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奶和她的儿女们
对于这个真实的情景,南东至今记忆犹新。他的解释是,那只蝴蝶可能是因为什么环境因素,比如光线、湿度、温度、气味等,飞进一个半封闭的处所,极其偶然地和一个人的思念撞上了。仅此而已。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大姐千真万确地融入了大地化作了云彩。
对这个解释,徐妈他们也是认同的。后来,南东曾写了一篇叫蝴蝶的短文,记叙了这件离奇怪异的事情,投到报社只是没被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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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有些担心马奶奶难过这个关,除了有时过来安慰几句,大多数是在走过马奶奶家门口时,朝她家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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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和二女儿非常担心妈妈能不能挺过这个关。虽然哭出来、讲出来能释放和缓解内心的痛苦,但痛失长女的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了马奶奶的心头上,流泪过多和失血过多一样,或许真的会在某个时辰让一人倒下一命呜呼,况且是一个老人。所以,大儿子和二女儿商量着让妈妈从极度痛苦中走出来的办法。女儿南霞说:“我在街上看到有摆康乐球盘的,生意还蛮好的,我们买个盘子给妈妈摆在教育局边上,让妈妈赚些小钱散散心快活快活。”第二天,兄妹俩就从中山路百货一店买来一张康乐球桌,让妈妈摆在前面教育局大楼一侧的空地上。只要天好,二儿子或是小儿子在上班前就帮妈妈支好架子,担好盘子,再在盘子上洒上一些滑石粉。这会儿,马奶奶就成了一个做康乐球生意的老板。
光顾马奶奶生意的大都是附近人家的小青年,也有大院机关里的年轻人和过路客,不过他们不喊马奶奶是老板,而是喊老奶奶。这倒是恰如其分。就这样,马奶奶踮着小脚认真照看着康乐球盘子,一天下来能挣上二三十块钱,并瞅着空档叫老头子看摊子,自己转会家中做菜烧饭,因为小儿子下班回来要吃饭。
教育局门前道路是李家山头前后大门的唯一通道,人流不断。有人见马奶奶生意不错,也在这里支起了两台康乐球盘,这多少影响到马奶奶的生意。见人家围着别的球盘看球评球,而自己的盘子却空着,马奶奶有些急了,就笑着主动揽客:“哎,小老板,我这边盘子空着,过来打吧。”人家讲:“老奶奶,不是不照顾你生意,是你的盘子不好。”马奶奶就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告诉马奶奶说是你盘子底板是五合板,四边沿板是松木的,空空的没有弹性。
儿子南京听说后,就对妈妈说:“我打一个就是了。”大约一周后,儿子为妈妈用桑树抑或是栗树板做了一个棋盘,上了镍褐色油漆。马奶奶很高心,换上新盘子后,马奶奶这边的生意再次好起来,棋盘中的棋子响声很脆,梆梆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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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马奶奶二儿子南东和小儿子南西相继在家结婚。二媳妇是市里一家在全省都很有名的针织厂的化验员;小媳妇是一家医院的会计,而且还是老家人。据说小媳妇早几年从淮北老家考上本市一所省属商业学校,离李家山头不远,她父亲就带女儿过来认认亲戚,想是以后有个照应。只是时间不长,马奶奶小儿子就和她对上了眼睛。于是,马奶奶家老头子在这位老家亲戚的女儿毕业分配时托关系,联系了两个单位供未来儿媳妇挑选,一个是医院一个是卫生学校,结果老家亲戚妇选择了医院。
两个儿子顺利娶上老婆,马奶奶的大院子里一下进了两个女人、两个能管住儿子的女人,这让她十分快活,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咚咚咚地响。
马奶奶经常和讲得来的邻居说,我家二媳妇、小媳妇进门没花钱,连家具都在大儿子做的。那讲话的语气中洋溢着一种神气和满足,就像当初在清明街,大儿子能装收音机所给她带来的那份满足一样。
马奶奶话是千真万确的,有目共睹。大儿子南京替父母担忧,为两个弟弟成家做出巨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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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奶奶大儿子南京是老三届,初中毕业后就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几年后上调回城进了地区地质勘测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木匠活,各种锯子、各种刨子、各种斫子,以及斧头、钉锤十八般武器是应有尽有。他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县里搞水电工程测量,经常是随着单位车子捎带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木和板材,回来利用工作之余自己打家具,打好了还会自己油漆,可谓能工巧匠。做木工,这不但是个技术活,更是个力气活。就说将树棍做成家具立柱或是横档吧,要先用斧头将树棍削成一个平面、待用刨子刨成平面后,用木斗将平面的一侧弹线取直,用斧头削成平面后再刨平,形成一个直角边的材料,接着就根据要做的家具规格尺寸,左手持尺,右手持笔,分别在两个平面划线,再依次刨平,完了还要提起一头用眼吊线,看看是否直线;接着就是划线、凿眼、裁边、刨槽。再说拼版,得将平面不规则的各种材质的木板刨平、再将横断面刨平并进行对拼,看看是否严丝合缝,再靠墙支上两个木条,用熬化的骨胶进行粘连,待胶干了凝固了,再将大小宽度不一的拼版刨平、锯齐备用,各个环节各道工序十分繁琐。
