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赵斌的精彩演说博得了会场一片片的喝彩声和热烈的掌声，特别是他不用讲稿，但又不是信口开河的演说家的气质和风度，是那样的不同凡响，H大学所有的诗歌谜们无不为之倾倒，为之叹服！尤为令人惊羡的是，他在演讲的时候，始终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诗作，一首又一首地插进他的讲话内容中去；而且朗诵得一字不漏、抑扬顿挫，恰到好处。对于这些大学生们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这些诗歌迷的魂魄都被他迷人精美的诗句勾摄去了。真的，在这百废待兴，百废待举，而人们的精神世界又都处于一片茫然的特殊年代，能够亲自聆听这样一种催人振奋的声音，简直就是享受一场诗歌文化的饕餮盛宴。
　　 静！——赵斌又开始演讲了。
　　 “创作一定要体现一个‘创’字。请问各位，荷马有没有——噢，我是说，在他以前，有没有比他更伟大的诗人？”
　　 这时候，他突然收到几张纸条，其中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想问的是，如果荷马当初——咱们暂且不论《伊利亚特》中的素材是民间散布流传着的——我是说，在盲诗人荷马创作这部史诗之前，如果当时已有几许的优秀而不朽的著作供他参考借鉴，那么，他创作《伊利亚特》这部史诗的时侯，是不是会写得更好或者不好呢？”
　　 他将这一条搁到一边，而是回答了下面这个问题：
　　 “刚才，我接到一个同学递给我的纸条子，上面写的是，希望我谈谈对当前诗歌创作的发展方向的看法。”他突然觉得眼睛里掉进去什么，忙摘下眼镜，用手在上面使劲地揉了好半天（哈，他可真行，大家把个耳朵竖得直直的想听他“谈”看法，他却忽然打住不说，这不是故意在“钓人胃口”么！）。终于，他开始往下说了，“我认为，要使文学事业不断发展，日趋完善，我们首先应当在创作路子上来一个突破。我们既不能沉湎于西方的‘现代派’、‘浪漫派’与其它一切流派的表现手法，但也不能一味的墨守陈规陋习，穿新鞋走老路，把我们的创作路子局限于一定的规范之中。我们要产生出代表我们伟大民族的文学作品，就更应当注重于时代性（——笔者引加），特别是诗歌创作，不但要强调作品的意境与作用性，更应当立求一个‘新’字，使诗歌艺术紧紧跟随时代前进的步履；并要努力做到以新代旧。我们这一代曾被愚弄过，也盲从过，但更多的是苦闷彷徨，不知道真正的生活希望在哪里……总而言之，现在是我们觉醒与奋争的时候了！我们摆脱了禁锢我们多年的脚镣与羁绊，为什么还不能轻装上阵，为了我们伟大神圣的中华民族的繁荣昌盛而竭尽自己的全力呢？因此，为了使诗歌事业蓬勃发展，我们首先就要在创作手法上探索出一条更新更好的途径，冲破那些传统表现手法的束缚，废弃那些条条框框……时间将会做出最公正的结论：老一套终究要被淘汰，这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同学们，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曲折的、也是艰难困苦的，但我们要有信心。我和你们大家一样，都有着一颗为文学事业献身的精神和决心……”
　　 “可是——”
　　 “可是——”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又不约而同地冒出了无数个“可是——”。
　　 “我想提一个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说这话的是刘亚琼。赵斌谦和地微微一笑，并可人意地点了点头。
　　 得到允诺后，刘亚琼说：“我不想问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样太老土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创作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或者就叫进行探索吧，这一点自然毋庸置疑。可是凭什么要说那所谓的老一套要被淘汰呢？它的创作手法怎么就可能成为条条框框去束缚住人们的手脚呢？难道文学事业的向前发展会因某一传统手法的存在而受限制、而停滞不前吗？雨果的浪漫主义根本不可能限制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这是众所周知的，类似此例不胜枚举。作为许多文学派系，传统手法所表现出的清新自然的生活图画又有什么不好而要遭受非难呢？至于怎样一种表现手法更能促进和推动文学事业的发展，这在世界文学领域里恐怕还是一个尚在探索中的大课题吧！文艺流派多多益善，只要是有利于繁荣文艺事业的。而事实又证明，所谓的传统手法并没有阻拦——也是无法阻拦住其它文学流派的存在与发展的。一个执政党尚且允许其他党派的存在，为什么在文学创作上竟会容纳不了所谓的这一派或那一派呢？另外还有一点是我更不明白，也更无法理解的：你口口口声声说不要成天埋在书堆里，要回到火热的斗争生活中来；而你的讲话却引经据典，一会儿鲁迅，一会儿布莱希特等等之类的，你不读书怎么知道他们的？你不觉得你所讲的话有点自相矛盾吗？我的话说完了。”
