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母亲不在了，妹妹又太小，且很聪明，比她深得父心，父亲是很少拿妹妹撒气的。只有她又愚又笨，常常出错，事也做不好，从来就是被父亲厌恶的，父亲的暴戾自然就全部转嫁在她身上。
　　 没有母亲庇护她们了，只有她庇护妹妹。傻女就像当初母亲护着自己那样，将妹妹护在胸前，似壮士赴死那般，牙一咬，心一横：随你打吧，不就是一死吗……
　　
　　 六
　　 日子过去了两年。
　　 傻女14岁了，成熟了很多，也学会了很多。做饭洗衣早已不在话下，养的家禽如猪啊、鸡啊，也是膘肥蛋多，田里的活儿也干得十分卖力。没有巧劲的她，却有一股子的实诚和蛮劲。人们不禁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夸起她来。
　　 傻女的个子也长高了、长圆了，身形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好看，胸部开始微微凸起，并且有了生理期。
　　 女孩子第一次的生理期应该是由母亲在闺房里告知指导的，才不至于害怕或闹出笑话来。
　　 傻女第一次生理期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和父亲正在地里下麦种，不疼不痒的，突然裤子湿了一大片。看到裤子上都是血，她吓得大哭起来，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是父亲找来一位村里的老奶奶，对她指导了一番，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妹妹7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把她送进了村里的小学校。
　　 看着妹妹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傻女笑得非常开心，像比她自己上学还要高兴，总是用目光把妹妹送得老远。她每天洗衣做饭，妹妹每天穿着她洗得干净的衣服去上学，放学回到家里就有她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晚上她坐在油灯下看妹妹写字、读书，看得发呆。
　　 妹妹看着姐姐那样专注地看着自己，心里特别难过。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对她最好、最疼她，也是姐姐最可怜，甚至替她承担了所有的打骂和不幸。而她是多么幸运，不仅不需要每天辛苦劳作，而且还有学上，能学到很多知识，开阔眼界。她是疼姐姐的，她发誓，将来一定要对姐姐好。
　　 看着姐姐的粗手粗脚，妹妹忽然对姐姐说：“我教你认字、写字吧！”
　　 傻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竟红着脸说：“我肯定学不会。”
　　 “没关系，慢慢学，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妹妹鼓励她。
　　 在妹妹的鼓励下，天长日久，傻女竟也学会了认自己的名字、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简单的汉字，还学会了数数，认识了一些数字以及简单的计算。她虽然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学会这一点本领，但是对她来说特别重要，至少，在她出门买东西时，她知道应该找回多少钱；在她卖自己攒好的一篮子鸡蛋时，也不会再算错钱了。
　　
　　 七
　　 日子过得缓慢又飞快，转眼间，傻女19岁了。在这个年龄，和乡间所有的女孩一样，傻女出落成一个淳朴美丽的姑娘。她的身形从后面看着像极了她的母亲，弱柳扶风般的腰身，清秀的脸庞，黑亮亮的长发编成了两根粗壮的麻花辫子，一左一右地垂在她丰润饱满的胸前。一件裁剪得体的碎花短袖衬衫，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虽朴素简单，却勾勒出她好看的身形来。
　　 谁都知道，石岭村李黑铁家有一个出了名的傻女。所谓出名，一是因为李黑铁是个“名人”；再就是因为傻女的“傻”，看上去虽有点傻里傻气，见人也不太会说话的她，但却很敦实、勤劳，而且还很漂亮。家务活样样会做，田间地头的活儿虽做不太好，但也能帮衬着出一份劳力。这样一个勤劳、漂亮的傻姑娘，竟也引得媒婆们登门造访，络绎不绝。
　　 在乡下，难以成婚的男人很多，他们有各种原因，要么是家庭太困难，要么是自身有某方面的缺陷。总之，每个村里都有几条光棍汉。
　　 这些媒婆的登门造访，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大都是被这些光棍汉撺掇着前来用花言巧语使他们早点脱单而已。
　　 李黑铁常常禁不住美酒灌肠和花言巧语的洗脑，迷迷糊糊之际恨不得立马卖了傻女。可也怪了，傻女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无比强烈、倔强，以死胁迫，拒绝了一拨又一拨前来说媒的媒人。李黑铁脾气再大，手段再狠，也拿她没办法。到最后，媒人吓得再也不敢来登门了，只要一登门，还没开口说话，傻女就闹得要死要活。
　　 村人又开始笑话她，拿她打趣。只要她一出门，大家就等着看笑话似的故意调笑：“傻女，给你找个好男人、好婆家呀……”傻女一听就受刺激似的犯病发作起来，语无伦次，又眼泪鼻涕一大把。村人却像看大戏似的，笑得前仰后合。
