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转眼又到春节。马奶奶重复着往年的劳作，踮着小脚、挎着竹篮备年货：买菜、择菜、洗菜、配菜、杀鸡炖汤、煮五香蛋、做鲢鱼碗头鱼、炸肉圆子糯米圆子、包饺子蒸馒头（或是大馍）。马爷爷也不闲着，不但早早地买好烟酒瓜子水果糖，准备着几个孙子的压岁钱，而且还充分发挥书法特长，写出好多副春联，一是贴上李家山头的宅院，二是分给几个孩子家，有时也应邻居要求写。不论是自家用还是为人家写，春联内容都是他自己的原创。比如，对面邢老师家男人名字叫怀富，马爷爷就用“怀”、“富”两个字起头做成一幅隶书对联，送过去，对方贴在大门上甚是高兴。马爷爷书法和律诗都很有功力，书法上尤其擅长行楷和隶书。总之，老俩口各尽所能无怨无悔地张罗着一年一度的家庭盛宴。
　　 大年三十一大早，马爷爷就给家里的三个大门贴上自己书写的春联，再将两张方桌拼放在堂屋也就是老俩口的卧室，铺上新买的桌布，摆好凳椅，大约9点前后，子女们带着一家人陆续来了，帮衬着马奶奶烧菜热汤做饭，11点多钟，冒着热气、散发香味的菜肴就满满当当地上桌了。
　　 马奶奶和老伴坐在大床沿边，位置当是家宴的上席，儿孙们以家庭为单元则不是很讲究排序地分坐在两边和对面，举杯向父母亲、奶奶爷爷敬酒祝福，两老人面目慈祥，在子孙们大大咧咧的祝福中，满足地抿了抿小酒杯子，接着就说：“你们吃吧喝吧，过年要吃好喝好，我们老了，牙齿又不好，吃不了什么，看着你们吃，我们就高兴了。”马奶奶不喝酒的，但在子女们一大家子围在自己身边这种团圆热闹的氛围下，还是能喝一些橘子汁之类的饮料，而且能大口大口喝，一高兴一听易拉罐二三口就见底了。“嗷呵，奶奶把一罐子一下子喝完了……”一个孙子惊讶地喊出了声，但很快就受到他爸爸或是妈妈的批评：“你瞎讲什么，奶奶这是高兴！”不过，这种声音还是没有马上转向。“妈妈，你喝慢一点，不要呛到了。”不知是哪个儿子或是女儿媳妇接着说，话语中嗔怪少幸福多。倒是马爷爷接着话头说：“帐，就你馋，像是多少年没喝过似的！”话语中有嗔怪更有关爱和心疼——“帐”是马爷爷一句口头禅，是“混账”的简称，省掉了一个字，听起来就平和了，像是没有什么含义的纯粹的语气词。比如：女儿南霞要是做错了事，或是让他看不惯，马爷爷就会脱口说“帐——丫头”，对儿子就是“帐——东西”。还是在清明街的时候，有时候单位同事或是他下乡工作时的熟人找到马秘书家（那时他被单位同事称为马秘书），间有甲前脚走乙后脚进的情形，儿子南东就会在人家走后，学着京剧《智取威虎山》少剑波唱腔——“怎容忍，虎去狼来，再受创伤”。马爷爷就绷着脸“什么虎什么狼？帐——东西！”
　　 马奶奶没有受到这种情形干扰，一边抹着嘴巴一边又咧着嘴嘿嘿嘿地笑，说：“不碍事、不碍事。”
　　 在子女们敬酒祝福之后，马奶奶就依次给孙子们发压岁钱，不用红包而是直接发钱，一张50块钱的票子，一视同仁。
　　
　　 28
　　 南东一家是在吃完年饭的大年初一突然搬家的。马奶奶很生气地问儿子：“今天搬家，昨天吃年饭怎么不跟哥哥姐姐说搬家的事？”马爷爷也发脾气了：“账东西，搬家是大事情，怎么说搬就搬，不告诉家里一声？”尽管这样，父母亲给了儿子200块钱搬家费，并前后照看着拉板车的搬家具上车、栓绳子……望着儿子儿媳妇跟着板车远去的背影，马奶奶自言自语道：“哎，翅膀都长硬了，都飞得离老娘远远的了！”马爷爷接过话，像是在安慰马奶奶：“南东有他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总不能让他一天到晚跟着你转。”马奶奶不满意老头子的话，气得回话说：“我说要南东就跟着我转了？你看现在倒好了，本来两个儿子都在身边过，南西跟老婆搬到医院分的房子住了，还有南东在身边，现在南东也搬走了，我们两个死在家里也没人晓得！”
　　 马奶奶小儿子一家是在两年前搬走了，是小媳妇医院分给她们过渡房，职工新大楼正在建设中，地基就是马奶奶大儿子带人勘测的。
　　 南东在搬家后的第二天就回来对爸妈说，我会经常回家的，并要父母亲搬到自己原来住的房间去住，说光线好一些、地方也宽敞一些。马奶奶马爷爷不愿意，老人说：”你这边厨房和厕所都在后面，不方便。我们在这边习惯了。你就早一点把房子租出去吧，空着是浪费了。”
　　
　　 29
　　 南东一家搬走后，马奶奶好一阵都显得精神不好，两边头发开始见白。尽管南东经常过来，但总是留不下来，不像住在一起，哪怕不到这边房间来，马奶奶心理也是安稳踏实的。没办法，马奶奶就踮着小脚到处串门子散心。“儿子大了要养自己的儿子，陪老婆，总不能守着爹妈过一辈子，我家儿子园林不是也带着老婆儿子搬走了？”徐妈对马奶奶讲。马奶奶听人劝多了，好像也宽心了许多，但一到家中又觉得空空的，她只好守着老头子翻弄出几十年前淮北老家的一些人和事唠唠。
