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不见悲喜(小说)
一
马上,石板河村的易云贵就要死了,儿子易小贵还是没有赶回来。易小贵没回来,易云贵就硬挺着,挺得身下那东西都硬邦邦的。
不信?不信去问杨寡妇!
杨寡妇说,那天早晨她是被易云贵老婆赵树乖铺天盖地的哭声嚎醒的,嚎得天都阴沉沉的,像是拧得出水来。
杨寡妇一翻身坐起来,自言自语,死了,死了!易云贵都病了好久了,还不死?昨天,刚打通了他那背时儿子易小贵的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杨寡妇在电话里对着易小贵吼,说你再在外面打工再挣多少钱再有多稀奇,可你爹要死了你就得回来!你要是不回来就是不孝!你要是不回来你爹就没有孝子给他铺路搭桥给他摔火盆子,你要是不回来你爹就下不了葬,这是天大的事,打工算个球!
易小贵好像在电话那边骂了一句,勉勉强强答应了。杨寡妇突然想,他这是在骂谁呢?他不会是在骂我吧?一边想一边起床梳洗,顺手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朝易云贵家走。
插一句,杨寡妇在女儿考上大学以后,找了一伙四五十岁的女人,专门帮人操办红白喜事,巧了,正赶上村里家家户户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人少得村里的狗见了都会掉眼泪。所以,杨寡妇她们生意还好呢,杨寡妇她们给三村四邻十里八乡带来了人气呢。
所以,这易云贵一死,她自然得马上赶过去。
杨寡妇走进易家,见赵树乖瘫软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心里就想,这回这事,麻烦了。易云贵的女人生性怯懦无能,遇到这样的事,早没了主张,除了哭还能干啥了?
果真,一见杨寡妇,赵树乖一头朝她扑过来来,喊,他婶子,你快来帮帮我,你大哥走了!接着赵树乖又回过头去对着床上的易云贵大哭,我的活天那,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咋个整啊!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这场面,杨寡妇见得多了,忙掏出手机打电话,安排事情,叫这个上山砍松枝柏枝,叫那个去买香纸蜡烛。最重要的,还是打电话给易小贵,说,小贵呀,这回你是真的得回来了。易小贵问,我爹真的死了?杨寡妇说,屁话!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易小贵在那边一下就没了声气。
杨寡妇问赵树乖,说嫂子,大哥的寿衣准备了吗?用什么给他洗澡熏身啊?赵树乖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去找!他这病,得真了,早就准备着呢!
杨寡妇稍稍松了口气,走出院子,看到喂猪的大铁盆,拎了,把剩下的猪食刮出来,到墙角去洗,一边洗一边想,这易大哥多能干的一个男人啊,在村里也算德高望重,村里不孝顺老人的,刻薄媳妇的,争个地埂打个架什么的,全靠他出面劝架讲和。当队长那会,带着大家修公路、挖河道,石板河能有今天这个日子,全靠他了。可再能干的人也拧不过命啊!
很快,灵堂就扎好了,两根木柱上扎满了松枝柏叶,白棉纸叠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几个女人把另一张床上的床板一块一块抽出来,用两根长凳铺上,然后将易云贵抬到停尸板上,杨寡妇煮了一大锅柏香水给他搽身,穿衣,穿裤子的时候,感觉腿已僵硬不好穿,杨寡妇从裤腿里伸进手去,想把里面那条裤子拉平,忽然感觉易云贵身下那东西动了一下,杨寡妇脸一阵红,想,羞死人了!抬起头来看一眼,见没人注意她,又悄悄用手摸了一下,那家伙居然硬挺直拔的,忙用手探探口鼻,发现人还有气,就大叫起来,嫂子,嫂子,我大哥还没落气呢。赶紧让人跑到卫生院请王医生,又要了个注射器,给易云贵喂米汤。易云贵那时脸色潮红,不像死去的样子,但也不睁开眼睛,就像一个熟睡的人还在梦里。
回到堂屋,赵树乖傻坐在停丧板旁边,一动不动盯着易云贵。杨寡妇说,嫂子你赶紧打电话催小贵回来啊,我估计大哥咽不下这口气,就是挂着孩子呢。
电话打过去,易小贵在那边说,正在找老板,手上没钱,两年的工钱都没结,他连路费都没有。他说,妈,我爹没有落气好啊,说明他还活着,妈,你要高兴才对啊。赵树乖说,高兴高兴,你要赶紧回来,带媳妇孙子回来,见你爹最后一面啊!
杨寡妇咬着易小贵就不松口,杨寡妇对着电话说,易小贵,我这可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大热的天,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要是不回来,你爹会臭的!易小贵哈哈一笑,说婶婶,有你们在,我爹保准臭不了!杨寡妇吼,易小贵!你说什么呢?易小贵,你说的是人话么?
