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青梅(小说)
他说,如果你实在不满意,就分开算了。
她没吱声,专注手里的事。
话又说回来,跟谁在一起,都免不了要吵架。
她还是不吱声。
好吧,算我多话。
有一天,邹郭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尖叫起来:你在跟踪我?!
邹郭怪怪地一笑:跟踪你?有必要吗?我比你更熟悉这里。
她用眼睛去找俊哥哥,俊哥哥偏了一下头,邹郭就跟着他到卧室去了。门擦着邹郭的脚后跟关了起来。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认识?好像不只认识,好像还挺熟悉呢。
迟疑半晌,她把耳朵贴到门上。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
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当初要我上,现在又要我撤,我总是人吧?抽刀断水我可做不到,你得给我点时间。
哎哎哎,到底谁听谁的呀?当初也没说一直不让你撤。
再往下,他们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听不见了。
邹郭出来时,竟然满面笑容:原来你们是老邻居呀,怎么不早说昵?我跟他是同学。
她想,他们到底是老同学,随便说一句话,就有极深的渊源,那是她没法弄明白的。
他们一起往外走,刚一拐上大路,她就问:你不问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既然是老邻居,就跟亲戚差不多。他伸出胳膊,搭在她的肩头。
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有心胸开阔这种可贵之处。
要不,我们去把证拿了吧?他搭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
她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她哼了一声,假装生气地说:就你上次那表现,起码还要再考验两年。
哎呀,我知道我错啦。把考验期缩短一点行吗?我有点害怕了。
你怕什么?你还会怕?
当然怕,怕夜长梦多,怕你跟别人跑了。
世上女人多的是,还能缺了你的那一个?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少了我的那一个,但我现在才明白,一个人能跟谁在一起,不能跟谁在一起,都不是没有来由的,要好好珍惜老天爷的安排。
怎么珍惜?白天工作,晚上出去应酬?拿我当一个盆栽,你不在的时候,我仍然活着,仍然在生长?
对不起,我改还不行吗?我一定改,从今天开始,天一黑,我就在家里陪你。
我何尝这样要求过你?话说回来,带我出去一定会丢你的脸吗?
怎么会呢?我是怕跟一帮男人在一起,你会觉得闷,不好玩。
走了一阵,邹郭的脚步慢了下来,像个想要逃学的小学生,磨磨蹭蹭,爱走不走。她白了他一眼:走走走,我就知道,外出的时间又到了。他挠了挠头皮:好好好,回家回家,回家像个老年人那样看电视,睡觉,打瞌睡。
谁说非要看电视睡觉了?你也可以看看书,上上网,学习学习啊。
快到家的时候,邹郭再次停下来,一脸的张皇失措:哎呀,我差点忘记了,我得去见一个朋友,我们上午就约好的。
她的脸迅速拉了下来。早点说嘛,我就直接回我妈妈家算了,也不用多走这么多冤枉路。
对不起对不起,我先说好,明天晚上我一定哪儿都不去,不光明天,从此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全心全意在家陪你。话音刚落,就甩开大步往外走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俊哥哥家多呆会儿呢,她原地驻足,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要不,再去俊哥哥家看看?她回转身,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到邹郭的背影了,他在打电话,嗓门挺大,有点随便,不,是痞气。她隐进墙角,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去俊哥哥家。
操你妈!尽管是在马路对面,这几个字还是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地刺她的耳鼓,刺得发疼。他身子一顿一顿地骂:老子操你姐姐!操你家五辈子女先人!妈个×的,趁老子不在!你不要跑,给我原地等着,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然后啪地关了手机,扬手招了辆出租。
她的脚完全挪不动了。这满口粗话不堪入耳的人,竟是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吗?是拥有酒楼同时还在炒股同时还在朋友公司兼职的那个人吗?当他独处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个人?他身边的朋友呢?他们也都像他每句话都要加上跟生殖器有关的前缀或后缀吗?
叫了辆车,她紧紧跟了上去。也许有人惹他生气了,瞧他打车时那气哼哼的样子,莫非他真遇到了麻烦,这才暴跳如雷,出口成脏?如果真这样,她就该悄悄尾随上去,起码关键时刻可以替他报警吧?’
出租车停在小巷口,他下了车,把车门狠狠扔回去,头也不回,钻进黑咕隆咚的小巷。
她很怕跟丢了他,又担心硬底皮鞋的声音被他发现,就脱了鞋子,紧紧跟了上去。小石子路坑洼不平,每走一步,套着薄棉袜的脚就疼得钻心。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莫非他发现了自己,故意跟她绕弯弯?突然一声鸟叫,黑暗中一扇门拉开一道缝,一条长长的灯光泻了出来,邹郭踩着光束进去了。
她没法进去。邹郭一进去,光束就消失了,门严严实实关上了。她在窗根下侧耳聆听。屋里先是含混的寒暄,没听清一个完整句子。偶尔捕捉到几个字,无非是邹郭脱口而出的那些粗口。突然,像断电了,寒暄消失了。她蹲在窗根好久,都没听出一点动静。
适应了光线的昏暗,她看清了小屋的轮廓,破旧而寂寥,绝不会是社交场合,连普通聚会场所也算不上。她想了又想,不知道他来这里干吗,也不知道刚才那些声音都去了哪里。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上班,起初她以为是谁打错了,要不就是自己耳朵听错了,派出所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呢?
