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周年庆】傻女(小说)
一
石岭村东头住着一位李老汉,由于他的皮肤黑得跟锅底似的,人们都叫他李黑铁。他的名字除了记在户口簿上以外,别人早就忘记了他的真名。
李黑铁嗜酒如命,每天的24小时,除了早晨起床后是清醒的,中午和晚上都喝得醉凶凶的。几分钱一瓶的高度劣质白酒,他一顿要喝几瓶,不醉不罢休。醉就醉吧,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也好。可李黑铁偏不。他喝醉了酒不与旁人计较,专找老婆孩子、家用器什撒气,不仅锅碗瓢盆桌椅凳子要遭秧,老婆孩子也无处躲藏,三天两头家里弄得哭天喊地、鸡飞狗跳。
其实李黑铁是个好人,在他清醒的时候。
李黑铁从小父母双亡,与祖母、妹妹相依为命。由于老李家只有这一根独苗,祖母非常溺爱他。可好景不长,在他十二岁那年,祖母被日本鬼子的飞机叫嚣着扔下的炸弹给炸死了。从此李黑铁和妹妹就成了孤儿。
成了孤儿的李黑铁给地主家放牛做长工,妹妹卖去做童养媳。没过几年,全国解放了,打倒了地主,也遣返了童养媳,李黑铁和妹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黑铁就沾上了酒,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酌,是酩酊大醉。
解放后李黑铁进生产队,他常常趁机偷喝生产队的酒,酩酊大醉后就跑回家将妹妹一顿暴打。妹妹常常被打得口鼻流血,差点送命,无处可逃。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最后妹妹还是不得不小小年纪远嫁作他人妇。
从此李黑铁独自一人生活。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黑铁他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直到三十岁了,仍孑然一身。
李黑铁也曾想过娶妻成家,可他除了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外,他的劣根也早就“声名远播”,十里八村的谁人不晓,谁会睁着眼睛把女儿家往火坑里推呢?
但是每次李黑铁在喝醉的时候还是很想有个女人在身边的。但他不知道娶女人回来是疼爱的,他只是觉得孤独,想有个女人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睡觉有个热被窝,顿顿吃饭时再来瓶小酒咪咪,就快活似神仙了。
李黑铁单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妹妹在自己的村里给他介绍了一位丧夫的寡妇。女人叫小英,没有孩子,听说是前夫有毛病,不育。
李黑铁将小英娶回家,规矩了一阵子,滴酒没沾,因为妹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戒酒戒酒,才答应给他说媒的。李黑铁努力克制着酒性。
其实李黑铁在不喝酒的时候,真的是个好人,说话体贴、温柔,身子勤快,身强体壮,侍弄庄稼也绝对是个好把式。可一旦沾了酒,就失去理智变成了魔鬼。在小英怀胎十月快临盆时,李黑铁酒后丧心病狂,将小英一顿拳脚相加,打得她下身流血女儿早产。
那是1973年秋的一天,李黑铁的第一个孩子爱花出生了。可女儿自出生后总是病奄奄的,三天两头发烧抽筋。那个时候的农村贫穷落后,思想愚昧,医药更是短缺,爱花虽然有幸捡了一条贱命,逐渐长大,可因长期高烧抽筋过度烧坏了脑子,成了傻女。
二
傻女刚出生时,接生婆就叹息着对李黑铁说:“哎呀,这丫儿长得好看啊,雪白的皮肤,细细的眉眼,直直的鼻梁,樱红的小嘴,黑亮亮的头发,我给人接生娃都大半辈子了,很少见到这么好看的丫儿,你李黑铁黑得跟炭似的,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丫儿呢?只可惜这丫儿太弱了,不好养啊……都是你李黑铁造的孽呀!”
