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小说)
一
在阿隆的一生中,他第一个想要杀死的人就是他的小学数学老师,林登。
那个时候林登刚刚过了而立之年,且已被评为全国优秀的数学教师。虽说是数学教师,但在他的课上常常能听到许多孔圣人和孟老夫子的至理名言。比如什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又比如什么“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等等。除此之外,他的口里还时不时地蹦一两个英语单词出来,不过这都是学生们听得懂的,仅是为了缓和气氛之用。因为这,林登总说自己是一个绝对的矛盾体,一会儿古板,一会儿洋气。但这话绝不是在那四十多个孩子们面前说的,在学生面前,他对自己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中西合璧”。
阿隆喜欢上数学课,这大概是他因为他母亲的缘故。阿隆的母亲蒋薇属于那种对任何数字都极其敏感的女人。早在她读大学那会儿,就已经是全数学系公认的“我说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蒋薇最初发现或被发现自己的数学天赋时岁数和现在的阿隆差不了多少。在那个奇迹般的一天,蒋薇的母亲正要数钱——刚从邮局取回来的不厚不薄的一叠红钱。刚把钱从信封里拿出来,蒋薇正好撇过一眼,便说了句“两千六,有什么好数的。”母亲惊愕地看着她滴溜溜的黑眼珠子,手像点钞机似的飞快数起钱来。数完最后一张,她的目光自觉投到丈夫的脸上,说:“还真是。”坐在沙发窝子里的丈夫笑眯眯地说道:“这丫头会写会算,还有具象思维,说不定以后能成大事!”
孩子都是这样,喜欢上什么课,就肯定喜欢教这门课的老师。阿隆也是。他上林老师的课比上其他老师的课认真不止十倍百倍,数学作业他也完成得一丝不苟。不知是哪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跟林老师称兄道弟了,就跟那些成天陪自己疯啊赶啊的伙伴们一样,他觉得林老师没准也需要这么一位学习上的伙伴,而他认为自己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跟林老师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林老师知道了他的远大志向、他的梦想,并且表扬他:“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你好好学习,将来就能成了下一个孔子了。”阿隆还跟林老师讲了他母亲当年“用眼数钱”的奇闻异事;他还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画了一幅粗糙的素描画送给了他;他说他希望以后上了中学大学林老师还能够教他数学,教一辈子,就像现在这样。
二
五年级下学期刚开始的时候,阿隆所在的班级冷不丁地迎来了一个据说是从四川来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身材娇小,一点儿没有发育的迹象,长得水灵,皮肤倒也白白净净。听人说是典型的“四川个子”、“四川皮肤”。很快,这位叫秦如芸的女生就被林登安排成为阿隆的同桌了。而阿隆的原同桌郑亮当天就向阿隆发出了“善意提醒”:“你没事可千万别惹她,她是地震后逃难过来的,家里人都死精光了!”阿隆想到前不久的汶川大地震,震级8.0级,地震发生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北人都感到了明显的震动。他咽了口唾沫,半信半疑。
在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阿隆对秦如芸都处在观察的行列,同桌的身份为他提供了十足的便利。他注意到秦如芸很少说话,即使说了,也是三个字两个字吞吞吐吐地从嗓子眼儿抖出来,或者像泥鳅似的从嘴巴里“哧溜”一下窜进别人的耳朵里头。听她说话多一点的时候就只有在课堂上,只有在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情况下,阿隆才有可能更多一点地听到她的声音。但这远远不能满足阿隆,为此,他甚至想要请求他“兄弟”——林老师——的帮助,然而终觉不妥,这个念头便很快打消了。转念一想,阿隆突然意识到林老师请人回答问题的独特习惯——如果被点名的同学回答不出来,则由该同学点人继续回答。于是,阿隆几乎放弃了所有在数学课上回答问题的机会,而把这样的机会全部让给了秦如芸。从一开始,准确的说是从阿隆听到秦如芸说出的第一个字开始,他对秦如芸的声音就抱起了极大的兴趣,可当他扪心自问这里的因果,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一次,他几乎无意识地对郑亮说了句:“我喜欢听秦如芸的声音。”
郑亮听后坏笑着:“说说,怎么个喜欢?”
