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死了。黑暗中，沈岸握着桃花的手，语气沉重地告诉她：“今天早上，日本鬼子烧了乡下的房子，二姨太遇难了。”
　　 桃花又是一惊，一连串发生的事件让她不能不感到恐惧。上午看到吴老爷被杀，这一刻又听到二姨太的死讯，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宁，人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和平的日子？她紧紧地攥着沈岸的手，浑身颤抖，她问到：“二姨太又没惹到日本人，怎么遭此横祸呢？”
　　 “日本人好像找什么东西，在乡下老房子里掘地三尺，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最后什么都没找到，他们恼羞成怒放火烧了房子。”黑暗中，沈岸睁着愤怒的双眼，看着窗外黑暗的世界，“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桃花浑身颤抖着，她似乎明白了，她哭着说：“少爷，是我对不起二姨娘，我害死她的。”
　　 “怎么回事？”沈岸惊疑地问，“快告诉我。”
　　 “那天，姚曼华试探我说家里有秘方，我否认了。然后她又问我二姨娘去了哪里，我说回了乡下。可能她以为秘方被二姨娘带走了……”桃花依然哭着，“姚曼华可能是日本人的奸细，刘先生今天上午还说要我告诉你小心她，没想到先出事的是二姨娘。我真该死，干嘛要收留她……”
　　 “别多想了，即使不是她，日本人也会派别人来。其实，他们早就怀疑我了，而且对沈家的秘方虎视眈眈，想据为己有。”沈岸抚摸着桃花哭湿的脸，替她擦去泪水，“别哭了。”
　　 “我能不想吗？因为我的关系，给无辜的二姨娘招来了祸事，说不定咱家也被日本人盯上了呢？”桃花说，“咱们把姚曼华赶出去吧，我居然有些怕她。”
　　 沈岸摇了摇头：“不行，不能把她赶出去。现在日本人也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想想办法。”
　　 “我这辈子心里不会安生了，对不起二姨娘，更对不起死去的老爷。”桃花依然不能释怀，觉得二姨太就是被她害死的。
　　 沈岸安慰着她：“桃花，你别总是自责，这些都不算什么，起码我们还活着，活着的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的。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能做很多事，为祖国，为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
　　 那一晚，沈岸对桃花说了许多话，他又一次认真地对桃花说起了当前的局势，也说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况，并且语气笃定地说，日本人就要完蛋了，全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即将结束。最后，他紧紧地握着桃花的手说，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活着，一定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桃花的心安定下来，对于沈岸的话，她是相信的。于是，这个晚上，桃花没有做噩梦，她睡得很沉。
　　 第二天，正在吃早饭，家里来了一个叫巧姐的乡下女人。桃花打量着她，觉得眼熟得很，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说：“少奶奶，我要接他走。”桃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你是来接谁的？”
　　 “少奶奶，你怎么糊涂了？我来接谁难道你会不知道？或者说你是舍不得他走？”桃花想起来了，这不是跟在白秋风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人吗？原来她竟然是女人。桃花恍然大悟，她笑了笑：“是你呀，你叫巧姐，原来是老熟人了。人你尽管接走，只要他能走得了。”
　　 巧姐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家少爷救了他。”忽然她小声地对桃花说，“你家里有他的仇人，让她发现可不得了”
　　 桃花心里一惊，问到：“你进来她发现没有？”
　　 巧姐说：“我很小心的，她没发现”
　　 桃花想了想，对巧姐说：“好吧，既然这样，白当家的确实不能住家里了。你要把他接到那里？那个地方安全吗？”
　　 巧姐点了点头：“很安全，你放心。”
　　 白秋风离开了沈家，他临走的时候郑重地对桃花说，我会记得你们相救的恩情，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就到铜锣巷的杜家铁匠铺找杜大哥，只要你说是沈家的人，他就会帮忙的。他语气加重的问道：“记住了吗？”
　　 看着白秋风认真的表情，桃花点了点头告诉他说，记下了，放心，有事我会找你的。
　　 白秋风换上一套下人的装束，桃花打开了东跨院的角门，他们悄悄地出去了……
　　 局势越来越紧张了。随着中国抗战全面反攻开始，日本人的行动更加频繁，全副武装的日伪军整天在大街上游荡着。就连沈家大门口也时有可疑的人出现。
　　 这天，天气阴沉寒冷。沈岸翘着二郎腿坐在温暖如春的舞厅里，看着外面突然而降的大雪，一会工夫便把街道铺上了白皑皑的一层。一天前，他接到通知，要在这里和上级派来的特派员接头，聆听上级的最新指示，此时他正坐在这里等待着。