邹郭赌博被抓了,作为家属通知她。她脱口说我不是他家属。
这是他自己留下的联系电话。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呆在那里,眼睛发直,连水杯被胳膊肘带翻了,水流了一地都不知道。等她醒悟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给俊哥哥打电话。
我不要去,我才不要去,我又不是他妻子,你知道的,我们根本没结婚,我没义务要去。
等她发作完了,俊哥哥才说你当然可以不去,不过,要是人家把电话打到你单位怎么办?那一来岂不是影响更坏?
她急得哭了起来:他凭什么这样对我?他没有父母兄弟吗?他们才是他的家属啊,他为什么不找他们偏偏要找我。
他一字一句说:在他心目中你已经是他妻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不定你这帮他一次,就赢了他这一辈子,不然你们可能真的完了。
完了更好。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但你知道他上次来找我干什么吗?他要我帮他请客,参加你们婚礼的客人,所有在本地的同学都要参加。
她终于还是去了。参与赌博的另外几个人的家属也在拼命找门子,做工作,她便跟着沾了点便宜,只需要付笔罚款就可以领人回家。
罚款交给女警察,办手续时女警察问她:怎么这次是你来给他交罚款?你是他什么人?
她这才知道,邹郭已经是个老赌鬼,已经不止一次在这儿交罚款了,上一次赌博被抓,是他妻子来交款领人的。他有妻子!他在骗她!
她使劲咬住唇,屏住气,才没让女警察听见她由内而外的剧烈喘息。女警察告诉她,她现在可以去见邹郭一面。但她没吱声,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只用了半天时间,她就查清楚了,那个酒楼,还有什么朋友的公司,跟这个已婚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过是打点了领班,配合他在自己家人面前演了出戏而已。炒股的事更是无中生有,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跟股票两字沾过边。她,他们一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蒙过去了。
她两腿发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她只有一个愿望:化成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躺在马路中央,让汽车们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碾来碾去。
思来想去,她觉得是自个儿一家三口太没防备了,谁会打着结婚的旗号,公然向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姑娘行骗呢?她既非有钱有权人家的女儿,也非貌美如花,普普通通的姑娘而已,谁会处心积虑骗她呢?
她决定先不说给父母,怕他们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对她来说,无非是又一次失恋而已。她只感到紧张,怎么尽快还母亲那笔钱,被邹郭拿去炒股的钱。
独自躺在出租屋里,她给房东打了个电话,要他收回房子,退租。房东说预交的一个月房租不退。她麻木地说随便。跟她的损失相比,这点房租算什么?她只想赶在邹郭回家前离开,从此消失不见。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除此没有更体面的办法了。
回到家,对父母就说,他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出很长时间的差。她需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向父母交代。也许,过段时间再跟他们说,他突然死于非命。
没等她想清楚,第三天,他就在她单位门口堵住了她。
正是上班时间,人太多,她赶紧把他带到僻静地方,没等他开口,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他英俊的左脸上腾起一个红印。他垂着眼皮,把右脸也凑了上来,送给她打。
她只呸了一口:龌龊的骗子,滚!
她抬脚要走,他揪住她的皮包带子。听我说……
她盯着皮包带子上的那只手,如同盯着面包上的一只苍蝇。拿开!
他的手被她的目光逼开了。你听我说,就一句话,我是骗了你,但不是我要骗你的,是别人要我骗你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可能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被你恨到死。
她根本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径直往里走,他英俊的容貌在她眼里无疑成了邪恶的象征,跟这样的人原本就该是陌路,好在错走了一段,退回去还来得及。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在她背后大声说:你怎么都想不到的。
接着,她听见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陈文俊。她猛地想起来了,这是俊哥哥的名字,她一直打捞却一直没能打捞起来的名字。
她想回头,可身体转动不了,她背对邹郭站着,像根柱子。
他说你太顺利了,需要我这个命运坎坷的人来帮你调和一下。
邹郭什么时候走掉的,她完全不知道,等她终于醒过神来,马路上已经光光的,没一个人了。太阳照得她鼻尖冒汗,头晕眼花。
一周后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尽量用一贯的语气给俊哥哥打了电话,说要见他。
好啊,来吧。他的声音听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
几天来,她一直在琢磨见到他时该说的第一句话:我全知道了。你不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吗?我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可一直到他拉开门,站在门里迎接她时,她还是没有想好。
她像怕惊动屋里什么人似的,迟疑着,一点一点地往里走。她听到自己心跳得厉害。
你怕了吗?这里可是你一手一脚布置起来的。
他露出少见的表情,想笑又笑木出,眉头仿佛埋了个小虫子,一鼓一鼓地跳。突然,她两臂一张,整个人拔地而起,朝他飞去。
就像一只拽着蛛丝荡过来的蜘蛛,她牢牢粘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他的手在她背后傻傻地张着,久久地张着,最后一点一点合住,抱住了她。
你把我弄糊涂了。
她落下来,后退两步,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弄皱的衣服,一边低着头说:陈文俊,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你让邹郭跟他老婆把婚离了吧,最好离得无声无息。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
不知是不习惯陈文俊这个称呼,还是她求的事让他为难,他没吱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来:你不会说你做不到吧?你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就成,我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
他清了清嗓子:怎么不喊俊哥哥了?
再也没有俊哥哥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陈文俊。
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非要跟他结婚呢?我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吗?那就照我说的去做,邹郭也不差,起码长得还凑合,是吧?
他又不说话了。两人谁也不看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我就当你答应了,一个星期后我来听结果。她转身就走。出了门洞,拐上楼前小路,她转头一看,他还站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
一个星期后,她来敲门。一个陌生男人打开门,扶着门把手,用外地口音问她找谁。她直通通地说:陈文俊呢?男人耸耸肩,你在说谁?这房子我刚跟一对老夫妻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