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青梅(小说)

编辑推荐 【流年】青梅(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699发表时间:2017-10-05 13:55:15


   母亲没吱声,等她哭够了才问:你们吵架了?
   她点头。母亲提醒了她,她为自己的眼泪找了个合乎情理的借口。
   但她得继续往下编,得把这个借口编圆满。几乎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他打牌去了,拦都拦不住。她想起了在办公室听来的大姐的唠叨,大姐说她常常一个月都见不到老公一次,白天还可以打打电话,一到晚上干脆连电话都没有了,人家天黑前就约好了牌局,还有附加的饭局,一上桌子,全都关机。
   母亲一副放心的样子。我当是什么事呢,现如今,男人爱打牌是好事,至少他没时间去沾染花花草草,沾上那些事可比打牌烦心多了。
   下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她突然问他:你会打牌吗?
   他愣了一下:会,但不常打。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在心里一笑,没想竟然蒙准了。也好,总算没在母亲面前撒谎,未来某一天,母亲见了他,万一提起这茬,至少她不会发窘。
   她又怀孕了,当她告诉他时,他的眉头打了个结:你讲是安全期的呀。
   她以为他会产生当父亲的念头,以为他会想到结婚,很多人都是奉子成婚的。她小心翼翼地提出生下这个孩子,他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干吗?让他重复跟我一样的人生?你觉得这对他公平吗?
   你的人生有什么不好?
   他马上一脸悬崖勒马的表情:跟我的人生好坏没有关系,我是觉得人生其实没有意义,你看现在环境这么糟糕,何必把他带来受罪?
   其实她也没想生这孩子,她只希望他们之间能倒个个儿,他说非常想当父亲,求她生下来;而她跟他说一通人生虚无全无意义之类的话,哪怕他只是试探性说一句:要不,我们把他生下来吧?哪怕他只是开玩笑说一句,她也会收获极大的满足。但他没有。他只是不耐烦地看着她:你怎么笨到安全期都算不准。那表情活像踩了一脚狗屎。
   她一个人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她若叫他一起去,他应该是会去的,但她突然不想叫他了,一想到他那不耐烦的眼神,她就觉得灰心透顶。他跟之前的那些男人比,到底有什么不同?那些人至少愿意陪她一起去医院,呵护她,安慰她,为她出那笔手术费。他呢?竟然因为她不小心算错了安全期而生气了,他其实更坏更无情!她进一步想,也许他比他们还多了个缺德之处,出于商人的精于算计,他知道她比他更急于处理这事,也有能力处理这事,所以他故意扮演一个生气的角色,无耻地逃避责任。
   她在医院门口徘徊。此前的一次人流让她极端厌恶这种手术,天晓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做这种手术,她的就诊序号居然是九十六。手术室有差不多两个教室那么大,手术床之间没有隔墙,仅仅拉着一道帘子,女人们在入口处领到一把钥匙、一张写着号码的纸条、一条无纺布手术裤,她们站着脱下裤子,连同随身小包一起锁进寄存小柜,再穿上无纺布手术裤。到这时她们才知道,那裤子没有臀围,只有两条粗裤腿,一条简陋腰带把两裤腿连在一起。穿上后整个屁股,前面的小腹,全都暴露在外。她当时就脸红了,这是哪个缺德鬼发明的?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侮辱人的裤子了。那次手术后,她哭了很久,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比疼更疼的侮辱。
   徘徊了很久,她决定换一家医院,虽然这家医院声誉不错,但她实在受不了穿那种裤子。她上了汽车,想去别的医院看看。途中,她到底撑不住给邹郭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陪她去做手术。他一听就火了,质问她为什么不早说,他得事先安排,得调整日程安排。她也火了,一声不吭掐断了电话。他马上打过来,叫她先回来,等他安排时间。她又掐了电话,这事是有时限的,等他有了时间,她可能就错过了时限,人流就变成了引产,就麻烦了。她索性关了机。麻烦又没出在他身上,他当然不急。
   不知为什么,她第一次对人流充满了排斥,以前她都是迫不及待地赶到医院,早一天拿掉,早一天安心。她分析自己,难道是因为害怕?不应该呀,再难熬,也就两个多小时,眼睛一闭,牙一咬,就过去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在医院门口徘徊复徘徊呢?
   等她终于清醒过来,已经坐过了站,她想,不如干脆坐到总站去吧,也好在车上想想心事。总站很快就到了。她站在车站想,我到底在等什么呢?在拖延什么呢?难道我在期待一个奇迹?
