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那就是在床上对初次交合的男朋友讲述她五岁那年差点被强奸的事。她发现，这些男人对那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只会嗯嗯两声，表示听见了她的故事。除此以外，不做任何评价。只有一个人的反应略有不同，那人说哎哎哎，不要跟我讲这种事。她很吃惊，他既不像在发脾气，也不像在吃醋，表情就像是有人挡住了他的光线，他说你挡住我了，让一下。
　　 她翻过身去，放任自己尽情回忆五岁那年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觉得那件事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邪恶，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能说他怎么怎么邪恶吗？也许他只是对自己的身体好奇而已；一个五岁多的女孩，看到男孩的小鸡鸡都不会羞涩，她会受到伤害吗？如果不是爸爸突然闯进来，又报了警，他们俩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念头由远而近清晰起来：没准，俊哥哥就是我的初恋呢，不然，我没法解释自己为何总在事后想到他，想到我们俩的那个“游戏”。
　　 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叫邹郭的男人。这次的相识很特别。她在一个早点铺吃早点，一个英俊的男子向她走来，轻声问她能不能帮他付下款，因为他刚发现钱包被偷了。她第一个反应是，这人是个骗子，又一想，不过是份早点钱，也不算什么大骗子，何况他长得赏心悦目，就毫不犹豫替他付了钱。当天下午，他就还钱来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包在白纸折成的小包里，外加小小一束鲜花。两人就这样开始了约会。比起上床，他似乎对吃饭更有兴趣。那一阵，他们几乎吃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餐馆、夜市，她发现他非常熟悉这类地方，也很容易碰见熟人，好像城里一半人都认识他似的。每次吃完晚饭，他都招手叫辆出租，规规矩矩把她送回来。经历了那些以上床为目的的所谓恋爱，邹郭的绅士风度叫她大为欣赏，虽然每次坐在回家的车上，她都要猜测良久：把自己送走后，他是直接回家了，还是去干别的什么了呢？但她的教养让她没好意思直接问他。
　　 关于他的职业，她终于问出他是自由职业者，她又问哪个方面的自由职业？他用一根手指好看地敲敲头：怎么说呢，与动脑子有关，精算师吧。这就跟数学有关了，从小到大，她学得最差的就是数学，她马上对他仰而视之。而且他手头宽绰，每次吃饭，都是他买单，他的钱包里总鼓鼓的，粉红色的百元大钞都快把钱包撑破了。她说现在没人这么带现金了，既不安全又不方便，为什么不换成卡呢？他说我懒，不喜欢一会儿存一会儿取的。
　　 饭差不多吃了一个月，他才在宾馆正式拿到她的身体。说实话，他再不出手，她都快等不及了。那是她第一次在宾馆做，以往都是在男朋友住处。她很不安，一会儿担心保安闯进来，一会儿又担心屋里有探头，他倒是泰然自若。
　　 有一天，他说一天两百，十天两千，比租房贵多了，你说呢？
　　 当然是租房划算。她早这么想了，但她得等他先提出来。其实，就算他现在提出来了，她也拿不定主意，她还有重要的一关没过——父母。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没夜不归宿过，即使住宾馆，也是选择傍晚这段时间。她的父母为自己的家教感到骄傲，多少人家的子女，老早就出去跟人同居了，虽说现在没人在乎，但唯其如此，才更显得自己的女儿独善其身，冰清玉洁。每当父母在她身边讨论哪个的女儿没规矩、哪个的儿子轻狂无边时，她就脸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母肯定不会同意她出去跟人同居，除非是结婚。她一丝不挂，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你知道吗？他们如果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晕死过去，连叫一声都来不及。
　　 邹郭说太夸张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不给你准备避孕套已经是他们的失职。
　　 她打断他：我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再往下又要说到五岁那年的事。她早就发誓，不再对任何人讲五岁的事，没人爱听，也没人在意，类似“差点被狗咬了一口”，就算真咬了都不值一提，何况没咬着呢，
