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说：“那么，琴筝小姐呢？她也是共产党的人吗？”
　　 沈岸摇了摇头：“她是军统的人，在表面上我必须和她一致，不能被她看出来。”
　　 桃花听明白了，她的心里也轻松了，她终于知道了沈岸和琴筝不是一路的，于是她问道：“需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沈岸欣喜地看着桃花，忽然他用力地拥抱了她，俯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就知道我的老婆一定是通情达理的女人。”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桃花，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管好咱们这个家和药房就行了。”
　　 那一次，沈岸和桃花说了很多，他从中国共产党的建立，说到工农红军的创建，二万五千里长征，陕北会师，又说到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发动的敌后抗日。许多许多，让桃花懂得了赶走日本鬼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全民族的持久战……
　　 从那之后，桃花明白沈岸的事情自己不需要多问，只管管好自己该管的事，就是支持他了。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家里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到来，既是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又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九）
　　 又是一个春天，仍是料峭的春风。
　　 姚曼华像一个讨饭的乡下老妇人一般站在沈家大门口向里边眺望，看门的老赵把她领到桃花的面前时，桃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那天，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天气，桃花的心里也像下着一场大雨，只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姚曼华的到来，改变了她的命运。
　　 姚曼华说，自从日本人进了镇子，镇子里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他们要钱要粮，什么都要，表面上说是友好邻邦，共和共荣，可干的事却是丧尽天良。你走后你父亲因为想你，一直病着，也不管铺子的生意，我一个女人支撑着勉强维持。可日本人来了之后，几天就要钱要粮，咱们家哪有？没有钱他们就烧了铺子还把我打伤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没地方去才来投奔你，你可得收留我。
　　 桃花的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你自己来了，我父亲呢？”
　　 “你父亲他死了。”姚曼华抬起脸，看着桃花说，开始讲述那天发生的事情……
　　 陆少卿自从吸上大烟之后，就已经对生活无望了。桃花离开了陆家，姚曼华全权掌管了陆家的生意，说是生意，其实也就剩下一个烟馆了。那天，日本人在攻打桃花山的时候，被白秋风带着的土匪打败了，回来的路上又遇到游击队围击，损失惨重。受了窝囊气的小鬼子气红了眼，回到镇上就到各家各户抢东西，见什么抢什么，看见女人更是不放过。一时间，桃源镇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当那几个小鬼子追着从烟馆回家姚曼华来到陆家破败的大院时，陆少卿心知不好，摇摇晃晃地起身，期望自己微弱的力量能阻止日本鬼子的兽行。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不仅阻止不了，反而成为日本鬼子的刀下鬼。
　　 “你怎么不替他去死？”桃花气愤地说，“要不是你，我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该死的人是你。”桃花的眼里没有眼泪，已经被愤怒的火焰烧干了。她看着姚曼华，那凌厉的眼神仿佛幻化成一把利刃，在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姚曼华。
　　 姚曼华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着：“桃花，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已经无家可归，你让我怎么办？”虽然她捂着脸在哭着，但是那哭确是有声无泪的干嚎着。
　　 板着脸的桃花不想看见她，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似乎在说：你不要心软，赶她走，她不是善类。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赶她走，她无依无靠会流落街头的，父亲会瞑目吗？两个声音，两种心情在纠结着，桃花矛盾极了。她犹豫着正不知怎么办，沈岸回来了，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发生的这一幕。
　　 然而，姚曼华的声音象魔咒一般在耳边撕咬着桃花的心：“陆少卿，你看看你的好女儿，好狠心，她不收留你的遗孤……”
　　 桃花愤怒地说：“闭嘴，父亲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叫他的名字。”姚曼华止住了哭声，忽然她看见了刚刚进屋的沈岸，捂住脸哭得更加凄惨。