一回头,又对赵树乖说,嫂子,这易小贵是你儿子么?我看他十有八九,是不想回来呢!赵树乖憨憨愣愣说,不会!我家小贵,过得也苦!杨寡妇显得尴尬,忙说,那个,我得回去了,猪还没喂呢,你也整点吃吃,再熬点米汤给大哥喝,我回去喂完猪就过来。
二
回到家,杨寡妇煮了碗挂面,胡乱吃了。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个死了又活过来的事还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易大哥是放不下老婆儿子呢?还是有什么惦记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人是活不成的了,该准备的还得准备。
可是,准备什么呢?
易小贵赶不回来,这家里就没有个拿主意的人,人一死,一大摊子事呢!易云贵的后家、老亲老友,得有人去请,还有,村里但凡长得像点人样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请谁来帮忙?以往遇到这种事,女人们哪里插得上手?她们要做的,无非就是帮着搭搭灵堂,做些大钱、花圈、轿车电视等纸货,轻巧活计,凑凑热闹。最多再帮忙做做饭,抬抬菜,洗洗碗,伺候一下桌子。可这易云贵家的事,全乱了套路!易小贵要是赶不回来,提调、采买、待客这一大堆事,都该谁来办?
愁啊!杨寡妇想着想着,打个饱嗝,反倒睡了过去。
易小贵的电话才把她惊醒。天黑得像块炭,易小贵在电话里急得像只虎,说婶子,我爹咽气了,你快去帮帮我妈,我这里一下子来不了,我正在到处找老板,他要是不把工钱开给我,我就跟狗日的拼命!杨寡妇像是没睡醒,冷冷应了一声。易小贵更急,说婶子,我爹的事就拜托你了,你拿主意帮我家办,钱我妈那里还有点,你看着办就行了,一切由你做主!杨寡妇急了,说,易小贵你说啥呢,我做主?这个哪行啊?你得请族里的人来做主啊!易小贵急急忙忙说,该请谁,麻烦婶子你帮忙去请吧,我这里还有事,挂了挂了!杨寡妇一下愣住,想,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易云贵这儿子,怕是白养了!
赵树乖已哭成一滩烂泥,见杨寡妇一进门就说,死了!这回真死了!杨寡妇走过去,用手抹了一把易云贵的眼睛,说,好吧大哥,安安心心走吧,小贵一下赶不回来,还有我们呢,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吧!她又忙回头跟赵树乖说,嫂子,憋住!这会儿你不能哭!这么大的事你得拿主意,请谁作提调?丧事想怎么办?得赶快请先生来撵地、瞧日子、装棺材,你还得拿出钱来准备孝服、麻线,给客人准备包头,还要买米买菜……还有纸货要些什么?你得说,我赶紧让人做!赵树乖哭丧着脸,一把鼻涕甩在地上,说我有什么主意?她婶我就靠你帮忙了!我去拿钱我去拿钱!杨寡妇说,这提调总得你说啊,要不请云富哥来一下吧?赵树乖说,那云富比你云贵哥还大两岁,能行吗?杨寡妇说,怎么不行?主要是要找个能主事的男人,对村里族里的人好交代,就这样吧,你去请,我给你找先生去!杨寡妇说完转身出了门,又回过头来交待,嫂子快把油灯点着把斋饭供上,别忘了在门后墩碗清水。
先生进了门,云富也到了,坐在八仙桌前又是翻书又是算生辰八字,杨寡妇走出院子,问正在烧纸钱点香的几个女人,人呢?一个叫张贤英的女人忙答,按你的安排,准备香纸的准备香纸,准备孝服的准备孝服。张贤英想想,又说,对了,那客人的包头用生白布吗?要多少啊?杨寡妇说,用什么生白布啊,就买白毛巾,过了这事也能用,那白布拿回去就浪费了。
回到屋里,见先生和云富在算日子,杨寡妇就在一边听。那先生说,这日子倒是瞧好了,六天以后有一个吉日,十三天以后一个,你们到底要哪天?易云富说,十三天那个吧,多等小贵几天。先生说,十三天时间长了,已经五月中旬,天一天天热了,要是臭了怎么办?杨寡妇一听,拉拉易云富的袖子悄悄说,大哥,算了,就六天那个吧,这小贵知道他爹不在了,我看是急了,这会儿,说不定在赶火车呢!不能让云贵哥一直这么等,不是都说入土为安吗?还是早点下葬好。云富听杨寡妇这样说,只好干咳了两声,对先生说,嗯,好吧,六天就六天!