   她又上了一部车。好吧,直接去医院吧,除此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她对自己说:最好做得干干净净,把她和他之间也做得干干净净。一个男人,即便他可以打一百分,若不疼惜自己的女人,对女人又有什么用?她庆幸这事让自己看清了他。
   汽车晃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岔路口,她愣了一下,回过头,这不是三道湾吗?她在这里长大,五岁搬离此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心慌慌地下了车,脚步竟有点不稳。还是那条路,但没以前宽了。两边的树倒长高了不少,但杂得很,就像一个男人很长时间没刮胡子。再走一段就是那道长长的缓坡,以前,她总喜欢在坡上奔跑,惹得母亲在后面大呼小叫。缓坡两边多了好些小店,还开了家超市。
   大门也变了,以前是两扇大铁门,现在变成了电子门。电子钟一闪一闪显示着时间。正是午饭时间,自行车、电瓶车来来回回,擦身而过。透过阳台上晾晒的各色衣物,她能闻到各家各户的午餐味儿。
   一切似曾相识,一切宛如梦中。她凭直觉左拐,右拐,她想去看看她当年住过的那栋楼。
   看到它了,二楼,朝南的阳台上是空的,伸出来的钢窗台上,摆了三个盆栽,长势差强人意。她绕到背后,那扇没挂窗帘的房间当年是她的卧室,她还记得窗帘是淡黄色的,上面撒满蓝色和白色的小花。
   她走进门洞,正要上楼,一楼右边的门打开了,一股香烟味扑鼻而来。转头一看,她脑子里一嗡,人就飘起来了,嗖嗖嗖地飘回以前住在三道湾的日子。她下楼来找俊哥哥玩,俊哥哥把她堵在门口:不行,我还有作业没写完,等我写完作业你才能进来。走走走,谁愿意跟一个小丫头片子玩?可她根本不在乎他的驱逐,不是赖在门口软缠硬磨,就是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去。
   他的模样变了,又似乎没怎么变,虽然不再白净,不再胖嘟嘟,但左上唇那颗黑痣还在,眉眼也还有以前的影子。眉眼之外,还有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也是她曾经熟悉的。
   俊哥哥三个字脱口而出,但只是在心里。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没吱声。她相信他也认出她来了。
   他关上门,开始往外走。她迟疑了一下,牢牢地跟在他后面。
   她想起小时候,俊哥哥在前面疾步如飞,她一溜小跑地在后面跟着,直到拐上小区的大道,才怏怏地回来。那是父母给她划定的游戏边界,她不能超过那条大道。她羡慕俊哥哥,哪儿都可以去,而她却时时处处有边界横在前面。
   他一直没有回头,她执着地跟在后面。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知道她的内心很清晰,那就是跟在他后面,紧紧地跟着。
   他进了小区门口的超市,她就在超市旁边守着。没多久,他出来了,手上多了包烟,正在拆封。他看了她一眼,塞了根烟在嘴里,点燃之后,开始往回走。
   她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还是像出来时那样,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她有感觉,他知道她在后面。
   离那栋楼只有四五米远了,他猛地转身,瞪着她:你一直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她放心了,她的感觉没错,他认得她的,只是他心里还有气。
   他心里有气也拦不住她的热情,她一看到他,儿时的亲热劲儿就活溜溜地蹦出来了,连她自己都奇怪,过去了那么多年,那股亲热劲儿的接口竟然还在,而且一接就着。他一开口,她便马上滔滔不绝,丝毫不在意他气鼓鼓的样子。
   我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没想到真巧。俊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已经看过了,可以走了。如果你想到以前的家里去看看,对不起,你恐怕进不去,你看看这些铁栅栏。
   她这才注意到,这里家家户户都封了不锈钢阳台,加上玻璃,再加上雨棚,简直固若金汤。大门外也特别加了道铁栅栏,在普遍使用防盗门的今天,这道铁栅栏实在是多余。再走进一点,发现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也多余地设置了一道直接天花板的铁栅栏,中间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铁门上有个锁眼。
   只有他家毫不设防,还是那道淡黄色的木门,阳台还朝天敞着,外面的树木探进来,他伸手就能把袜子短裤挂在树枝上晾晒。
   她一脸欣赏地望着他:到底是俊哥哥,没像那些人一样,把自己锁在铁笼子里。
   他却说你去过野生动物园吗?因为害怕,人只好把自己锁在笼子里,躲在笼子里看动物。动物再凶猛,肉爪子也折不断钢铁做的东西。
   什么意思?难道这些铁栅栏、这些锁,都是为了把你与他们隔绝开来?他们怕你?防着你?
   不明白是吗?我该早点告诉你的,不管怎么说,你当年也是当事人,你有权知道。你知道吗?附近的人家,一生女孩就想办法搬走了,因为这里住着个强奸幼女犯。真的,现在这个小区,只有大人和男孩子。听说隔壁小区也慢慢传染上了搬家的毛病……
   那你为什么不搬走?你也可以像我当年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啊。
   搬到哪里去?搬到月球上去?月球上也不欢迎我这样的人。你不一样,你是受害方,你是受同情受保护的,我们俩不能比。
   她望着他,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
   回去吧,坏人受到的惩罚你已经看到了,可以心满意足回去了。
   俊哥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来了,我想去你家看看叔叔和阿姨。
   他们早搬走了,他们受不了人家的白眼。
   那你为什么不一起搬走呢?
   我不想连累他们。
   她轻轻挪出两步。不知为什么,她想牵一下他的手。他似乎察觉了,往旁边一让,她也不觉得尴尬,上前一步,摇摇他胳膊说恨我吧?
   他看了一会儿胳膊上的那只手,轻声说:谈不上。我是自作自受。
   她突然有点想哭:俊哥哥!