　　 只有妹妹的话她才能听得进去。
　　 妹妹已经上到初中了，是个又机灵又懂事的好姑娘。她每个星期都住校，只有到周末才回家来。她很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在家，怕村人欺负她，怕父亲打骂她，所以，每次回来她都要跟姐姐交待好多。她们是从小长到大的姊妹，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一起遮风挡雨，掏心掏肺的，只有妹妹知道她、疼她、懂她，她也只听妹妹的话。
　　 妹妹说：“姐姐，你知道吗，你长大了，而且非常好看。别人来给你说媒是正常的，但那些人都是在打你的主意，没安好心，他们没有介绍一个像样的，是不顾你将来的死活。可怜的姐姐，你不要难过，我们慢慢找，一定要找一个下半辈子对你好的人，我们才答应，离开这个家，过自己的生活。”
　　 傻女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八
　　 日子又慢慢地过去了两年。
　　 1994年，傻女21岁，也是改革开放的第16年。党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也吹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就连石岭村这个边远偏僻的小山村，也是旧貌换新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日子都慢慢地富起来，农家小楼如雨后春笋般在新修的柏油公路两旁林立着，一派欣欣向荣。
　　 这一年的春节，天气特别暖和，阳光普照大地，泥土松软，流水哗哗，燕雀呢喃，万物复苏。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粘贴着崭新的大红的春联，鞭炮声此起彼伏，辞旧迎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有烟花爆竹的硝烟味，鸡鸭鱼肉香喷喷的味道，还有美酒佳酿的醇香……人们喜笑颜开，到处红红火火。
　　 在这一片红红火火的景象中，唯有傻女家冷冷清清，破落不堪，那三间土坯房摇摇欲塌的模样，在周围一片小洋楼中显得极不协调和碍眼。
　　 傻女和妹妹爱香一起做了顿年夜饭。吃完这顿年夜饭，她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早在春节之前，妹妹就做好了打算。她先去了几十里地以外的姑姑家，求着姑姑给姐姐说一门好亲，找个可靠的男人。而她自己，虽然还有半学期就要初中毕业了，尽管她的成绩在全年级是最好的，但又有何用呢？就算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她能上得起学吗？她早已打好了主意，这最后一学期不读也罢，她要辍学，和以前要好的同学春节后去浙江的服装厂打工。而她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姐姐，所以她要在离开之前一定要先安顿好姐姐。
　　 正月里，马路上人车来往，川流不息。人们都拎着满满的礼品开始相互走亲戚拜年。
　　 这天，傻女家也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走在前面的是姑姑，紧跟其后推着一辆高大老式自行车的是一位约摸二十多岁的男人。
　　 这是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他并不是傻女家的某个远房亲戚，而是姑姑给傻女相好的对象，来相亲来了。
　　 一进屋，上毕茶水，姑姑先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就介绍起他来。
　　 他和姑姑是同村的，姓林，叫林小华，初中文化，刚好30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皮肤净白，稍稍有点丰厚的嘴唇周围淡淡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显出一片微微的青色来。穿一件藏青色的中长款风衣，里面还穿了一件颜色差不多的西装和一件深紫色V领羊毛衫，雪白的衬衫领子从羊毛衫的V领里翻出来，显得格外好看又书生气，绝不像个庄稼汉子，怪不得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多岁呢。脚上是一双大半新的尖头黑色皮鞋，是那些年流行的款式，村里好多外出打工回来的小伙子都穿这种款式的皮鞋，十分洋气。虽然这些行头看上去都不是很值钱的好货，但却能看出他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修饰的，很庄重，很仪式，像个新郎官。而他提东西的双手却难看极了，粗糙皺裂，十指又粗又短，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让人一看，就能大概猜出他的职业来，是个做木工活的手艺人。