南京奉妈妈之命,先后为两个弟弟“筑巢”打家具,真是流了许多汗、出了无法计量的力气,大到大站橱双人床、小到茶几排骨凳,一房家具连做带油漆,做哥哥的全包了,这得要用上好几个月时间。马奶奶大儿子要上班,总是趁休假或是利用在单位开会学习的间隙来备料或是打个半成品。那年夏天休假,南京顾不上自己的小家和上学的儿子,在大院子里给南东整天赶做家具,他穿着裤头子光着膀子,将要锯断或是要梭的木材搁在板凳上,用左脚踩着,双手合握锯子,整个上身随着锯子上下锯动而动;再将梭好木材放在长凳上抵上坝钉,左脚向前右脚殿后,两只手分别紧握刨柄,整个身体前弓,用力将木条或是木板刨平;而不管是锯木、梭板,还是刨板,那大腿、大臂和腰部肌肉总是随着用力的手臂而颤动,汗水浸出肌肤自上而下淌着,浸得短裤腰都能拧出大把大把的水来。这些时候,南东只要不上班就总是在边上做帮手递这拿那,还用小扇子给哥哥扇风,但用处不大,大哥的汗一直不干。
有时候,邻居邢老师或是徐妈妈也到大院子看马奶奶大儿子打家具,看到他汗流浃背就关心地说:“南京,你带打带歇歇,天太热了,不要热到哪里。”南京也总是说:“没关系,趁有时间赶快做出来。”实在累了,他就站着或是蹲着或是坐在凳子上点燃只烟吸,吐出长长的烟雾。
马奶奶看得清楚,知道儿子做得很累,也是心疼,除了不时扯着大嗓门叫儿子歇息,就是端出绿豆汤或是把一牙西瓜递到儿子手上,看着儿子喝看着儿子吃。那段时间里,马奶奶做午饭,总要炒上四、五样菜,烧上一钢筋锅汤,再买上一瓶高粱大曲酒,有时也会叫老头子到卤摊上买来两副鸭膀爪或是一大碗卤鸭,等到大媳妇和孙子一过来,马奶奶就可呵呵地端上菜,再给儿子倒上一小酒杯子酒,祖孙三代围坐在大方桌前吃饭,看着儿子南京咪上一口酒。这时候,南东也会感激地为哥哥碗里夹上一些菜、说大哥你吃菜,有时候也会为大哥点上一支香烟。看到这情景,马奶奶笑眯着眼睛,显得由衷的惬意和快活,不时还找着话题和大儿子大媳妇说着说那,厨房里其乐融融。
这些无疑也冲淡了马奶奶痛失长女的悲伤。
马奶奶大儿子南京先后为大弟南东做了一房捷克式家具,为二弟做了一房组合式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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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马奶奶家大院子就先后添了两个“小公鸡头子”——马奶奶家人丁兴旺,五个子女生一共生了六个男孩,每年过节尤其是春节,三层大楼十八户家就数马奶奶家最热闹。因为大年三十这天,马奶奶家要燃放二次鞭炮,一次是中午,一次是晚上,不但品种多、声音响,而且燃放时间长。
自从搬到李家山头,大儿子成家以后,马奶奶就将年夜饭改在了中午,好让儿子们领着媳妇和孩子到老丈人家吃年夜饭。儿子们也很领情,在岳母家吃罢年饭,再晚也一定要转回李家山头,马奶奶也一定会非常恳切地抓一把瓜子或是花生米、芝麻糖一类的食品塞给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吃,或是叫他们再尝一点饺子。正月初一儿女们过来拜年,马奶奶老俩口就嚷着叫他们自己下饺子吃,或熘大馍或是热五香蛋。
那些年,市里烟花爆竹统购统销商品,一直归口土产日杂公司专营。恰好儿子南东就在土产公司保卫科上班。因此,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保障一大家子春节期间燃放烟花鞭炮,包括送礼做人,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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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过去好几年了。南东的孩子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南东妻子小温决定买房子,有好一点的二手房也行。南东对此表现很不以为然,他只知道家里底子,有的话那也只有从原工作单位领到的一万多块钱的工龄买断钱和报社解体时按工龄给的不到一万块。那些年,市里房价一平方一千块出头,80平方房子将近十万块,怎么算缺口都大。南东问老婆怎么买啊。老婆没具体告诉男人,只是说她想办法借。南东知道老婆单位同事和同学中是有几个经济条件好的姐妹,再加上她也可能会向几个姐姐借的。钱也许能凑到的,但怎么还呢?老婆这才像是挤牙膏式地说,我妈住的来复会老街上的老房子政府要拆迁了,我妈讲我在家最小,生活和住的条件在家里也最困难,她决定拿一些拆迁费给我,我再想办法向人家借一点,到时候再把李家山头我们住的房子租出去,债能慢慢能还掉的。见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男人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老婆很伤心地哭了。她说:“李家山头还是人住的地方啊,一到下雨天、黄梅天,地下墙上就潮湿湿的,住长了人都要得关节炎,而且楼上楼下一天到晚吵哄哄的,儿子睡午觉做作业都没得安静的。楼上……”“好好好,我知道的。”“你知道什么,你家人没用、受人欺连我跟着受气!”