　　 刘亚琼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轰堂大笑，继而还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赵斌显然没有预料到会碰上这么棘手尴尬的场面，他嘿嘿干笑笑，竭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一旁的张军也有点坐不住了，他清清嗓门开口道：
　　 “注意！请这位女同学注意，这是大学课堂，不是法庭答辩会，你应当清楚这一点——”他说话时身体各部位的筋脉根根勃起，尤其是颈脖处最为明显。对于平时特别注重仪容仪表的张军而言，这种现象还是很少见的。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是呀，这是大学课堂，不是法庭答辩会，这一点恐怕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更清楚，这同时也是在讲民主的大学课堂里，况且是诗歌座谈会，是对文学事业的一种讨论形式。难道出现另外一种声音就是大逆不道吗，请问？！”
　　 这话就有点咄咄逼人，剑拔弩张了。说这话的人是谁？大家循声望去，啊哈，原来是你这个——怪物！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显得这样的慷慨激昂，其姿态俨然一只好斗的公鸡。
　　 这时，有一道目光向你折射过来——而且你觉得它简直具有那么一种勾魂摄魄般的磁力。当你终于碰到那炽烈的目光时，你看清楚了，那是刘亚琼的。你立刻回避了。你在不停地搓揉着双手，瞧你那欲言又止的神态……与你刚才咄咄逼人的姿态立刻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很显然，由于施伟国的“提醒”，会场应有的宁静氛围给扰乱了。许多同学开始对“两种观点”由小声议论演变成激烈辩论，赞成派和反对派几乎达到了势均力敌的程度。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保持了“中立”，他们认为两种观点都有可取之处……但是说到底，赵斌毕竟是我们请来的客人，这样公然让他下不了台，未免太不近人情。总而言之，他们认为，对于客人或者说是著名诗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另眼相看，以礼相待才是。
　　 “颠倒！世俗的颠倒！”……反对派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还是张军有能耐，这个从皖南山区走出来的小伙子，他不但有粗犷豪放的山里人的气质，同时还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性格。他很快便使会场安静了下来，尽管后来同学们仍旧发言讨论，提出各种不同的见解，也还偶尔出现过争论，但这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直到座谈会圆满结束。
　　 离开中文糸大楼，施伟国又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抑郁的卷向前去……”了。
　　 “同志哥，你一路低头前行，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咯咯。”
　　 一个笑声，或者说，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突然出现在施伟国身后，回头见是刘亚琼，他的心儿竟然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起来。
　　 “噢，啊，没……没丢什么东西。”
　　 这个回答又是不由自主。
　　 见鬼！干吗说话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你说话简洁明快，办事干脆利索。
　　 可你现在，竟然一副张皇失措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真没想到，今天的你，跟以前相比，竟判若两人。”刘亚琼却快人快语，“能谈谈你对今天这场诗歌座谈会的看法吗？希望谈具体一点。”
　　 “嗯？噢，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势利，这种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人性残余，在有些愚昧无知的头脑里根深蒂固，这并不奇怪。然而可悲的是，在当今的大学校园里面，竟然也有那么多小市民，不，不如干脆说市侩。你说呢？”
　　 刘亚琼再次咯咯笑了。