　　 果然，邹郭连她跟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都没问，他对她的过去没一点好奇心，对她的现状他倒是比较关注，问过她工作上的情况，月薪多少，何时买房，买多大的房，何时买车，等等。她轻轻一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帮我把计划做到三十岁了，但他们不会提前说，他们总是事到临头才告诉我。比如去年，他们突然通知我，三天后我们三个去香港度假。他露出羡慕不已的表情，说如果我成了他们的女婿，我应该也会在度假名单中吧？她笑而不答。
　　 她不知道父母会不会接受一个自由职业者做女婿，从以往他们叨叨过的人名来看，都属有根有底有潜力的人。她得动动脑筋才行。
　　 下一次见面，她问他想不想见我的父母？
　　 他眼睛一亮：当然想，早就在想呢。哪天？
　　 她又问：职业这一块，你准备怎么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喜欢有固定职业的人？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怯怯的表情，她几乎要心疼了，可他接着说：如果你告诉他们我有个酒楼，他们会不会适当放宽条件？
　　 你真的有个酒楼？
　　 他说出一个名字，很多地方他们都去吃过了，唯独那家貌似很高档的他们还没去过，她猜那里很贵，所以对它视而不见。他现在给她的解释是，去自己的地盘，吃给自己人看，有什么意思？
　　 她可以想象父母听到他是个自由职业者时的表情，以及她说出酒楼名字后他们瞬间没了主张的脸，他们就是那样的人，认为老板一定比工薪族更有能力，也更富裕。
　　 初次见面地点选在他的酒楼里。一家三口进去的时候，他在门口候了多时。服务员个个笑得灿若桃花，老板的客人来了还能不笑？西装笔挺的小伙子毕恭毕敬把他们往包间里引。应该是他的小跟班吧，老板的女朋友一家来了，焉能不跟前跟后？坐下没多久就开始上菜，两个女服务员无声地穿梭，一道道精美菜肴艺术品似的呈了上来。
　　 邹郭谈起餐饮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一家人又要顾嘴，又要和着他的思路礼貌应答，还要观察他的长相五官。虽说细皮白肉，但看着似乎并不斯文。说不斯文吧，又戴着眼镜，留着正派青年才留的标准发型。手指不是一般的灵活，给一双大人剥蟹的时候，三下五除二，指头却干干净净，难道当老板还做手上的活？可他明明说他很少到店里，酒楼他只付出百分之二十的精力，一切都由他的经理说了算。他还特别殷勤，刚入座时他不知从哪儿拿了个靠垫，放在准岳母背后，说这样对腰背好。准岳父提到他跟精算有关的主业，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哪是什么精算，我跟她开玩笑呢，只是炒股而已，勉强算个大户吧，我一般不告诉别人我在炒股。
　　 准岳父母对望一眼，心满意足。开着这么豪华的酒楼，又炒股，还是个大户，还难得这么谦虚，这么低调，这么体贴，上哪儿找这么优秀的男人？终于找到他的样子既斯文又不斯文的答案了，真正有实力又低调的人不都这样吗？藏锋纳气，才财均不外露。
　　 回家路上，饭菜落肚，余味渐淡，身边也没了那不容人插嘴的滔滔不绝，微风中，这对父母慢慢恢复了冷静和理智。父亲说，炒股其实也有风险的，搞不好能把酒楼赚来的钱赔个精光。母亲说，一个大男人，还想着给一个女人塞靠垫，你不觉得他殷勤太过、太舍得做了吗？父亲说，商人嘛，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做不出来？母亲说，男人长得标致，也是个忧心。
　　 女儿在一旁冷冷地说：当着人家的面，你们从正面看人家，背着人家，你们又从反面看人家。
　　 女儿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既然她喜欢，既然那个人也还不错，就算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忧虑，也决定由她了，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有了这顿饭垫底，租房同居的事她觉得可以先吹吹风了。当然，她是先跟母亲说的。他想结婚呢，如果他真来求了，我怎么办？
　　 母亲当然不会擅自作主，先敷衍下来，一转身就找父亲商量去了。两人默然良久，做父亲的说，这孩子，一直被我们管得服服帖帖，像她这个年纪的，再也找不出这么乖的了，我们不能因为她乖，就压制她的天性。母亲说，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那天见面的情景，突然找到问题所在了，你不觉得他很粗俗吗？嘴里还嚼着东西呢，就张开嘴哈哈大笑，太恶心了。父亲却不介意：不能揪住小细节不放，看人不是你这么看的，男子汉，不拘小节其实还是个优点。我倒是觉得这人地位太低了点，实在是很有钱很有钱也就算了，没地位就没地位，大富豪本身也是一种地位，但他现在好像也谈不上特别有钱，那种酒楼，不过是租人家的房子，装修一下，经营得好，几年下来，可以赚一笔钱，经营得不好，什么都落不下。我可听说过，好多酒楼因为欠单太多，都经营不下去了，而且局势稍稍有变，生意就可能砸。股市更不好说，万一哪天把酒楼都亏进去了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先给他们订婚，算是对女儿实行强行管制二十多年的一个小奖励：既可偷偷摸摸同居，又保持法律上的自由身。
