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大叫着：“沈岸，我是你老婆，你不要扔下我。沈岸，沈岸。”她还在大叫着，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桃花，桃花。”恍惚间，她觉得这是沈岸的声音，睁开眼睛，她看见沈岸平静的面容在静静地注视着她。沈岸问道：“你梦见什么了？听见你一个劲地叫着我。”
　　 桃花坐了起来，用手扶摸着胸口，心还在咚咚咚跳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沈岸：“沈岸，你不会扔下我和别人走吧？”
　　 桃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沈岸摸不着头脑，他问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里是我的家，你是我的老婆，我能走到哪里去？”沈岸伸出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打小就看上的媳妇，我怎么舍得扔下你？你净胡思乱想。别想那些没用的，我也累了，要躺会。”
　　 说着沈岸躺在了桃花身边，拉着桃花说：“你也躺会吧。”
　　 桃花想，沈岸真会哄人，怪不得外边的女人喜欢他。还说自己是他打小就看上的媳妇，哪跟哪呀？于是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见桃花的神情，沈岸知道，桃花没有认出他来，或许已经把他忘记了。
　　 “你忘记我了？你想想，咱们没见过吗？”沈岸歪过头，调皮地看着她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那年就是一个吟诵这两句诗的小女先生打动了我。‘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而柳永的这几句词更是让我的心里把她难以放下。所以，那天我就认定了她。”
　　 桃花吃惊的看着沈岸，突然她捂住了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你？你就是给那年春天我做柳笛的小男孩？怎么会呢？”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沈岸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桃花：“不是我又是谁呢？你觉得还有谁会娶你做老婆呢？”
　　 桃花的眼睛湿润了，这就够了，足够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他没有忘记当年的小女孩。把头埋在沈岸的胸口，忽然眼前又闪过琴筝那张趾高气扬的脸，她的心中又开始有了难言的悲凉之感。她忍不住问道：“你和琴筝小姐是什么关系？你们两个……”
　　 沈岸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突然间桃花会问这个。愣了片刻，他脑子迅速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桃花的问题，想了想，他说：“桃花，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他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桃花，同时也在斟酌着该怎么说，“我们曾经是同学，我们两个在一起是有原因的，你要相信我。”
　　 “你们是同学，那是以前读书的时候。”桃花看着沈岸的眼睛说，“可是现在你已经成家了，你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你要负责任，你不该再和以前的感情纠缠不清了。”
　　 “你说得很对，我要对家庭负责。”沈岸点着头，“但是，我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我还是一个中国人，所以有些事，桃花你现在也许并不明白，以后你会理解我的。”
　　 虽然沈岸不想多说，桃花的心里却开始有了疑问，她问道：“难道你们是抗日分子？那么你们政府的人还是共产党？”
　　 “国之将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岸若有所思的说，“我想，每个中国人，不管它是属于哪个政党，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
　　 桃花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有些明白沈岸的所作所为了。以前，她并不懂得，但是自从她来到沈家之后，她读到了沈岸书架上的一些书，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她想，或许沈岸并不真的是一无是处的浪荡公子，他大概在做着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也未可知呢。
　　
　　 （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年底。这一段时间，桃花学会了许多东西，而且在刘先生的指点下，桃花不仅学会了看账，还学会了看方抓药。
　　 早上，刘先生通知桃花到药房，说要对对账，药房要年终盘点。
　　 内室，地上一个火炉，炉膛里的火正旺，室内显得有些热，桃花把裘皮大衣脱下，挂在墙上。桌子旁边，桃花在看着一本私密账本，平时是不拿出来的。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发现账目中有好几处有关药材的去处记的是“少爷用”的字样。她叫过刘先生，指着上边记录问道：“刘先生，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少爷用是什么意思？”