李黑铁懊悔不迭。
傻女确实长得很好看,模样儿清秀。她遗传了母亲的白肤和纤细的身腰,又遗传了父亲好看的五官。只可惜,傻女看人时眼光呆滞,反应迟钝,一副傻呼呼的样子,再一开口说话就更让人确信,这个丫儿脑子有点毛病。
傻女成了母亲小英心里永远的痛。
小英三十岁了,又是二婚,傻女却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自己含辛茹苦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无论女儿是好是坏、是丑是美、是呆是傻,她都要竭尽全力来抚养这个孩子。在女儿最危急、孱弱的时候,是她日夜衣不解带、求告苍天、涕泪成河、悉心照料才捡回来这个可怜的小生命。
她在心底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来疼爱、守护她,绝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
无论小英去哪里,下地干活,上山砍柴,亦或是去塘边洗衣,菜园摘菜,她都寸步不离地带着女儿。
傻女渐渐长大了,会走路了,会自己吃饭了,会开口叫爸爸和妈妈了,会自己解大小便了……尽管这一切来得比别的孩子晚了许多,但好在有了自理的能力,有了成长和进步,将来就有了很多希望。
小英每天都格外把女儿梳洗得很干净很漂亮,浓密的黑发用红绳在后脑勺扎成两个小辫儿,干干净净的花布鞋和花衣裳,雪白的脸蛋,乍一看,女儿就像是年画里的福娃,半点也不像个呆头呆脑的傻子。可现实却是那么残忍……每当小英看着女儿,心就像被刀剜一样,疼得流下泪来。
尽管小英时时像只鹰一样护着自己的女儿,可还是护不住别有用心的人的险恶和小孩子们之间的欺负和伤害,也护不住李黑铁的暴力和厌恶。
隔壁的麻婶是个又能干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她唯恐天下不乱,一张马脸上的驴嘴特别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地搬弄是非。她看不起小英是嫁过来的二婚女人,又嫉妒小英比她长得好看,常常在喝了酒的李黑铁面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每当心机得逞,小英和傻女被男人打得“嗷嗷”哭喊无处躲藏的时候,她的心里别提有多淋漓痛快,马脸都笑成了一朵大喇叭花。她明明知道傻女的名字,可偏偏“傻女、傻女”地叫着,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这丫儿,是个傻女。
村里不懂事的孩子们也随着大人们一起起哄,看到傻女和母亲出门,都大着胆子朝她们淬口水、扔石头,还编了一个顺口溜,一路跟、一路喊:“孬子孬,吃鱼腰,三大碗,堆老高,我问孬子还吃不吃,孬子说,吃,吃你妈XX……
傻女像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注定了命运似的,一生坎坷悲悯。
三
傻女的童年是孤独的,除了母亲的不离不弃,她没有一个玩伴,只有被无尽的嫌恶、嘲笑和捉弄,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不待见她。长到七岁的时候,同龄的孩子们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她更是只能眼巴巴地呆望着、羡慕着,把上学的孩子送得老远、老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大人和小孩又开始嘲笑:“傻女也想上学校,真是哑巴想说话,聋子想听戏,痴心妄想。”
是的,傻女是不可能上学的,不要说李黑铁没有这个经济条件,就算有,他也绝不会送一个傻子去上学,让人笑掉大牙。
傻女只有跟着母亲小英学干活的份。
其实傻女并不十分傻,看上去呆滞、笨拙的她,做起事来却很勤劳、认真,也很听母亲的话,从不偷懒。
母亲在家做饭时,她帮着往灶里添柴火;母亲去塘边洗衣服,她也学着洗自己的小衣服;母亲去地里摘棉花,她也跟着一起去摘棉花……打猪草、放牛、提水浇菜、割稻子这些简单的活儿她样样都会,小小年纪还成了母亲的好帮手。
傻女八岁了,母亲给她生了个妹妹取名叫爱香,和傻女长得十分相象,也是雪白的皮肤,细细的眉眼,直直的鼻梁,樱红的小嘴,黑亮亮的头发,十分好看,但比傻女活泼、灵气了许多,粉雕玉琢般,可爱极了。
傻女并不嫉妒这个妹妹的到来,相反,从来没有过玩伴的她十分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妹妹,常常代替母亲照顾妹妹,给她洗脸、梳头、喂饭、擦屁股,晚上和她一起睡觉,白天背着她出去玩,护着她、宠着她,俨然是个十分了不起的大姐姐。
妹妹从一岁多开始就和这个姐姐感情深厚,喜欢黏着姐姐,一分钟看不到她,就急得到处乱找,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玩!”
在傻女的世界里,除了母亲,最爱的人就是妹妹。妹妹给她带来了许多欢笑。
假如生活能永远这样继续,那该多好啊!尽管傻女家的日子过得很贫穷,父亲脾气暴戾,也从未喜欢过她,但有母亲和妹妹在,母亲就是她的天,妹妹就是她的小开心果,傻女每天就会很开心、很幸福地笑。
可是,谁会料想到,有一天母亲会丢下年幼的她和妹妹独自离去,天会塌下来呢?
