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世桃花
这样的家庭,桃花早就厌恶了,她想逃离。于是她想到了曾经被人提起过沈家,但是那家却杳无音信,她对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觉得未来是一个渺茫的词。
桃花以为,她的婚事永远不会被对方记起,她的归宿或者是在当地寻一个人家嫁掉,当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跟着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或者因为她的身世,永远也找不到婆家。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那么,就这样在这个充满着腐朽味道地方终老一生也未尝不可。
然而,有一天,她见到了一个叫白秋风的男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是桃花山上的土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她以后的某些岁月里,这个人还会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在她的生活中,起着不同寻常的作用。那天,白秋风带人闯进烟馆,烟雾缭绕中姚曼华顾财不顾命,紧紧地抱着钱匣子不放手,于是姚曼华手臂受伤。桃花赶到那里的时候,白秋风正要带着人离开,当他乍见桃花的刹那,竟然被桃花的美貌惊呆了,双眼放出光彩,听到保安队的枪声,他狠狠地看了桃花一眼,被身边的人拉着带着遗憾匆匆离去。
事隔不久,桃花的婚事终于被想起来。
那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他家,带着丰厚的聘礼,对陆少卿说,沈老爷要给少爷完婚,让他来办理此事。陆少卿没有多说什么,他想,这个家现在就是一个火坑,自己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地狱,绝不能让桃花也沦落在这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桃花到了该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婚事。
第二天早晨,天气很好。桃花和那个人上了通往县城的小船,船在水面上平稳地前行着,越行越远。桃花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父亲远远地站在岸边,风吹着他那孱弱的身子,她看到父亲似乎在擦着眼睛,桃花知道父亲在流泪了。此时的桃花非常明白,自己这一走,便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而岸上的那道身影以后或许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二)
来到沈家的第五天,桃花做了新娘。晚上,喝喜酒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外面的喧嚣已经安静下来。桃花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新婚之夜既让她憧憬,又让她紧张。少爷沈岸是一个长相文弱的男人,他白皙的面孔,象个书生。但是眼睛却很有精神,熠熠闪光。
洞房里,格子窗上的红喜字,高高燃着的红蜡烛,新娘子的大红嫁衣无不诠释着一种喜庆的气氛。桃花以为,今时今日,少女时代过去了,她会像所有的新婚妻子一样,履行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然而,让桃花意想不到的是,沈岸并没有做过多的举动,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像是很疲劳的样子,对她说:“桃花,今天累了,早点睡吧。”
说着他温柔地摸了摸桃花的头发,便走出洞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桃花才确信他真的走了。桃花明白了,原来他是真的嫌弃自己,他的心里真的有别的女人,这几天在沈家听到的窃窃私语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她记得刚来的那天,看见一个穿着洋气的小姐。那小姐似乎知道她是谁,用挑衅的眼神盯着她看。后来还是小丫头菊香过来给她解了围,对她说:“桃花小姐,二姨太叫你试衣服,快过去吧。”
过后,菊香告诉她,这个琴筝小姐是二姨太的远房亲戚,她经常来家里走动,总是缠着少爷,但是老爷不喜欢她,所以,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她都成不了咱们沈家的少奶奶。
躺在床上,桃花很气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快到鸡叫头遍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听见门响,她睁开眼睛,透过月光,看见沈岸像做贼一样悄悄地走进屋子,不声不响地脱掉衣服钻进被子。桃花在朦胧之际感到有一股冷气随着沈岸一同进来,她一下子清醒了,尽管她心里满是疑问,但是她装着睡熟的样子一动没动。
透过窗子的月光中,桃花睁着眼睛,满怀心事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一会他就睡着了,但他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他皱着眉头,那神态像是有很沉重的心事。桃花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他紧皱的眉头,但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忽然,睡梦中的沈岸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吓了她一跳,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脸有些发热。旋即,她释然了,想着,他是在睡梦中,谁知道他以为拉住的是哪个女人的手呢?自己竟然自作多情的脸红,她生气地抽回了手。
猛然间,桃花被枪声惊呆了,而沈岸是被枪声惊醒的。他坐了起来,迅速地往身上套着衣物说:“一定是日本人进城了,我得出去看看。”
桃花抓住了沈岸的手,惊慌地说:“外边都是枪声,很危险,你不要出去。”
沈岸握了握桃花冰凉的手,安慰着她:“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但我必须得出去。你好好在家,照顾好家,也照顾好家里的人。”
沈岸急匆匆地走了出去。这种时候,这种境地,桃花不明白沈岸为什么要抛下自己,抛下家人出去。桃花叹了口气,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何必费神呢?