这个出乎意料的问句让阿隆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他顿了一下,毛毛躁躁地解释说:“她说的不是四川话,是本地的,我打赌。”
“谁要跟你打赌!”郑亮又问,“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隆说:“听出来的呗!我听得懂,你们也听得懂。”
阿隆这个解释虽说有些答非所问,却也是一半儿的实在话。他对秦如芸声音的狂热有一半就来自于这“四川话”,他想听听这四川话究竟是个什么样。在那之前,他已经听到过至少四种不同的“话”,现在他知道那些叫做“方言”,而他已经听到过的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他知道我们国家有“十里不同风”的说法。既然每隔十里这方言就有所不同,那在千里之外的四川,这方言指不定会被说成个什么样。他想。
很短的时间。在明白了秦如芸“到底是哪里人”之后,阿隆还是陷在她的声音里无法自拔。这一回,他倒真正说不清道不明了。他害怕别的同学向他问起,又害怕自己再一次不小心“说漏”。于是,他只有若无其事地听。在课上、在课下,在她的声音处在他的耳朵可接收的范围之内,他竖起耳朵,像竖起一只手臂,听。听前听后,阿隆还必须装作一脸的平淡,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这是“表面功夫”,而在阿隆每一次这样的行动中,他的内心无一不是七上八下的。他甚至每一次都会胡思乱想,而想什么就难得说了。有好的,也有坏的,或者不好不坏。其实是好是坏,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些东西,有时听完就过去了,有时却再也过不去。
阿隆在“听”上面付出的努力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有了些许回报。那是在秦如芸被一群六年级的小混混欺负的时候。
事情的起因是小混混们逼迫她交一个月的“保护费”,她没钱交,带头的那个小混混便侮辱性地恶语相向:“没钱?!没钱还敢来占我们的地盘,占了还不交‘保护费’!不交就滚回你的汶川老家去吧!”说完,周围的其他都开始起哄:“交钱”、“滚吧”、“滚回四川去”……就在她身后不远的阿隆此时已经忍无可忍,气冲冲地上前用仇视的目光扫过那一群人,趁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便迅速抓住她的手腕打算离开。刚走一步半,阿隆就被带头的那个一脚踢倒在地。在阿隆倒地的一刹那,他感到头晕目眩,周围的小混混们又七嘴八舌地乱叫乱骂起来,人多嘴杂,他什么也没有听清,当然,他心里也清楚这群人在说些什么。他原本的勇气此时已经消失殆尽,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不后悔的恐慌。他一边哀求着“别打,别打……”一边被秦如芸慢慢地搀扶起来。
小混混们的事儿在一位校领导的到来后结束,而对于阿隆和秦如芸来说,这事儿还远远没有告终。首先到来的就是林登找阿隆进行的一次深入性谈话。
阿隆的小腿肚子受伤不轻,秦如芸本想搀着他去林登的办公室,却被他微笑着拒绝了,他满脸自信地说林老师是他的好兄弟,对他好着呢,犯不着担心。可临了却发现事实并不像他想得如此,林老师的严肃好像让他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人,见了面就气急败坏地责备:“阿隆,在老师心里你一直是个好学生,怎么能跟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胡打胡闹!”
“这事,都捅到苏副校长那里去了!”
阿隆表示满满的不服气,态度很强硬地说:“他们欺负秦如芸!”
“这就能成为你跟他们打架的理由吗?”林老师说,“还是《孝经》里面的那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逞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人家本来不会对秦如芸一个女孩子怎么着,你一去倒把自己弄成了个轻伤!何况,秦如芸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关爱同学也不是这样关爱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登看阿隆不说话,又继续问:“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去救秦如芸呢?”
“她可怜!”
阿隆毫不犹豫地说。
“她哪里可怜?”
“她是从灾区逃难逃难过来的,家人都没了。”
“谁说她是逃难过来的,还没家人?”