　　 租了房子，却没像一般同居小夫妻那样整天呆在家里，看电视做饭拌嘴，他们甚至很少在这儿睡到天明。她一下班，邹郭也就下班了，他的办公室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当然，他在朋友的公司兼任了一个职务，所以他炒股、经营酒楼、跟外界联系全在朋友的公司里进行，回到出租房，他就变成了个光人，什么也不是。除了吃饭和上床，他跟她在一起，几乎没有别的内容。他突然改变了开房时期的爱好，不喜欢上饭馆，喜欢在家里吃了，虽然他手艺很烂，但积极性很高。她尽管从没下过厨，也在一旁帮忙。很快，他又腻了下厨，两人就在家里叫外卖，有时甚至吃快餐面，吃完饭，做完爱，他就说要出去见朋友。她躺在床上瞪着他。他说你不会要求一个大男人九点多钟就陪你躺在床上，直到明天早上再下床吧？经他这么一说，她马上羞愧起来，好像留他在家，是自己欲望太盛太贪婪似的。
　　 何况他说，他没有单位，他是单打独斗；这就像一棵爬山虎，身边没有墙壁，不仅如此，他还是别人的靠山，那么多人等着他发工资，国家等着他上税，所以他不能像她几点必须上班，几点下班，他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24小时都必须处于工作状态。她不好说什么，只好放他走，放他去跟这个世界拼命。
　　 有一天，他破天荒没在深夜出去，很早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皱着眉头。她问怎么了？他转过身去：说了也没用，你又帮不上我。
　　 他的资金周转出了个小问题，他欠了税，他跟银行的合作也遭遇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她问他需要多少，他说了个数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你？他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你在银行有熟人？
　　 不需要熟人，我自己就能解决。
　　 她有一张卡，上面是她从小到大的压岁钱，还有生日礼物，以及各项开支节余下来的，加上工作以来的薪水（她吃住在家，不交生活费），一句话，卡是她的全部身家。
　　 他苦笑说好吧，那就先借给我吧，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也可以给我赢得一点时间。放心，一个月后，我一定还给你，而且加付利息。
　　 有一阵子，他神神秘秘地跟她说，他得到了一个可靠的内幕消息，要是能募集一大笔资金，一定可以大赚一笔，让她问问她父母，可愿意加入。有钱大家一起赚，何乐而不为？她高高兴兴地回去说了，父亲说算了，我们不赚这个钱，万一亏了呢？我们存点钱也不易。母亲却悄悄递给她一个存折，说是她的私房钱，取出来让她给邹郭炒股，又叮嘱她别让父亲知道。
　　 她送母亲出来时，母亲在她耳边悄悄说：我们要是一点支持都没有，他会怎么看你？无论怎样，我希望女儿过得幸福。
　　 两笔钱到手，他心情很好地在家过了几天，跟她同起同睡，但不出十日，又开始心浮气躁，半夜在床上辗转难眠。她问他，他就说没事，想起一宗没办妥的事。她就想，自己跟他比起来，少操了多少心啊，他这样日煎夜熬的，该损伤了多少脑细胞啊。
　　 他到底还是在起夜时悄悄溜了出去。第二天，他给她解释，他正在做一个公关，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跟他的朋友们协商着一起办。至于怎么办，他从来不肯详细告诉她，只说生意场上的事，他不想拿回家让她烦心。
　　 既是公关，就不是一天两天。漫漫长夜，她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度过一半，又在床上度过下一半。有一天她陡地惊醒过来，电视上全是广告，周围一片寂静，她突然感到迷惘，她到底是在干什么啊，谈恋爱吗？那个男人呢？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呆在一个简陋又陌生的房间里，睡意连绵，孤孤单单，过着独居老人似的生活？
　　 她顾不得夜深，奔到街上，挥着两手叫的士。她要回家，在心理上疏远了许久的家。母亲还没睡，在电视机前织着毛衣，守着她的电视剧。见她这么晚回来，有点惊讶，也有点不满：这么晚还跑来跑去，邹郭送你回来的？她冲到窗边往外望：也不叫他进来坐坐，反正已经晚了，也不急这几分钟。
　　 她坐到母亲坐的座位上，因为坐得太久，她感到屁股底下暖烘烘的，这股暖意从屁股底下直往上冲，途经她早已不复当初完美精致的阴部、刮损过五次的子宫、用快餐填满又落空的胃、吞咽过无数次眼泪的喉咙，等冲到她的鼻腔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一酸，眼泪掉了下来。一直以来，母亲当她是手中一块不可复制的宝玉，母亲哪里知道，这块宝玉早就被那些男人们磨成一块脏兮兮的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