　　 刘先生看了看说：“少奶奶，这些药材是被少爷拿走的。当时少爷说出处不用记得清楚，只把药材的数量记上就行了。”
　　 “少爷拿走了？”桃花疑惑地问道，“他拿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老爷活着的时候就允许少爷在这里拿药材，老爷的意思是，只要少爷来拿，就随他的便，不用问药材的用途。”刘先生沉吟着说，“所以，我们也不多问，只管把数量记上以便好对账。要不，您问问少爷？”
　　 桃花笑了笑：“既然已有先例，我也不必问得清清楚楚，老爷总有他的道理。”桃花虽然这样说，但是她的心里还是存有疑问，她想，这样多的药材被少爷拿走了，老爷居然不闻不问，还任由着他，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样想的时候，她想到了沈岸，沈岸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走的时候说要去趟省城，恐怕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眼看要过年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过年。桃花叹了口气，心情有些郁闷了，默默地放下手里拿着的账本。看见桃花情绪低落，刘先生说：“少奶奶累了吧，先歇歇喝口茶。”说着他挥了挥手，伙计马上沏好茶端了过来。
　　 桃花喝了口茶，看着伙计走出去的背影，她问刘先生：“刘先生，既然现在是我当家，您和我说实话，少爷到底把这些药拿到哪里去了？”
　　 刘先生急了：“少奶奶，我没撒谎。少爷拿的这些药，我真不知道去向，老爷交代的不要问，我也就不问。反正老爷和少爷做事都有他们的道理。”
　　 桃花沉默了，她在想，沈家这一对父子还真是挺有默契的，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不成？那么，是什么秘密呢？她正想着，伙计进来了，眼珠转了转，看看桃花，又看看刘先生，喏喏地说：“前头来了两个人，说要买药，可又不给钱……”
　　 刘先生一挥手骂道：“这也来回话，不给钱买什么药？赶他们出去就是了。”
　　 伙计为难地说：“少奶奶，刘先生，你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两个人可不是善茬，说话挺横的，赶不走。”
　　 桃花心想，难道又是日本人来要钱的？来到前厅，她愣住了，不禁脱口而出：“原来是白大当家的，难道咱俩有仇不成，怎么到哪里都会遇到你呢？”
　　 看见桃花，白秋风也笑了：“哈哈，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很有缘分呢？”
　　 桃花没理会他的调侃，一本正经地说：“听说你要买药，为什么还不给钱，怎么回事？”
　　 “我没钱，但是药我也得买。”白秋风说，“前几天小日本进桃源镇，我想带着弟兄们抽冷子打他们一阵冷枪，当时想或许能检点洋落，谁知道好处没捡着，反倒死伤了好几个兄弟，这不就想着到城里弄些药回去给兄弟们治伤。”
　　 听着白秋风的话，桃花狐疑地问道：“你们几个土匪也敢打日本人？”
　　 白秋风不爱听了：“土匪咋了？土匪也是中国人，也知道不能受小日本的欺负。老子的人虽少，但是只要让我看见我就打他个狗日的。”
　　 “好样的，像个英雄好汉。就冲你们敢打日本鬼子，需要什么药尽管说。”桃花竖了竖手指，爽快地说，转头头看着刘先生问道，“您说可以吗？”
　　 “咱们这里少奶奶当家，少奶奶说话就作数。”刘先生伸出大拇指，“老爷在世也会同意这么做的。”
　　 “你是这家的少奶奶？”白秋风惊讶地问着，“你啥时候成了这家的少奶奶？”
　　 “你只管拿你的药就是。”刘先生不冷不热地说，“咱们的家事不是你该管的。”
　　 白秋风不愿意了：“什么不是我该管的？我可是很早就看上了她，什么时候她成了你家的少奶奶？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当时怎么没把她抢到山上去。”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满嘴胡言乱语，还不快拿药走人？山上的弟兄在等着你呢。”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听见他说话不受用，怕惹出乱子来，哑着嗓子说话了，“磨磨蹭蹭的，难道你还要等日本人来抓你不成？”
　　 桃花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人一眼，觉得他很眼熟，忽然她想起来了，这不是上次撞了自己一下的那个冒失鬼吗？是他和白秋凤一起杀了两个日本兵。那个人长得白白净净，皮肤细腻，倒像个没经过风吹日晒的斯文公子。桃花想，土匪里边还有长相这么好看的男人，真是难得。于是她冲那个人笑了笑，以示好感。但那人却不领情，反而凶狠地瞪了桃花一眼。
　　 桃花有些疑惑不解，她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人呢，以至于他看见自己就没好脸色，她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八）
　　 除夕前两天，沈岸回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先回家，而是去找了琴筝。他们两个在茶楼的一个包间里面对面的坐着，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那粉红的花朵散发出来一种暧昧的味道。
　　 琴筝问道：“怎么样，上级批准咱们的建议吗？”