林登听到阿隆这样的一番理由已是喜忧参半、哭笑不得,非得弄个一清二楚。
“郑亮说的。其他人也这么说。”
在这场看似平静的解释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一颗百感交集的心。既然明明知道她不是四川人,明知道她不是逃难过来的,怎么还会张口而出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这个可以让自己去怜爱她的理由明明不成立,为什么还想要去怜爱她呢?是的,他现在已经相信这种难以辨明的感情叫怜爱,却找不到它的源头。最后,他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她的声音吧!想到这里,他便越来越仔细地搜寻答案。他发觉自己好像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这味道是冷清孤寂的,或许那就是同学们口中的“四川人”说的话。四川的方言。灾区的方言。以至他不得不去怜爱。
“你的数学成绩最近掉得厉害,我打算给你换同桌,再把郑亮给你调回来吧。”林老师说。
阿隆视为“兄弟”的林老师竟做出了把他和她拆开的决定,这令阿隆十分失望伤心,更难过的是他又没有反抗的理由,只能在心里骂着“真不够兄弟”。骂过两三遍后,他不得不吐出了一个字——“好”——还拖了长长的尾音。
三
两个月内,阿隆的数学成绩从全班第一直线掉到了中等位置。林登不得不立刻通知阿隆的母亲蒋薇,他提出,想请她来办公室“喝杯茶”。林登挂了电话后就精心打扮了几分,长期的熬夜、抽烟令他时常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尤其在这一大早,他脸上的皮肤竟泛出一块块又黑又青的颜色,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五官长得还算出色,三十岁后还能从镜子中的自己感到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但这还不是他想达到的目标。何况,这次与蒋薇的碰面另有深意。
敲门声轻轻响起两声。
“请进!”
门被缓缓推开。蒋薇微笑的面庞下透出了一点点心急。随着光泽度极好的白色高跟鞋进来的是一袭米白色的长裙,皱褶赋有条理,裙摆轻盈自然,很吸引人,又不失端庄。门半开着,有一阵风临场作戏,竟将蒋薇的长裙裙摆和黑中带红的长发吹得凌乱。她很快关上了门,耀眼的阳光也在门被关上的一刻被隔除在外。林登看清了他思念已久的正脸,在那个区域中,无论是上下还是左右,都散发着诱人的姿色。他还看见她用戴着戒指的右手拿着一个精美的小皮包,由此知道蒋薇应该是从家里赶来的。内心不自觉地赞叹道:“这就是搞数学的女人,什么时候也慌乱不了。”
“林老师,你好!”
林登从蒋薇张开的樱桃小口中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口红气味,他的身体又随着思维一同沉浸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夫人您请坐!”
“谢谢林老师!”
谈话的方式是林登早已设计好的“开门见山”,因为他很清楚蒋薇无论如何都是听得下去的,判断理由依然是“搞数学的女人”,所以根本不必拐弯抹角。另外,他还坚决认为,只有“开门见山”的谈话才能展现一个男人十足的气魄和魅力。
“那依您看,阿隆这孩子成天在想些什么?”
“喝茶”已经进行到一半。
林登故意笑了笑,并无深意,只不过为下面的话做个铺垫,卖个关子。他的头向右偏了偏,感觉坐在他对面的蒋薇的胸脯和他的头颅一起动了一下。
他说:“孩子大了,怕是有些想入非非。”
林老师还在笑,蒋薇却更严肃了起来。
“这孩子!”她有些生气地说,“小小年纪就……太不像话了!我回去得好好教训她!”
“一定得严加管教!当父母的一定不能看着孩子一步一步误入歧途!”
“是是,也请您多加看着点,阿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不清楚情况,您千万别让这种苗头发展下去!这可关系到孩子的一生啊!”
“义不容辞!”
与蒋薇的谈话结束了,而在林登的心里,这谈话可还没正式开始。对于阿隆近期学习问题的分析,算是这次谈话的目的,但这是校领导的目的,而林登的目的还远远不是这。
当晚,像往常一样,蒋薇拿着“家法”拼命地体罚了阿隆;阿隆像往常一样拼命地哭着、喊着,嘴里却始终不屈不挠;阿隆的父亲也像往常一样努力地阻拦调和。
“你真的要气死我!”
蒋薇气急败坏地吼叫。
“你也是!跟你儿子一样!”
这句话是吼给丈夫的。
“你不努力学习,这个家就没什么指望了!”
这句话一出口,便意味着此次体罚的结束。像往常一样。
四
在上次母亲打骂的过程中,阿隆不止一次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
喜欢?喜欢!
这是阿隆向来不敢承认甚至不敢细想的。而现在,经历了那次“家法”后,他觉得自己真得好好想想了。喜欢和怜爱到底有什么区别,自己对秦如芸又到底是喜欢还是怜爱呢?既然这个让自己显得难堪的词汇已经被母亲说出来,而且还被作为给自己“定罪”的依据,那么自己也再不必回避什么东西了。正在他分不清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经验”为他开辟了一条宽广的道路——母亲既是过来人,她说“喜欢”应当就是“喜欢”吧。而从那次打骂之后,阿隆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是喜欢秦如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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