黎明前的枪声犹如一场暴风骤雨。城里一时间枪声大作,间或还有炮弹落到某处的声音,并伴随着建筑物稀里哗啦的声音。此时,每个睡梦中的人都觉得世界末日已经来临,都有一种就要死去的错觉。枪声越来越密集,桃花反而不觉得恐惧了,她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看着露出微曦的窗外,想着自己会不会死去呢?死了倒好,干干净净地走,了无牵挂。忽然,她觉得脸上冰凉凉的,伸手摸了一下,原来竟然不知道自己流泪了。那凉沁沁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侵湿了枕头。
(三)
沈家经过几代人的奋斗,终于在省城有了很红火的生意,一个是沈记大药房,另一个是宏盛米行。在米行这门生意上,有着许多行业上不为人知的规则,比如大斗进,小斗出;进来的劣质米,经过几道工序,也会充当优质米买上等好价钱。但是,沈家却不是这样,沈老爷讲究的是信誉。
每年秋收之后,沈家都会派下人到乡下去收稻谷,拉回来的粮食,再经过几道工序加工成精细的大米、白面,这样宏盛米行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然而,今年刚开春沈老爷就在想着,秋天还去不去收粮呢?如果不派人下去,光靠佃农送上来的那点粮食哪里够一年的销售呢?可是,如今世道不太平,除了匪患之外,日本人已经占据了很多地方,到处都在打仗、闹土匪,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日本人真的来了。
日本军队入城仪式很隆重。那天爆豆般的枪声停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早上,维持会长为了彰显“善邻友好”的态度,组织了当地的一部分名流,在初春的风中站在城门口欢迎日军入城。沈老爷也被拉了去,在那里站了大半天,累得腰酸腿疼,回到家便患了风寒。躺床上,他开始思考起沈家的生意该何去何从。
自从沈岸出去之后,便再没有消息。沈家人也讳莫如深,绝不说沈岸的去向。几天之后,沈岸还是没有回来,桃花仿佛死了心一般,也不再问。
好在,沈家上上下下对她还好。沈老爷待她如亲人般的慈祥;二姨太是一个高雅端庄的女人,四十多岁仍然风韵犹存,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桃花觉得比在自己家里都自在。于是,她便想,随遇而安吧,管他沈家少爷去了哪里呢?有他没他一样过活。
这一天,天气上好。看着窗外的明媚的阳光,沈老爷觉得自己好了一些,能起来了,他吩咐菊香把桃花叫来。桃花来到沈老爷的房间,看见沈老爷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等着她。
桃花问道:“您叫我?”
“我今天觉得身子好了一些,想出去活动活动。”沈老爷望着桃花说,“你进门也有些日子了,该到咱们家的铺子看看,了解了解咱们的生意。”
在沈记大药房,桃花看见了带她来沈家的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沈老爷对桃花说:“这是刘先生,以后有事你要多向他请教。”接着又转向刘先生说,“我身子骨不行了,药房的事以后就交给少奶奶管吧,你要帮着她看好药房。”
刘先生点头称是:“老爷放心,我会帮着少奶奶照看的。”
告别了刘先生,来到宏盛米行。沈老爷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叹了一口气:“桃花,你看咱们的米行生意怎么样?”
要花看了看米行里伙计忙碌的样子,说:“生意不错,我觉得米行比药房的生意要好很多。”
“嗯,你说的很对,咱家米行的在这个城里是生意最好的,别人家都不及咱家的生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桃花摇了摇头。“因为咱们家收的粮都是优质稻米,在加工上也是精工细作,从不马虎,而且卖米的时候绝不缺斤短两。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咱家积攒了好名声,生意也随着兴隆起来。唉,可惜了……”忽然,沈老爷叹息着说了这句话,让桃花有点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沈老爷又说,“桃花,因为我这病,让我想了很多,这世道,人心不安稳那。少爷不顶事,你又是刚来不久,没多少做生意的经验,这米行咱关了吧。”
桃花有些吃惊,脱口问道:“既然生意好得不得了,为什么要关呢?”
沈老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几年咱家的米行虽然赚了不少钱,但是也树了强敌,人心难测,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嫉恨咱们的米行呢。以后呢,咱家大大小小的事你多操心吧,就指望你了。”
桃花吓了一跳:“我怎么行呢?我哪里能够管得了这份家业?不是还有少爷吗?还有刘先生呢?”