　　 从外表到谋生手艺，傻女一家人都特别满意。更没想到的是，林小华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初中生。在那个年代，初中生是极少的，可以到小学校里当教书先生了。傻女对他一见倾心，喜得心花怒放，又害羞得躲进厨房里忙起饭菜来。李黑铁不住地赞到：“还是手艺人可靠，无论什么年代都好混饭吃。老古话不是说嘛，‘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根本不介意他比傻女大了九岁，还说男人大些会更懂得谦让和心疼老婆，只要他对傻女好就行。
　　 这倒是像个父亲应该说的了。
　　 可是林小华一表人才，都三十岁了，为何迟迟没有成家呢？他又为何看上傻女，前来相亲呢？
　　
　　 九
　　 一连串的疑虑正在妹妹爱香的心头萦绕，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她怕这个男人会有什么隐情，遇人不淑，会害了姐姐一辈子。正犹豫着，姑姑又开口了。
　　 原来，林小华也是个身世穷苦的人。
　　 林小华家从祖上起，就家境贫寒。他所在的村子在圩区，河叉纵横，村里人世代几乎都以捕鱼为生，只有极少数的田地，所得五谷根本不够塞牙缝。而圩区更是灾年不断，没有哪一年不淹的，所以，到了林小华父亲这一代，家里还是一穷二白，日子艰难地维持着。
　　 林小华在家是老二，上面有个比他大六岁的姐姐很早就嫁人生子。林小华从小聪颖好学，父母亲也是花费了所有力气才让他上完初中。在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实在无能为力了，才终止了他的学业。
　　 初中毕业后的林小华和父亲一起捕鱼贩鱼，但这显然不是他想做的事，他不喜欢过一辈子在水里漂荡的生活，于是，就拜了师傅学习木工手艺。由于他秉性诚实忠厚，又有文化功底，且努力勤奋，所以木工手艺掌握得很快。
　　 手艺学成之后的林小华，刚好赶上改革开放热火朝天的年代，他便背上木工家什，只身来到了北京，成为那个年代最早北漂的农民工。
　　 打工生活虽然更加艰苦，不分昼夜赶工，四处揽工做活，也四处飘泊，但几年下来也攒了一些钱，足够把家里的三间土坯草房掀掉，换成三间透亮的青砖大瓦房了。新房一盖好，也正好到了他该说亲的时候。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此时，林小华的母亲却突发重病痛苦地瘫倒在地，去县医院一检查，胃癌，需要马上手术，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时的林小华已是家里的顶梁柱，由于盖新房手头上已所剩无几，但他想都没想，四处筹钱，县医院的条件和医术在当时还不能给母亲做一个有把握性的大手术，就转到省城的肿瘤医院做了胃部分切除。母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林家却欠了四邻一屁股债，说亲成家的事也暂时搁置。林小华在家陪伴母亲一段时间后，又再一次去北京打工挣钱。
　　 就在他拼命打工赚钱还债的时候，不幸的是，母亲的病又复发并严重恶化，已没有了手术的意义。最后，母亲还是病逝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母亲病逝后，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由于长年在水里讨生活，他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还染了眼疾，腿脚不便，视力模糊，失去了基本的劳动和赚钱的能力。
　　 生活的重担突然一下子就全压在了林小华一个人的肩上。无人帮衬，又四处欠债，家里又有生病的老人拖累，林小华就再也不好说亲，一直耽误到现在。
　　 在那个时代的农村，恋爱婚姻观念还不是很开放，绝大部分人都是尊崇风俗礼教，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那个年代的人结婚成家也特别早，基本上在二十岁左右就有孩子了。所以像林小华这样单到三十岁的，真是个老大难了。
　　 听完这些，李黑铁锁了锁眉，心下不悦，表情暗淡起来。尽管自己的女儿也有缺陷，就单看人才，林小华确实不错，不抽烟不喝酒，无任何不良嗜好，忠诚老实，勤劳吃苦，又有文化有手艺，配傻女是绰绰有余，但家庭条件也太差了，家里还有个需要侍候的老人……好在这是姑姑给自己的亲侄女说谋，一切都是实话实说，没有半点隐瞒。要是换作别的媒人，还不定要把对方怎么说成一朵花呢。
　　 对于傻女这个女儿，李黑铁像突然间醒悟了似的，也许是女大不中留吧，眼看着傻女已二十出头，真的是要离开自己了，他忽然心里就有些酸楚，有些痛，像良心发现似的动了恻隐之心，对这些年傻女在自己身边所受的苦和罪难过起来。
　　
　　 十
　　 亲事似乎陷入了无望的境地。
　　 过了几天，姑姑和林小华又再一次登门。这次林小华敞开心扉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当姑姑第一次去他家说要给他说亲时，是自己娘家的侄女，姑娘各方面都好，勤劳、善良，长得还十分漂亮，就是头脑简单了点，和年龄不符，——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弱智吧，这不能怪她，是她命不好，小时候连续高烧抽筋伤了脑子，没多大时母亲又走了，真是可怜啊！但人真的很标致，心眼儿实，家务事样样都会……
　　 林小华听了姑姑的介绍，起先还很排斥，心想自己再怎么着也不会找个傻女人做老婆吧。但听姑姑说完后又有点感动，觉得这傻女是个好姑娘，就有点动情，有点冲动，想去相相看，于是就刻意打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