　　 “可悲的不是大学生中有那么许多‘市侩’，这原本也是一种‘天性’使然。可悲的是，就是这么一些人，他们整天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说起话来更是冠冕堂皇，完全以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自居，他们针砭时弊，对现实生活中所出现的许多新鲜事物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习惯，大加品评，好象天下万事要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当今世界至少会再次出现一个真正的伊甸园，‘哥伦布’会发现更多的新大陆。但当你真要他献出宏伟蓝图，要他真抓实干的时候，他们就会厚颜无耻地宣布，你们去找巴札罗夫要答案吧。这就是现实！听听，社会主义中国远只抵十九世纪中叶的沙皇俄国，‘英雄无用武之地’呐……呸！屠格涅夫笔下的‘虚无主义者’还多少做些实际的工作，可他们却是十足道地的享乐主义者，他们高喊响亮的口号，但又不愿意脚踏实地地去做些切合实际的事情，更别说他们还有什么真正的献身精神了。因此这些人不但是俗物和市侩，而且还是十足的软骨头，可怜虫！是寄生于我们这个（创造）社会的蛀虫。”
　　 她越说越激动起来，“再说这个赵斌，仅仅因了两首小诗获奖，就飘飘然起来，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那种傲慢的故作姿态真让人忍不住要泛酸水。他一味地狂妄叫嚣不要崇拜名家名作，要‘生活’！可他在演讲的时候又老是沿引名人箴言作为教训人的炫耀——而有时竟用得文不对题。请问，他不读书能知道荷马、高尔基吗？这种人哪，太不知自重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象他这样的人尽管有些才气，也能显赫一时，但我敢断定，他充其量也只能如昙花一般。怎么？你不信？历来骄兵必败啊。”
　　 这么些话，是从她——刘亚琼这个黄毛丫头嘴里出来的吗？施伟国感到惊愕了。这个乍看不起眼的小姑娘，竟然也有如此深遂的思想境界？她指责赵斌在卖弄，她的“鲜见”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一种卖弄吗（啊哈，这是一个有趣的二律背反，）然而，咳！从某一点来说，她的这种“卖弄”倒能勾起施伟国的某些……至少与他一直在努力探寻着的东西，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啊，生活中居然也有类似施伟国这样寻求“答案”的人。瞧，你那嘴角又浮漾起得意的笑，你感到浑身轻松自在，好象你无形之中突然卸掉了一个包袱，你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人生之目的。可忽然之间，你又变得迟疑，甚至有点像姑娘似的忸怩起来，这又是怎么啦？
　　 “那天……，那个周末，我……。”
　　 哦，那个周末，你盛气凌人，你不屑一顾，你毫无礼貌。想道歉，还是……？
　　 “呃，你要学会让思维变成一个滤网。不值得重新提起的东西，我向来都是立刻就把它们抛置九霄云外的，你也应当这样。顺便送你三句话：生活简单就迷人，人心简单就幸福，学会简单其实就不简单！”
　　 你瞧，她说得很随便，还始终咯咯地笑着。可这三句话的本身却是一个极严肃的哲学理念——不，应该说这是一个很深刻的哲学命题。
　　
　　 第三章
　　 人的一生中总有许多值得流连的东西，如那亮点，只要一闪现，就会勾起那些难忘的记忆。在施伟国看来，刘亚琼在那次“座谈会”上的果敢率直的言辞举动，表现出了人该怎样做人的气质、品性，而这正是他最为看重和欣赏的。
　　 曾几何时，他是命运的宠儿，生活的骄子——他父亲是江城军分区司令员，而他在同龄人中间又一直是声名显赫的“小司令”，那些小伙伴们都甘愿在他麾下做他最最忠实的兵士、将佐；他在同龄人心目中简直就是“上帝”的代名词。然而，又是一个曾几何时，这该诅咒的命运，它简直比恶魔更邪恶、更残暴。它挥一挥手，那只“魔盒”猝然打开，里面的妖魔鬼怪就齐刷刷地冲了出来……仅仅一夜之隔，一切的一切就猝然颠倒过来，就将他从万丈云端之上，一下子打落到十八层地狱——他的父亲，一个军分区司令员，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反党反人民的“反动军阀”。他这个“小司令”自然也难逃厄运。之后不久，刚刚就读高中一年级的他，就被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驱赶到了苏北农村……。
　　 在知青组里，他变成了最危险人物。最恼人也最令他难以置信和难以容忍的是，那些曾经是他最可信赖的“将佐”们，竟也一个个倒戈弃甲，表示要弃暗投明。他们一开始的时候，对施伟国还只是敬而远之，到后来就变得肆无忌惮了。他们讥嘲他，侮辱他——“小狗崽子，那时侯你趾高气扬，耀武扬威。那时候你说什么是什么，如今反过来了，如今你得老老实实叫我们一声爷了哈哈！……”
　　 啊，伟大的契诃夫！真想问问您，您是在怎样一种心情状态之下构思谋篇，又是在怎样一种思想意识支配之下写成《变色龙》这篇不朽之作的？
　　 别人从地里干完活回到茅舍里，往床上一躺，吹起口琴，哼着小调——“两眼流泪告别娘，来到这农村天堂……”
　　 他呢，则与另外一个“狗崽”忙着给大家烧饭做菜……
　　 大颠倒啊，真正的大颠倒！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三军统帅”，转眼之间变成了匍匐在别人脚下的奴仆，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