　　 这天上午，老夫妻俩聊着聊着，家里电话响了。响了半天俩老人才听到。“喂，是哪一个？”马奶奶抢先老头子一步拿起话筒，大嗓门问道。“我是小温，你家南东从楼上跌下来了！”“啊……”马奶奶捏着电话，听到媳妇的哭腔，接着也哭了：“南东从六楼跌下了，不得了啦！”马爷爷感觉情况不对，就从马奶奶手里夺过话筒，急切的问：“小温，南东跌倒哪儿了，他现在哪里？”二媳妇哭着说：“救护车送到了地区医院。”
　　 “快、快打电话给南京和小雯子，叫他们马上过来，叫他们带钱来！”马爷爷没敢耽误时间，按照马奶奶的话，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座机，一一按下了7个键。还好，大媳妇在家，她也没耽误时间，立即告诉了男人。
　　 马奶奶大儿子和媳妇赶到李家山头时，马奶奶正坐在厨房里的沙发上哭，比十几年前哭大女儿还要厉害一些，只是由于岁数大了声音有些沙哑，伴着长短不一的哽咽，听了叫人十分寒颤。徐妈、邢老师几个邻居闻声也过来关切地问情况和安慰马奶奶。这档口，马奶奶见大儿子大媳妇来了，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南东跌到哪儿了……”大儿子就将临来之前，打电话向弟媳妇问的情况告诉了妈妈，并安慰道；“妈妈，南东腰跌伤了，没伤到命，能看好的；不像是大姐没得救的，你不要哭不要急。”望着大儿子，马奶奶一下子放心了许多，她不哭了：“你开车来的吧？那你们现在就带我和你大到医院去！”
　　 马奶奶马爹爹坐着大儿子开的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儿子和媳妇也在。穿着医院工作服的弟媳妇在接到二嫂子电话后，几乎和救护车一道赶到急诊室，并安排好了床位。不一会儿，姐姐南霞和姐夫也赶赴到医院。南东躺在病床上，已经被插了导尿管。看见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妇，正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就刷刷地下来了。“你哭什么啊？”说这话的当然只能是南东的老婆，话语里不仅仅只有责怪。南东心里也怨恨自己，怎么就那么随意和粗心——新家要装太阳能热水器，这天，人家已经在楼顶上架好了太阳能水箱和主板，正在家中接管子，南东只是和妻子说了一下，也不知道妻子听到了没有，就上了隔壁单元六楼一户人家门前，借着楼梯和人家大门简易防盗门的空档爬上天窗上了楼顶，查看了已经定位的太阳能，不想在下来的时候，他踩空了，跌下地来，又顺着台阶滚到楼梯转折的地上，已经不能动弹——要是真的跌倒什么关键位置，老婆儿子那可怎么办啊，儿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太小了……
　　 医生说，病人是腰椎骨裂，但没有伤到神经，因为紧张现在不能正常排尿。下一步治疗有两种方法，一是静卧修养让腰椎裂缝自然弥合，但不能保证不会错位；二是外科手术，钢钉定位弥合。两种方法由病人家属决定吧。
　　 大凡此类棘手的问题，总是病人亲属拿意见，未成家父母做主，成了家配偶做主。马奶奶二媳妇决定了后一种方法。
　　 南东是在当天下午转到另一家医院的，是他哥哥开越野车送去的。第二天就做了外科手术，大哥垫付了整个费用。因为用的是进口麻醉药，南东术后没有一点疼感，不像病房里其他人因为用了一般的麻药，术后疼得哼哼啊啊地直叫唤。
　　 可怜天下父母心。南东住院期间，马奶奶没少踮着小脚，拎着或是挎着竹篮将装骨头汤、腰眉肉汤的砂钵子放在案头，又一勺子一勺子喂儿子喝。马爷爷没少用尿壶为儿子接屎接尿，南东术后排小便依然困难，马爷爷就像南东很小的时候“把尿”那样，噘着嘴、嘘—嘘—嘘—地吹着口哨……
　　 南东术后吵着要出院。他叫了两个朋友、喊了一辆小货车送到李家山头，用担架抬进尚未租出去的房间卧室平躺在大床上。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不起三个月，进食、大小便和擦拭身子全靠马奶奶马爷爷精心照料。妻子除了星期天和晚上可以抽点空过来，其他时间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儿子，确实没有过多的时间守着男人。马奶奶也不要求儿媳妇这样，还对媳妇说：“你把儿子带好就行了，这边我和你大能搞过来的。”马奶奶这会儿神情是好多了，因为儿子不会瘫痪，过一阵子就会好的。这对老人来讲就是一种信念支撑，当然她这会儿很少再串门了。为了给儿子补身子，马奶奶总是隔花做了骨头汤、排骨汤、鸽子汤、腰猸肉，一勺子一勺子喂南东吃喝。而马爷爷总是每天都要问儿子要不要大便，儿子有时大便困难，老人就睁大眼睛、扒开儿子大腿，小心翼翼地将开塞露插进南东的肛门挤出水液，接着就用便盆垫在屁股下，待儿子排完大便后，就给他擦拭干净，隔上二三天还用热水毛巾给他擦拭下身。