　　 侍者适时地过来，恭敬的送上一杯咖啡的同时，嘴唇动了动，以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危险。快走。”沈岸知道，这个侍者是党组织安插在这里的暗线，为的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策应沈岸。
　　 沈岸站了起来，戴上墨镜，迅速穿过大厅，从后门出了舞厅。走在大街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危险来了，回家见桃花一面。他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已经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了，忽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硬生生地站住了。他想，不能回家，身后可能有敌人跟踪。
　　 他转过身子，迅速离开。沈岸压低帽子，木然地走在大街上，穿行于杂乱的人群中，脑子里迅速回想着，自己是怎么暴露的？难道真的是姚曼华出卖了自己？那么，此时自己岂不是很危险？
　　 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夜色中沈岸觉得更加寒冷了。蓦然，他想到，此时桃花在做什么？她是在灯影下读书，还是在看账本？然而，这些对于沈岸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立刻见到桃花，他，切切实实的觉得自己想桃花了。
　　
　　 （十四）
　　 下午，桃花从药房出来，缓步慢行。她一边走着，心里一边盘算着，她在想，局势这样不稳，日本人动辄到店铺里要钱，美其名曰是保护居民生活安定，修筑城防的费用。然而，在他们所谓的保护下，城里越来越乱。人心不稳，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倒不如关了店铺。但是沈岸曾说过，药房的生意一定要维持下去，即使是赔钱。桃花心里明白，沈岸是在打掩护，是以药房为掩护，为新四军游击队筹措一些物资的，比如医药、弹药、粮食等必需品。所以，即使再难，桃花也努力做着这生意。自从姚曼华来到家里以后，她有种预感，她觉得早晚要出事，等沈岸回来和他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想着事情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家门口进了院子，忽然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回到家的桃花发现家里如同遭了土匪洗劫一般，客厅里到处是一片狼藉，桌子椅子移了位子，凌乱不堪。柜子上摆着的贵重瓷器不见了。二姨太的房间的门锁也被砸开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二姨太的房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二姨太房间里书柜被推翻了，书散落一地，有的被脚踩得脏兮兮的，有的书页被撕掉。书柜后面墙上的保险柜被打开了，柜门敞开着，此时里边空空如也。二姨太曾让她看过，那里边有沈家的几十年的积蓄，银行的存款单子，还有金条等贵重东西，都被一扫而空。她低下头，看着地上凌乱的书籍，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她看到了那本线装的《神农本草》，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重要的东西还在。她伸手把那本书捡了起来，虽然上面留下肮脏的脚印，但是完好无缺。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书宝贝似地捂在胸口。
　　 刘先生来了，面对着眼前这凌乱不堪的场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桃花。
　　 “你看看，家里被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桃花抬起头，指着这凌乱的一切对刘先生说，“日本人突然来搜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忽然，她想到一个人，于是问道：“姚曼华呢？怎么没看见她？”
　　 菊香哭丧着脸说：“日本人一走，我就看见她也跟着走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少奶奶，没准这帮日本兵就是她引来的。”
　　 桃花不再说什么了，她眼睛里喷着火焰，恨恨地想，这才叫引狼入室呢，我自作自受。
　　 桃花没有吃晚饭，下人来叫她的时候，她说堵得慌吃不下，便没有出去，她在等着沈岸。这个时候，她希望沈岸早点回来，能给她一些力量，或者告诉她怎么应付眼前的残局。然而，外边那依然没有动静，死一般寂静。
　　 夜已深沉，雪还在下着。偶尔一两声狗叫传来，显得这夜更加恐怖。
　　 沈岸没敢从大门回家，他从东跨院翻墙进来，悄悄的绕进来，从窗子透出的灯光，他看见桃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双手合十，低垂着头，那神态像是在祈祷什么。
　　 沈岸推开门的刹那，桃花像被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沈岸，她哭了。
　　 沈岸心疼地搂着桃花，抚摸着她的头说：“桃花，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
　　 桃花认真地听着，不敢有一丝疏漏??