沈老爷生气地说:“别提少爷。多少天了,沈岸这个败家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个家不指望他。”由于气急的缘故,沈老爷说话急促了些,大声地咳嗽起来。桃花赶紧过去,轻轻地给他捶着背。一会儿,他停止了咳嗽,喘息着长叹了一口气,“桃花,沈岸不争气,你多担待一些,以后这个家真的就指望你了。刘先生虽然精明能干,但他终究不是咱家的人,你替我操心这个家吧。”沈老爷看着桃花,那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带着一丝希望。桃花本想拒绝,她想,自己算什么呢?虽然名义上是少奶奶,但是有谁知道现在她只是担了虚名,那个少爷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就跑得没了踪影。少奶奶?哼,她又是哪门子少奶奶呢?然而,当她看见沈老爷那哀求的眼神,桃花的心软了,无法拒绝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请求,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从米行出来的时候,风很大。风吹起了沈老爷身上的长衫,长衫的衣襟凌乱起来,他头上花白的头发也被撩拨得如纷纷乱草一般,东倒西歪。桃花看着沈老爷,不禁想起那天她和刘先生坐船离开家的时候,父亲站在岸边遥望着她的身影,那弱不禁风的身影也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她的心酸楚起来,同时一丝悲凉的情绪袭上心头,她想父亲了……
经过几天的忙碌,米行顺利地转给了做米行生意的吴老板。转让手续办完,账面上亏了很大一部分钱。那天,看着喜笑颜开的吴老板,沈老爷表面上虽然痛心疾首,但是桃花知道,沈老爷就像放下一个包袱一样,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桃花却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她的心里,是觉得很惋惜的,生意这么兴隆的米行,说转让就转让了,真不知道沈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他已经给了桃花解释,但桃花仍然不相信这样的解释,她觉得背后还是有别的理由。忽然她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了,管这些事干嘛?沈老爷自有他的盘算,又何必操这份心?
那天,沈老爷把家里的一串钥匙连同一些账本交给了桃花,这就等于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了她,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的时候,桃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也沉甸甸的。此后,桃花开始管家了。虽然管家了,但是米行不做了,只剩下药房,药房里有刘先生打理一切事物,桃花倒也轻省。她偶尔去药房看看,大多数的日子她就在家里。二姨太怕她闲得无聊,时常叫桃花去她的房间。
桃花第一次去二姨太房间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充满阳光味道的房间,而且也喜欢上了这个优雅的女人。那天,二姨太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绸衫,看上去她的皮肤很白,不像四十几岁的女人。她房间的窗子打开一扇,大好的阳光一下子蜂拥而至,落在地板上,靠窗子的花架子上的几盆花绿莹莹的叶片都被照耀着翡翠一般。桃花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发现一个红木的书柜,书柜造型很简单,但却很古朴。里边摆放着很多书,她站在书柜前看着,那里边主要是医药典籍,还有一些明清时期的小说、民国时期的言情小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新文化运动时期杂志。二姨太看见桃花对书籍很感兴趣,笑着说:“你要是喜欢读书,就来我这里拿吧。”于是,她从二姨太那里拿了一些言情小说回去,以打发无聊的日子。
这天,她正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菊香却跑来说少爷回来了。虽然她嘴里说她回不回来与自己何干,但是心里却像长了草一般乱糟糟的,书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她便放下书,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气很好。天空碧蓝如洗,几朵淡淡的白云悠然飘过,阳光带来的暖意让人觉得确实是春天了。院子里的柳树枝上已经发出嫩绿的叶子。这时如果把柳枝条折下来,用手拧几下就能做出一支吹出好听曲子的柳笛。说到柳笛,桃花记得一个小男孩曾给她做过一支。那是在她小时候,有一年的春天家里来了一位穿长衫的客人,带着一位比她大的小男孩。她和那个小男孩到院子里玩,看到院子里的柳树抽出了新绿,柳枝上缀满了嫩绿的叶片。这两个小儿女,站在柳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嫩叶,两张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触景生情,桃花想起私塾里老先生教的古诗,轻声地念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当那男孩笑着说她像个女先生时,她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接着男孩告诉她说:“柳树上的柳枝正好可以折下来做成柳笛,能吹出好听曲子。”于是她便让他给做柳笛,他折下一根柳枝,做了两支柳笛,然后教她怎么吹出美妙动听的曲子。在桃花的记忆里,那天那个男孩那明亮而又清澈的眼睛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她记事起,她认为只有那男孩的眼睛是最有神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总是记起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遗憾得很,她再也没有见过那男孩,也没见过有那样眼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