四
小英本是个身体柔弱的女人,在嫁给李黑铁之前,一直患有慢性支气管哮喘病。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身体也不好,是家族性遗传病,年纪轻轻就离世了,但生前对小英还不错,至少从来没有动手打骂过她。又因为一直没有过孩子,除了长期照顾病弱的丈夫,小英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常,她的病虽时常发作,但也没有加重过,一直服药维持着。
而自改嫁给李黑铁后,她的病就越来越坏,身体越来越孱弱了,直到最后慢性支气管哮喘演变成了肺气肿,每到天气立秋开始转凉的时候,病魔就如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席卷她孱弱的身体,日日病榻缠绵,呼吸困难,奄奄一息。如果一口气上不来,生命就十分凶险。
谁都知道,慢性支气管哮喘病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绝症,即使是在那个艰难的年代,缺医少药的,但如果病人的生活过得稍微舒适一些,心情舒畅,能够得到静养和家人充分的关爱,再服些可以控制的药物,病情是不至于恶化的。况且在当时村里得这种病的女人有好几个,都活到了六七十岁的寿命。
小英却没有那么幸运。在原本物质条件就很赤贫的家庭里,丈夫又时常酗酒,暴戾成性,长期倍受打骂和虐待、为了两个孩子苦苦煎熬的她,只活到了42岁,生命就走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气十分寒冷,整个世界笼罩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灰蒙蒙一片。树上孤零零的几片黄叶在风雨里死命地强撑着,最后还是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离开了树枝,在风雨里打着转儿,掉在脏兮兮的泥水里。
小英已躺在病床上很久了,李黑铁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但都是徒劳,苦涩的药水再也进不了她的胃了,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气若游丝,灵魂似乎正慢慢从肉身抽离。
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头也动不了了,就连眼珠子都无法再转动一下——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却看着两个都不谙世事的女儿不肯闭眼,眼角无力地滑下两行泪来。
站在她面前的傻女才12岁,妹妹5岁,她们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而死亡此刻又离她们是那么近,即使看着母亲是那样难过,但是她们怎么会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呢?
李黑铁抱起妻子的头在自己的怀里,又贴在自己的脸上,他又变回了那个清醒时心地柔软的男人,“啊、啊”地痛哭起来。
他为他曾经的行为后悔了吗?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的妻子重新好起来,他会好好善待她吗?
是的,他后悔了。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沾上酒精的他,还是会变成魔鬼,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他早就着了心魔,控制不了他自己。
他哭喊着求求医生快来救救她啊,可乡下的赤脚医生已经无数次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了,只等着病人最后咽气,给她合上双眼……
五
母亲永远地走了,在灵前,在葬礼中,两个孩子都莫名其妙,一脸茫然。她们不会哭,只是看着混乱的场面和来往穿梭的人们感到十分害怕。父亲使劲打了傻女一巴掌,恨恨的说:“你这个傻子!”傻女这才疼得“哇哇”大哭,妹妹扯着她的衣襟,也吓得大哭起来。两个孩子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害怕,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和劝哄,她们再也止不住伤心的泪水……
母亲去世很久了,早就过了七七,傻女和妹妹这才明白过来,什么是死亡。就是像母亲那样,离开了她们,去到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再回来。
没有母亲的日子里,生活还是要继续。
傻女似乎一瞬间长大了,开窍了,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重担,落在了傻女的肩上。
以前无论做什么事,傻女都是跟在母亲的身后,看样学样。可是现在,她常常做什么都是手足无措、乱七八糟、错误百出。
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妹妹穿衣服。冬天的衣服是那么厚实,她总是为她穿不好。
给一家人做饭,煮的稀饭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干饭不是生了就是像稠粥一样,还是半生不熟的。做的菜不是咸得不能进嘴,就是菜油放得太多……
把油当水用,李黑铁太心疼他的菜油给糟蹋了,这可戳到了他的神经,甩起手里的筷子就是一阵雨点般不分轻重地戳在傻女的脑袋上,大包小包瞬间凸凸地鼓起来,破了皮,渗着血。傻女抱头躲都来不及,哭喊声震天……
村里的老人看不下去了,就好言规劝李黑铁:“你不能对傻女这样啊,不能打孩子,虎毒还不食子,她已经够可怜了,好坏也是你的一块肉,你会把她打坏的!”
听了劝,胸中的戾气也发泄了,李黑铁能稍微好几天。
可是几天过后,只要一烧酒精,李黑铁就变本加厉。这样的暴力是他们家的常态,没有人再乐意过问。
傻女无数次在心里想念母亲,特别是在被父亲暴打的时候,对母亲的思念就像恣意生长的藤蔓,爬满了她的心房。
以前,每当父亲脾气暴发的时候,都是母亲将她和妹妹护在胸前,父亲的拳脚雨点般落在母亲的背上、头上、四肢上,偶尔也会落在她和妹妹的身上,都是像断了骨头一样,好疼好疼。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疼痛的原因,她和妹妹死命地哭喊着,只有母亲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差点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