   他笑了一下: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俊哥哥,重新做我的俊哥哥吧,我好几次梦见小时候的事,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着你喊俊哥哥俊哥哥,醒来总要难受好一阵子。
   是吗?你不是过得挺好吗?大记者,无冕之王。
   你知道我的情况?
   他转头看向别处:能不知道吗?你的名字每天都出现在报纸上。
   真希望我们能像小时候那样,我喊你俊哥哥,你喊我小丫头片子。
   他缓慢地抽烟,隔着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俊哥哥,我们恢复联系吧,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兄妹相称,好吗?
   他扔掉烟蒂,踩了一脚。说说你吧,你怎么样?结婚了吗?
   这话让她脑子陡地清醒过来,她明白自己今天还有件事必须做完,而她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她看了他一阵,突发奇想。俊哥哥帮我个忙好吗?
   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先说你愿不愿意帮?只要你愿意,这个忙你肯定可以帮。她更起劲地摇着他的胳膊。
   他僵硬的脸慢慢柔和起来:说说看。
   其实,我今天是要去做人流,但我突然不想一个人去,你能陪我去吗?
   他瞪大了眼睛。她等着他问是谁的,结婚了没有,为什么要他陪,而不要那个人陪。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求你了,俊哥哥。一个女人不可能独自受孕,可我却不得不一个人去医院做人流,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没有看见你也就罢了,这会儿我可能已经颤抖着站在医院门口了,但你既然站在我面前,我就不想一个人去了,我想要你陪我去,行吗俊哥哥?
   你确定这回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又让我被什么人抓了个现行?
   俊哥哥,我是大人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了。
   那个人呢?死了,还是你们吵架了?
   俊哥哥,今天不提这个,好吗?
   她一再求他,他只好点头:先说清楚,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我可不想进妇产科。
   他们上了车,在医院门口停下,一路上他们没说一个字。他真的在医院门口停了脚步。她一个人走了进去,快进就诊大厅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在大门口抽烟,一副等人的模样。
   她第一次在医生面前承认这是第四次(其实是第六次),医生生气地警告她:你这么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是不要这条命,二是这辈子别想当母亲。她顿时泪若泉涌。
   她出来时有点虚脱,走得歪歪倒倒。他略一迟疑,伸手扶住了她。
   她没想到他竟然进来了,到妇产科的休息小厅里来了。她指了指墙边的长椅,说她想躺一会儿。刚一躺下,就眼冒金星,人一个劲往深渊里沉。
   她醒来时,他打了个呵欠,说她睡了近两个小时。她精神好了很多,说我们去吃碗热汤面吧,我请你。
   他没吱声,跟在她后面走。汤面上来了,他跟老板说,再煎两个鸡蛋。鸡蛋上来,他把他的那只夹到她碗里。我记得女人这时候好像是要吃鸡蛋的。
   她把面条和鸡蛋全吃了下去,抹了把额上的汗说谢谢你,俊哥哥!
   你没告诉他?
   她眼泪又来了。我不想说这个。

共 40085 字 9 页 首页上一页1...3456789
转到
【编者按】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仿若品尝一粒青涩的梅子,其中的滋味有酸有甜也有苦涩。她喊他俊哥哥,他喊她丫头片子,她读幼儿园,他读五年级,她喜欢依偎在他身边写字玩耍,他宠溺着她。然而,这么美好的回忆就在一个游戏中变成了一个伴随一生的噩梦。这个游戏让俊哥哥进了派出所,虽然强奸未遂,虽都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却无形之中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生活,甚至颠覆了他们的人生。强奸犯这顶帽子牢牢扣在了他的头上,所到之处,只要与这个有关的事件,人们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他的高考,工作,婚姻都因这个被人质疑,他被人们牢牢拴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感受到的永远是唾弃和避而远之。他不能正常的生活,不能享受生活中所应该有的快乐,他的生活在无底的深渊中,头顶是黑漆漆的茫然无边,找不到情绪的出口,看不到希望。她因为五岁那年的事被父母看管起来,脱离了与外界的一切交往。没有独立的自由。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当年的俊哥哥好奇身体里的秘密,再加上青春荷尔蒙的美好甜蜜,她一次次偷尝幸福,却最终淹没在苦涩的岸边。她一连遭遇几次以上床为借口的恋爱失败后遇到另一个男人,她以为他与众不同,以为可以与他携手走进人生,然而他比那些男人更令她绝望。原来是他的俊哥哥利用这个男人来报复她,以此达到扭曲的心灵平衡。故事读完留给我们许多沉重的思考,他和她的悲剧人生到底是谁造成的,是她父亲的报警,是社会固有的传统思想,还是他们自身的原因。这些其实在故事中已经能找到答案,故事有条不紊地诉说,却难以掩饰一种痛心的存在,给予我们的启示是需要整个社会共同关注的话题,是整个社会的责任,他关系着无数孩子的成长,孩子的成长需要多元化的教育,而不是单一的文化知识与经济的满足。结局扑朔迷离,也令人揪心与无奈。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清鸟        2017-10-05 13:56:26
  问好老师,向您学习写作,欢迎继续分享佳作!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