整整一百天之后，南东摇摇晃晃地下床站好，马爷爷又搀着蓬头垢面的儿子到门口下坡那里的一家理发店，看着小姑娘剪掉儿子的长头毛、剃掉长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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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东和那家私企老板请了病假，病假期间是零收入，能保留原岗位就已经很不错了。妻子借此机会带着南东在社区居委会里捋出上衣露出近一尺长的刀疤，申述着家庭生活困难：男人丧失劳动力、儿子读小学三年级、全靠自己300来块钱工资。很快居委会就为南东办理了最低生活保障。
　　 南东其实是不想在那家私企就业的。那是一家纯家族型企业，不但工资低，工作时间长无休息天，而且不办社保，唯一称得上福利的中午一餐饭也就是两三样蔬菜，十天八天难见一点荤菜。休养了一段时间，南东就带上各种资料到人才市场求职，但人家根本没兴趣，人家要的是能立竿见影的技工，比如销售员、水电工等等。没办法南东只得又去那家私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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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东通过弟媳妇的关系在市社保局报销了3800元住院医药费。扣除弟媳妇做主支付的600元感谢费外，一拿到钱，南东就还给刚住院时弟媳妇垫付的800元现金，接着又打电话给哥哥，说是晚上过来还钱，将剩下的2400元一分不留地交到嫂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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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东想起了自己从原单位失业后，已有很长时间没续交社保金了。一次在李家山头，他向姐姐南霞提出借一点钱先补交一年的社保。姐姐说：“我现在经济也紧张，你找大哥借吧，反正大哥有钱。”南东说：“我生病时，大哥已经花了不少钱，我怎么好再向大哥开口？”
　　 马奶奶从女儿嘴里知道南东要交社保的事后，就和马爷爷商量：“我家南东从小就听话，在家最孝也最会做事，小孩子又最小、他又动了大刀，现在就数他生活最困难，家里每月给他200块交社保吧。”马爷爷当然没有一点意见。
　　 南东和妻子接受了父母的关爱。他还像以前一样，时不时往李家山头跑，帮助爸妈烧水做饭、拖地扫灰、腌菜、晒被子等等。邻居们也都看得到听得见，有人对马奶奶这样说：“你家就数南东最勤快。”说得马奶奶蛮开心的。
　　 三个儿子，老大条件好不要马奶奶操心烦神，小儿子媳妇在医院工作条件要好一点，但是贴了二儿子钱，也不能不管小儿子，再说小儿子身体有病，需要经常吃药。于是马奶奶也同时每月给小儿子200块钱。马奶奶一个月要从马爷爷2000元出头的工资里拿出400元，剩下的就不多了，因此也感到有些吃紧，但她真的没办法。马奶奶对南东说过：“当娘的一碗水我要端平。”
　　 马奶奶端平这一碗水显得很吃力，经常是一到月底钱就不够用。一方面是因为贴了一些给二个儿子，一方面马爷爷创作诗词和书法，再加上参赛和认购收录有自己作品的“大全”之类的书籍需花费一些。不够用，马奶奶就叫马爷爷往大儿子家里打电话，有时是儿子接了、有时是儿媳妇接了。“你妈没钱了，送一点过来吧。”爹妈发话了，大儿子大媳妇必须得做，只要有时间，大儿子就和媳妇一道过来送钱，要是没时间，就由媳妇小雯子骑上电动车送钱。说是一点，也总不能太少，一般总是在二、三百块钱，有时高兴还多一点。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大儿子大媳妇也难免有些看法，尤其是知道老妈老爸每月棍打不动地贴钱给两个弟弟后，那送钱时的面部表情就严肃的多、开笑的少，说出的话也多是硬邦邦的:“妈妈，送钱来了，你和爸爸一个月2000多块钱还不够用啊？”这些看法大都是在小院子或是厨房里发布的，以至于上下左右邻居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马奶奶听出了大媳妇是不情愿的，就生气地说：“钱你拿回去，我和老头子就是喝西北风也不要！”大媳妇见婆婆真的生气了，也连忙打圆场赔不是：“好好好，妈，我没讲什么嘛，钱你拿着，不够用下次我再带来，只要你老人家高兴就行了。嘿嘿嘿。”一下子又缓和了气氛，说得马奶奶阴转多云，甚至是阴转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