　　 沈岸已经在门边听了一会，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他走到桃花身边拉住了桃花的手，桃花顺势靠在沈岸的身上流着泪，此时沈岸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站在桃花身边的沈岸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姚曼华的时候，发现姚曼华也在偷偷地观察着他，那是一种揣度的眼神，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姚曼华在沈家住了下来，时间一长，她的地位开始逐渐的由被动转变为主动了。言语之间，对沈岸的称呼从刚来时的“少爷”变成“姑爷”了。她总是“姑爷”、“姑爷”地叫，那亲切的劲头让桃花觉得很别扭，从心里往外觉得姚曼华的亲切是一种假装。而这种感觉又说不出理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在行动上，她也占据了主动，和下人们的关系处得很融洽。每天端茶倒水，还时常到厨房帮着打下手。下人们觉得过意不去，就对她说：“亲家太太，您是客人，厨房里油渍渍的，哪是您来的地方呀？”
　　 可她却总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对他们说：“别总是‘亲家太太’、‘亲家太太’地叫，显得多生分。”
　　 这些话偏巧被菊香听到告诉了桃花，桃花在心里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清楚？不定又在耍什么花样呢。
　　 一天，桃花去药房，说好不回来吃午饭了。可到了药房，和刘先生很快就对完了账，又去库房看了看新进回来的药材，没什么问题，就回来了。
　　 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穿过天井，拐过旁边的月亮门走进了另一侧东跨院，刚进大门的桃花吃了一惊，看身影，桃花就知道那是姚曼华。她去那院干什么？那座小院落原来住着一对老人，日本人进城后，那对老人被儿子接到上海租界，于是沈岸买了过来，稍加修缮，又在中间两个院落中间的墙上辟了月亮门，两个院落便连接起来。为了看个究竟，桃花没有作声，悄悄地跟着在她身后。远远地，看见姚曼华进了几株绿柳掩映的东厢房，桃花一惊，那里的一个房间表面上是沈岸的书房，实际上是他用来进行秘密工作的地方，姚曼华这是要干什么？桃花知道，沈岸早上就出去了，她不仅担心起来，万一姚曼华发现沈岸的秘密怎么办？于是加快了脚步，想要赶上并阻止她。然而，当她走过那几株柳树的时候，眼前已经没了姚曼华的身影，桃花猜想她已经进了屋子。桃花放轻了脚步，伸出手正要推门，忽然里边传出了姚曼华有些惊慌的声音：“姑爷？你们……”
　　 随即是沈岸镇定的声音：“是姨娘呀，你怎么到我书房来了？”
　　 姚曼华说：“姑爷，我是想反正你不在家，这会儿来打扰不到你读书，过来给你收拾收拾书房，看这里乱的，你瞧这灰尘，哪像个书房呀……”
　　 姚曼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桃花推门进去了：“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干这活呢？况且沈岸的书房不喜欢别人进来乱动。您就别在这了，咱们回去吧。”
　　 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走出了沈岸的书房，桃花心想，她来这里绝不是来给沈岸收拾书房这样简单，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会不知道？难怪当初祖父那么反对陆少卿娶姚曼华，桃花的耳边响起了祖父说过的话：看她的面相绝不是善人。而姚曼华却在想，沈岸的书房不喜欢别人进来，难道真有什么秘密不成？虽然从沈岸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是桃花却是藏不住心事的人，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间屋子里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路走回去的时候，桃花提醒着姚曼华以后没事不要到沈岸书房去，惹少爷生气。
　　
　　 （十）
　　 对于姚曼华的到来，桃花一直心存疑虑，她知道沈岸在做着大事，而这件大事在当时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她一直想找机会把姚曼华赶出去，却苦于无凭无据，抓不到她的把柄。她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自己暗暗地留意着。
　　 姚曼华却是另有心思。表满上她是没有办法才来投靠桃花的，实际上，她是带着一项秘密的使命来到沈家的。
　　 为了不引起桃花的怀疑，她说的话是半真半假。事实上，陆少卿死后，她被日本士兵堵到屋里，面临着被凌辱的命运，正当几个鬼子兵狂笑着撕扯着她的衣服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了，嘴里叽里咕噜地叫骂着，那几个士兵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那个军官，其实也就是一个小队长，站在她面前行了一个军礼，说着流利的中国话：“对不起，女士。我替我士兵的粗鲁行为向您道歉。”
　　 她吃惊地看着站在眼前的日本人，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日本小队长说：“我叫小村，是日本人，但我的父亲很早就来中国，他在中国做生意，和中国人交朋友，我的中国话是父亲教我的，我对中国人是友好的。”