　　 沈岸点了点头，严肃地说：“批准了，上级觉得咱们的提议很好，一直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让咱们马上组建一支锄奸队，凡是帮着日本人为非作歹的，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的都不可姑息，坚决除掉。”
　　 两个人正策划着，忽然，楼梯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沈岸一下子警觉起来，他闭了嘴。琴筝站了起来，走到沈岸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像一对热恋的情人般坐在一起。而此时，楼梯上的脚步声却有点奇怪，来人犹犹豫豫的，似乎是想上楼又不想上楼，终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包间门前停下了。门被推开，桃花站在门口，一脸平静地看着里边的两个人。
　　 桃花环顾着包间里的陈设，没有说话，其实她是找不出该说的话。看桃花的神态并没有生气，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她也被感染了室内氤氲着的浪漫气氛，满脸绯红。
　　 沈岸好像被吓到了似的，他推开琴筝，站了起来：“桃花，我……”
　　 琴筝则以一种挑衅的神情看着桃花。而此时的桃花，反倒不知所措了，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自己，而无法面对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应该逃离，逃离这个令她难堪的地方。于是，她转身下楼，楼梯被她踩踏着发出咚咚的声响。沈岸追了出来，叫着：“桃花，你听我说。”
　　 桃花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走，一直走，她的身后沈岸也一直在追着她。漫无目的她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雪原，才知道原来已经走到了郊外的江边，而这时沈岸也抓住了她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桃花，你到这里要干嘛？”
　　 桃花回过头去，看到的是沈岸焦急的目光，一丝阴郁的神情挂在脸上：“大少爷，追我干嘛，你怎么不管你的琴筝小姐呢？把她一个人扔在茶楼算怎么回事？”
　　 沈岸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似乎一松手她就会跑掉似的。桃花甩掉了沈岸抓着她的手说：“放开，你都把我抓疼了。”
　　 沈岸放开了桃花的手，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地说：“桃花，这大冷天别冻坏身子，咱们回家吧。”
　　 桃花说：“你要是惦记着琴筝小姐，你就走，别管我，我要在这里呆一会，清醒清醒自己。”
　　 “不行，跟我回家，明天就要过年了，你冻坏了身子怎么办？”沈岸拉着桃花往回走。虽然跟着沈岸回到了家，但是桃花的心里仍然觉得别扭。她的眼前总是闪过琴筝那张挑衅的脸，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都白过了，跟沈岸之间，似乎仍然有什么隔阂似的，两个人是在心里隔着什么，而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要弄明白，否则自己的心里总会有芥蒂。
　　 于是，她决定要认真地和沈岸谈一谈。她清洗了茶具，沏了一壶茶，亲手端了一盏茶放到沈岸前边，坐下来，仔细地端详着沈岸。她发现，她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这还哪是原先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消瘦的脸上，一双深陷眼睛依然有神，但是眼睛里边却有着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那感觉，这个人就像历经尘世的云烟，饱经沧桑一般。桃花的心疼了起来，她问道：“沈岸，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琴筝小姐是一路的吗？我怎么觉得她不像好人呢？希望你不要隐瞒我。”从第一眼看见琴筝小姐，桃花对她的印象一直不佳，从她的眼睛里，桃花读出了嫉恨的意味，所以，对于琴筝和沈岸的往来，桃花也是耿耿于怀的。
　　 看着桃花那认真的神态，沈岸想这次可能骗不了桃花了，既然这样，就告诉她吧。于是他说：“桃花，你觉得我像什么人呢？”桃花沉默着，她在静静地等待着沈岸的答案。
　　 沈岸沉思了一会接着说道：“我和琴筝曾经一同在省城读大学，那时候我们就开始加入军统，为国民党的军统做事，我当时认为党国是为民众服务的政府，所以一度以为党国做事而骄傲。但是，后来我遇到了张先生，从张先生那里我知道了国民党的一些内幕，于是内心发生了动摇。在张先生的引导下，我懂得了更多的道理，懂得了只有共产党领导才能救中国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我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现在，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桃花，之所以隐瞒你，是因为我所做的事现在还不能公开，而我的身份更是秘密。”说了这些话，沈岸长长地出口了一口气，向心爱的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曾经很痛苦，现在他觉得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