虑再三,毅然决定这样回复:
妈妈,真没想到,您竟会在这种时候,给我写这样的信。
关于王小媛,我自信我是最了解她的。她人品相貌都不错,而且她曾帮助过我,(对于这点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可这都是以前的她了。随着时间环境的变迁,她曾经有过的品性被生活的浊浪冲洗贻尽了,至少我觉得她如今少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呢?我一时也很难说清楚。总之,我原本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点喜欢她,但这种喜欢不是爱。
妈妈您现在竟然非要强迫我爱她,您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不错,你是看着小媛长大的,她爸爸与我爸爸又是在为祖国的解放事业浴血奋战之中结下的牢不可破的友谊,而且一直以最好的搭档(爸爸抓军事,王伯伯抓政治,是一对最好的文武搭档)相处共事到今天。我承认,父辈之间结下的友谊是纯真的。并且我还记得,王伯伯特别喜欢我,他抱着我拍的那张照片,我至今还珍藏着……凡此种种,我是不会,也是不可能忘记的——这种父辈之间,或者说上辈与下辈之间的亲密关系,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可是,为了维持并延续这种纯真无瑕的关系,唯一的途径难道只能靠下一代的联姻么?非此不可吗?为什么妈妈您要我和小媛勉强撮合来维持这种关系,就好象这是我们必须履行的一种义务似的?——可是,我再说一遍,尽管小媛对我不错,但我却不爱她。虽然我一时也讲不出为什么不爱她的原因,但爱是不能强勉的,妈妈。
好了,亲爱的妈妈,请求您不要再做这些徒劳的、毫无意义的努力,更不要再做这种封建家长式的“乔太守”。另外,请您转告小媛,叫她把我忘了,并劝她趁早另作选择,因为她的年龄也已经不小了,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这样,我在大学里也就可以无所牵挂地安心做我该做的一切。
最后,代向爸爸问好!
施伟国把信写好后,反复读了几遍,又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把信塞进信封,封好口,贴上一枚邮票,准备让“鸿雁”衔着飞送到千里之外妈妈的手里。
他处理完这一切后,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真是,亏妈妈想得出,不过小媛要是从前的小媛,你又该如何对待呢?唉,从前虽好追不回矣!妈妈的来信促使施伟国又回想起“过去”的一切——
艰苦的岁月能磨练人的意志力,对于强者如此,对于弱者呢?
施伟国又回到了江城,回到了他家原来住的那个小院里,一切的一切还跟以前一样。那院内的花草,那楼上楼下的一切,连那棵杉树也还在,这是施伟国小时候栽下的。可施伟国的心里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更隐隐有一种莫明的凄凉与陌生,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一般。他离开这个小院都快八年了。但当他此刻重新跨入这个小院时,当年被人从这里赶出去的那一幕幕,却又梦幻般一一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伟国儿,傻楞楞地站在那儿干啥?快,快进屋来。”
妈妈在喊他,他这才亦步亦趋地走进了那个非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小楼。
“伟国儿,先好好在家休息几天,然后听从组织分配。”妈妈忽然撩了一下她那银白的头发,说,“看,妈妈只顾着同你说话,刚才冲的麦乳精怕要凉了。妈妈给您去端来。来,快把它喝了。噢,你爸爸说啦,你这次从部队回来,一切都要按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他说了,他这次要你把那犟头倔脑的坏习性彻底改掉。哦,还有,爸爸的小车任何人都不许坐……。”
“阿姨!是伟国哥回来了吧?”王小媛人在外面,声音却先飘了进来。
“哟,是小媛来了。”妈妈满脸欣喜道,“伟国,快去把小媛请到会客室。”
这间不太豪华的会客室,既作会客室又作饭厅,布置得十分素雅,墙正中挂了一幅中国地图,两边是一些名家的书法真迹,笔墨雄浑洒脱,另外还有些山水画。室内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的家俱摆设,几张竹椅,几张方凳,那张大桌子也只能算“老古董”一类,是榆树做的,式样很旧,早已油漆剥落。
施伟国把王小媛请到会客室坐下后,他妈妈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她给他们端来了糖果水果糕点等等之类的东西。“小媛,您和伟国边吃边聊,阿姨给你们做饭去,啊。”说着话,她便转身去了厨房。
几年未见,蓦地重逢,俩人一时竟是无语相对。他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还是王小媛先了开口:“伟国哥,你那时离开农村去当大兵后,为啥一直不给我写信?您在部队里一切都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
“此话怎讲?”
“哎,别提了。”施伟国摇摇头,“真想不通,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想当年我这个狗崽子谁都不待见,如今倒好,我到哪儿都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说话、行动,干什么都没自由。为什么呀?我不还是从前的我吗?说白了,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算了,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怎么样?”
“我吗?”王小媛调皮地一笑,“整天衣食无忧,挺好的。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你的头发……?”
他最初有些错愕,迟疑了片刻后,这才抬头开始认真打量她起来。这么仔细一看之后,他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头发烫得跟鸡窝似的,也就不去说它了。让他看了觉得特别最别扭、甚至有点反胃的,是她那袒胸露背女阿飞似的穿着打扮。这还是从前那个朴素而又清纯的王小媛吗?
“伟国哥,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几年大兵生活把你锻炼傻掉了呀?你瞧你,干吗这样望着我?好象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施伟国欲说还休,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王小媛忽然站起来,她快步走到施伟国身边,像以往那样,她一边把手轻轻放到他的肩头,一边用极其温和亲昵的口气说,“伟国哥,这几年我们都给坑苦了,现在应该是我们重新生活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
“重新生活,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怎么啦?”
“小媛,你还记得那个中秋之夜,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骂我的吗?什么?你以为我旧话重提是在生你的气?不不,小媛,不是的。我现在之所以重新提起,是因为我感激你,并且还要向你表示我最由衷的感谢。当初是你骂醒了我,如果没有你的那番话,我都不知道我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儿了呢。”
“别说了,”王小媛用手捂住施伟国的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疯狂,不不,应该说是那么幼稚的。”
“错,应该说,那时你真勇敢!真的,那时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避瘟疫一般躲避我们,特别是我。那时候我觉得我是那么的孤苦无助。那时候只有你始终对我不离不弃。总之一句话,那时候是您给了我安慰和力量。”
“呵呵,瞧瞧,瞧瞧你们。告诉你儿子,你若欺侮我们家小媛,妈妈可是第一个不答应啊。”妈妈端着菜盘,边走边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现在该考虑吃饭啦。”
王小媛立刻应声跟着施伟国妈妈去了厨房。饭莱全部上桌后,她望望摆在桌上的菜肴,再望望施伟国妈妈说:“阿姨做的莱,好香啊。”顿了一下,她又把目光投向门口道,“施伯伯怎么还不回来?我都馋死啦。”
“他呀,放心!到时间准到。”
“哈哈,谁在议论我哪?”恰好这时候,一个朗朗的笑声突然出现在门口。
“你们瞧,说曹操曹操到。”施伟国的母亲嘻嘻笑道,“咦,小媛,你还站着干吗?快,快过来坐下。”
施伟国的父亲连忙附和:“对对对,都快坐下。我去洗个手就来。噢对了,老太婆,你去把那瓶窖藏汾酒拿出来,咱们今天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庆祝团圆嘛,啊,哈哈!”
推杯换盏其间,施伟国的父亲忽然对施伟国说:“伟国呀,按理说,今天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本不该说你什么的。但我听说你在部队的表现很不好,是不是?你可得给我记住喽,别以为你这几年跟着我们吃了一点苦,受了一点委屈,就可以放纵自己。你要是做了什么错事,我可是照样要骂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