　　 说着，小村扶起了姚曼华，替她整理好凌乱的衣服：“我的老师请您到镇公所去一趟，他有事请您帮忙。”
　　 原来的镇公所，现在被日军的一个小队占据着。在那里姚曼华见到了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的特务机关长梅次郎。梅次郎的长相很恐怖，一张苍白的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眶里镶嵌着突出的眼珠。这个老鬼子死死地盯着姚曼华，嘴里嘟囔了一句“吆西”，然后向小村点了点头。
　　 接着，他请姚曼华参观了他的特务处，通过长长的走廊，转到了后院，然后下了台阶是一个地下室。在地下室里，姚曼华看到了恐怖的场面，那场面让她觉得仿佛下了阿鼻地狱。
　　 “姚女士，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看到她一脸苍白，梅次郎问道，“咱们还要不要再看看别处？”
　　 姚曼华摇了摇头：“我身体确实不舒服，咱们上去吧，不要再看了。”
　　 “这就是对大日本皇军不敬的人的下场，他们专门和大日本皇军作对，破坏大东亚共荣，着实可恶，死啦死啦的。”梅次郎突出的眼珠在眼眶里转着，语气傲慢地说，“姚女士，您对大日本皇军一定是友好的，对吗？我相信我的直觉，咱们一定合作得非常愉快。”
　　 姚曼华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为地下室里的一员，她可不想被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白天，当阳光出来的时候，姚曼华才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一到夜晚，太阳隐没了，星星出来，清冷的月亮窥视着人间的时候，姚曼华觉得自己变成了恶魔，她的心也变得黑暗起来。睡梦中的她总是被噩梦惊醒，那个浑身散发着狐臭气味的梅次郎趴在她身上肆意蹂躏的感觉，让她疼痛难忍。那一个多月的性奴生活，让她完完全全体会到屈辱、卑微、淫贱以及被践踏的尊严，那种感觉就像毒虫啃噬着她的心，让她整夜整夜做着噩梦。她恨日本人，她更恨梅次郎，但是她却不敢违背他的旨意，她一心一意按照他的指令去做。梅次郎说：“听说当初沈家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她的手里有两张秘方，很有研究价值，你暗中探查秘方的下落。另外，沈家那位风流倜傥的大少爷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实际上似乎不是，你要查清楚他的底细。”于是，她的一双眼睛时刻观察着沈岸，她的脑海里也反复出现那天在沈岸书房看到的情形，她想，或许沈岸就是一个浪荡成性的花花公子，这样的人，值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吗？
　　 那天，当她走进沈岸书房的时候，映入她眼帘的一幕令她猝不及防，那是浪漫的一幕爱情剧，那情景也令她很难堪：打扮得妖娆美丽的琴筝小姐坐在沈岸的腿上，双手搂着沈岸的脖子，两个人卿卿我我，相互亲吻着。突然闯进来的姚曼华似乎让两个人很吃惊，扭过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正当双方愣愣的不知所措的时候，外边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岸反应很快，指着门后让琴筝躲到哪里，然后他镇静地应付着姚曼华。当她被桃花叫着走出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冷笑着说：桃花，你这个傻瓜，居然不知道他在家里偷情。也难怪人家看不上你，情场上，你这个乡下女子哪是琴筝小姐的对手？她偷偷地嘲笑着桃花，同时也在冷笑着，梅次郎也真没眼光，沈家的这个花花公子哪里值得他浪费精力。
　　
　　 （十一）
　　 中秋节，应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若是在和平年代，这轮明月下的人们该是享受幸福美满的时刻。然而，此时的中秋，有多少家庭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中国人沦为亡国奴备受欺凌。
　　 在带有小花园的东跨院。东厢房窗下柳树边的石桌上摆着月饼葡萄西瓜等，沈岸和桃花坐在石凳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在安静的赏月。此时此地，真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是这两个人的世外桃源，没有乱世的喧嚣，也没有谁来打扰他们，他们在惬意地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望着天空中的圆月，桃花想，世界如果就这样永远的安静该有多好，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人人都享受现世安稳的岁月，那这世界该是怎样的美丽。然而，这也只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更是给人的假象，乱世终究是乱世，不会给人享受安宁的机会。
　　 沈岸站了起来，轻轻的在桃花额头上亲了一下，叹了口气：“对不起，中秋节都不能陪着你在家，以后我再补偿你吧。”桃花默默地站起身，拿起沈岸放在一旁的西装，替他穿上，打好领带。
　　 看着沈岸走出去的身影，桃花没有心思赏月了，她孤零零地呆坐一会，便走出东跨院，回到自己的屋子。看见桃花，姚曼华跟着她进来，问道：“大过节的，姑爷还出去，也不在家陪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