先生一边收拾黄历一边说,这家里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儿子也不见,办什么丧事嘛。杨寡妇陪着笑脸把先生送出门,说,可不是,我这云贵哥造孽啊,有个女儿还掉在石板河里淹死了,一辈子就这么个儿子,打工去了,你也知道,现在哪个村都一样,村里没人待了,这会他一闭眼走了,这些事不用管了,我们总得有人把他安安稳稳地送走吧?先生说,也是,也是也是!杨寡妇突然变得很神秘,悄声说,先生啊,我这个大哥可是死了又活过来一天才咽气,怕是心里挂着什么?装棺材啊、堂祭什么的,你可得多嘱赞几句,让他放放心心走。
先生点点头,面露难色,若有所思。
三
杨寡妇家离易云贵家近,第二天几个女人一商量,直接把纸和竹篾拿到她家院子里扎,杨寡妇到家的时候,纸沙发、电视、轿车全都弄好了,一个叫桂珍的女人手里正做着轿子,小翠做的高头大马是用兵乓球当眼睛,杨寡妇笑道,哟,快呢嘛!这都有了轿车还用轿子吗?小翠嘴快,说,这云贵哥辛苦了一辈子,挖河清淤的时候治下病,腰疼腿酸的,走不动,死了就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嘛,再说,我们这个地方路不好走,坐车哪有坐轿子舒服。一群女人就都笑了起来。
杨寡妇脸一拉,说,这些东西就是个意思,意思到就行了,尽量给孝家省点钱,赵树乖死了男人,以后的日子不容易。你们做完这些事就赶紧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多帮衬着点,今晚吃过饭要装棺材了!
杨寡妇这边说完,又扭屁股赶回到易云贵家。先生已经到了,正对着赵树乖发牢骚呢,先生说,你这儿子也是少见,亲爹死了都不回来,什么事大得过爹娘老子。这孝子不在,破孝的规程还走不走了?赵树乖忙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一接通,杨寡妇一把抢过来,对着电话喊,我说小贵啊,你怎么回事?还没找到老板?什么?跑路了?没要到工钱你也得回来啊,孝子不在,这个丧事怎么办啊?你家的脸面全在你一个人身上,还要不要了?什么,路费?我就说打个工跑那么老远,光路费都要命了,不行,你就是借,也得借钱赶回来,媳妇不来就算了,儿子总得回来吧!
说完了这些,就愣住了,有那么一刻,杨寡妇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魔障了似的。还是赵树乖跟先生说话的声音,才把她又拉回来。赵树乖对先生说,走,怎么不走,该走的规程都得走,我男人活着的时候,乡亲们还算给个薄面,大物小事都会找他商量,讨媳妇嫁姑娘也都请他坐上席。他这一走,这丧事不说办得风风光光吧,至少也得按规程走。要不然,我怎么对得住他来这世上走一回呀!说着说着,又要哭。
先生说,那不行,这破孝就是要让孝子斋饭供奉,白布顶头,三跪九叩之后剃头破孝,才能穿上孝衣,系上麻线,这孝子不在,怎么破啊?
杨寡妇忙问,嫂子,这堂弟兄里面给有哪家儿子在,请他临时顶替一下?赵树乖愁,说,好像没有哪家的在,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都不在。杨寡妇难住了,说,嫂子,那你说怎么办?
杨寡妇想了想,又把易云富请了过来,说明缘由,请他做主。易云富也没了主意,拿眼睛往赵树乖这边扫。赵树乖慌慌躲开,忽然跪在易云贵面前大哭起来,嚎得天摇地动的。杨寡妇忙去扶,说,嫂子,你别急,别急,再想想办法好吗?赵树乖抹着眼泪说,有什么办法?要不就再等一天,等我儿子回来吧。
杨寡妇没办法,只好去盯先生,先生一脸的无奈,苦着脸,像是他家死了人样的。说,这个瞧好的日子怎么能改?怎么能改嘛!赵树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执拗得不可思议,她说,我叫我儿子明天一定赶回来,明晚再破孝入棺。那先生一口气叹出来,说,好吧,这事肯定得孝家说了算,那我就明天下午再过来。
先生走后,赵树乖又打通儿子的电话,儿子说,他已经跟一个老乡借到钱了,今晚连夜坐夜班车回家。赵树乖终于平静下来,杨寡妇也松了口气,易小贵回来了,她就不用这头那头的到处忙了,只管带着那几个婆娘做好饭,把客人伺候好就行了。她回到家,把那一屋子的纸货花圈往一边挪挪,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第二天,猪圈里“嗷嗷”的猪叫声和公鸡母鸡的“咯咯”声把杨寡妇吵醒了,她一看,天已经大亮了,赶紧拌了点猪食给猪送去,就急急忙忙往易云贵家赶。其实,他们两家离得不远,就几百米,出了门就听得到那悲悲切切的哀乐已经响起来,焚香的香味和煤油没有燃尽的味道弥漫在晨曦里。
赵树乖情绪看上去很好,人也精神多了,她站在院子里把包在帽子里的头发放出来用木梳梳,一梳一梳地,认真又仔细,像要把这几天的悲伤和烦乱梳得顺溜和精光。杨寡妇才走进院子,赵树乖就迎了过来,说,他婶,这几天辛苦你了,等我家小贵回来,你就可以歇口气了。杨寡妇笑,嫂子见外了,外人的事都要帮,别说自己本家的事,一笔难写两个易字嘛。就又问,小贵快到了吧?赵树乖说,应该快了,说不定到乡上了!正说着,手机响了,赵树乖边笑边说,这不,电话来了电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