老婆说到楼上,真的是抵到了男人的软肋。南东知道老婆要吐的苦水是什么。一组往事镜头又再现眼前:早些年,马奶奶家因为住房紧张,马奶奶男人在单位打了报告,由单位拨款在山墙边接盖一间房子,楼上人家男人也姓马,知道后也通过单位打算在跟着加盖一层,本来这事很简单,接就接呗,但二楼人家说要等单位批钱下来,要马奶奶家等,而马奶奶家砖瓦砂石材料已经准备到齐随即可以开工,结果一等就是大半年。不但这样,楼上还提出在楼下建个楼梯上下,再把原来二楼的过道封死。因为影响到以后家里采光和门前环境,南东没同意。
两家房子都接好后的某年某月某天,南东在门前院子晾晒被单,已经由地区调到市政府的楼上人家男人在阳台上浇花,呈抛物线状的多头水流淋湿了被单,南东就走出院子向正在浇花的男人说:“马叔叔,我在晒被单,水浇到被单上了。”没想到浇花人竟发火了:“我就这么浇,怎么啦?”南东被激怒了就和他争了几句,又没想到,那浇花人居然将白铁皮制作的水壶砸向南东,南东没完全让过,右耳上侧头部被水壶砸中,身体倒地。马奶奶在房间了听到南东的叫喊声,连忙踮着小脚跑出来,见儿子爬起来,打着赤脚,拿起一块红砖头要从中间的楼梯上冲向二楼,硬是拼命连喊带叫地紧紧抱住了南东。第二天,马爷爷还带着头上包了方块白纱布的南东到市政府信访办反映情况,南东自己也给市里的赵市长写了一封人民来信,只是未得到任何音讯。
这事老婆是知道的。那时南东和她恋爱谈得差不多了,被人砸了,南东很是难过也有些委屈,在头上包了方块白纱布的当天晚上就和她约了会。
南东结婚后,夫妇俩和父母一家(这时,马奶奶带小儿子一家人过)过了大半年时间,之后就另起炉灶单独开伙了,先是在后接的房子后门的小院子用石棉瓦隔了一小块,里面只放了一只煤炉和一些煤基,勉强烧饭炒菜;后来有了孩子,实在没办法做饭,南东老婆就在单位找领导,让厂里帮助利用后院盖间厨房加带卫生间。施工当天,楼上现任户主也就原户主的长子硬是不让盖,说是影响安全,要盖就盖带平顶的,平顶得让他用。南东对人家讲我只是接个烧饭的地方,哪有钱盖平房啊。自然盖厨房的事也就黄了。又过了些日子,厨房的事再次被提起。南东老婆决定走女人路径,买了一些水果到楼上女主人的老妈家。那女主人的老妈妈已经高龄,一人住在离李家山头不远的鸡毛山小街,做女儿的也就经常去照看老妈。到了鸡毛山,南东老婆问过老妈妈好、递上水果,就和楼上的女主人说起生活困难,不盖间厨房简直没办法生活了,并获得了人家的同情。楼上小俩口给南东画了厨房位置,靠阳台的一方不得砌围墙,考虑到安全,还要求必须给他家的后门窗加装防盗门防盗窗。南东一一照办了。
不久,南东老婆东凑西拼,竟然独自一人在距离李家山头三个公交站点远的一个小区买了套二居室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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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东顺应改革时代潮流和原工作单位实行工龄买断、解除了关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失业后,南东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家私营炒货企业打工,一到十月份炒货旺季,晚上十点钟以后开门进家是经常的事。他是听说妻子要想办法买个房子从李家山头搬走,但是没想到妻子很快就亮出一串钥匙,让他一道去看房子。这事给南东确实带来强烈震撼,掺杂高兴与痛苦。一方面在心底里佩服妻子,自己上班是早出晚归,妻子既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和忙一天三餐,一个人居然看房选房买房、独自完成了一件家庭伟业;一方面内心急躁不安,自己一旦搬走,就很难日日相见父母、并适时为已经年老苍迈双亲做事以报养育之恩。因此,南东写了一篇文章先后登在省城一家晚报和市里的日报上,题目分别是《两难之间》、《男人煎熬在忠孝两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