　　 我走后，你去东跨院，书房里有一些重要的文件，连同那里边的书本笔记尽数烧毁，一样不留。咱家的药房以前的账本也销毁，不要留着了。最重要的是，你去中央大街二十三号找张先生，把密室里的小箱子交给他……
　　 沈岸沈岸语速很慢，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凝重。说完，松开了桃花，看着她笑了一笑，满眼里全是不舍的神情：“桃花，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我对不起你，咱们要是有孩子该多好。”他的语气里带着遗憾，有泪在他的眼眶路转着，那神情似乎他永远回不来一般。
　　 桃花不知道沈岸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明白沈岸也遇到难题了。她的心里酸溜溜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想告诉沈岸，咱们已经有孩子了，但是这种情形下，她还忍住了，只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已经暴露了。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沈岸说，“桃花，我们就快要胜利了，你等着我。”沈岸用力地拥抱了桃花，然后放开手。
　　 一下子，桃花崩溃了，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般倾泻而下，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沈岸倒退着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岸的再一次离开，让桃花的心像被刀割般难受，这一次她切切实实感到了心痛的滋味。这几年来，她见过日本人对那些抗日人士的残酷屠杀，她为沈岸担心。当她眼铮铮看着沈岸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即使她再不忍与他分别，但是也不能阻拦……
　　 琴筝的到来，让桃花猝不及防。琴筝依然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第二天早上，没有吃早饭，桃花就要出去。刚打开大门，桃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琴筝出现在她面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裘皮大氅，脖子上系着一条桃红色的羊毛围巾。一见到琴筝，没来由的，一种反感的情绪充盈在桃花的心里。她冷冷地问：“沈岸不在家，你来干什么？”说着就要往外走。
　　 琴筝拦住桃花悄声地说：“少奶奶，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但是大局为重，我有话要问你，只几句话。”
　　 她强拉着桃花的手，几乎是强行把桃花拉进院子，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坐在大厅上，琴筝看看屋里没有别人，眼睛盯着桃花问道：“沈岸昨晚回来的时候交代你什么事没有？你告诉我。”
　　 桃花看着琴筝着急的模样，有点起了疑，听到她的问话，她更加警觉起来：“沈岸怎么了？沈岸他从昨天早上走了之后就没回来，再说了，你们的事他从来都不和我说，我也不关心你们的事。况且他昨晚本根就没回来。”
　　 琴筝盯着桃花看了一会，那眼神仿佛要看到桃花的心里，桃花满不在乎的静静地坐着。琴筝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告诉你，现在局势很复杂，沈岸很可能暴露了，他很危险，你把他和你说过的话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救他。你快说，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表面上桃花很镇静地坐在那里，其实她的内心非常紧张，她紧张地回想着昨晚沈岸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她记得非常清楚，没有一个字提到琴筝。桃花盯琴筝，思考了好一会才说：“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而且他什么话都和你说，你还用得着问我？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没本事把自己的男人拴住？”
　　 琴筝没想到桃花会这样不可理喻，她气愤地站了起来：“你这样不懂道理的女人，我也不和你废话。”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桃花呆呆地坐着，她觉得恐惧，琴筝地到来让她猜不透，沈岸到底怎么了？昨晚走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到底有没有脱身？桃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此时反倒不急着出去了。
　　 事实上，琴筝知道此时的沈岸已经被捕，他被关押在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昨天深夜，沈岸和桃花告别以后，他打算到别处躲躲，天亮再出城。
　　 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一阵寒风袭来，他裹紧了毛呢大衣，抬头看去，前面是一扇紧闭着的黑漆漆的大门，像一个幽深的黑洞，仿佛要将人吞噬进去。他苦笑了一下，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难道还有见她的必要吗？原来这是琴筝小姐的家门口。在琴筝家的巷口徘徊着，他犹豫着该不该去见见琴筝，他想，或许琴筝知道一些什么，又或许这也是做最后的告别吧。
　　 他不敢往下想了。风裹挟着雪片席卷下来，霎时到处是一片白茫茫。
　　 沈岸是在琴筝家的大门口被捕的，当那些伪军和日本人围住他的时候，他反倒镇静了，自己整理了一下落了雪的衣服，又把帽子戴得端正了，对他们说：“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