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晚，村里大张叔的牛走丢了，梁婶家的狗咬伤了村主任，张三哥密会寡妇陈梅，但这些对于我们家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生婆抱着我出来说的一句话：“三老爷，是女娃。”
　　 接生婆喊的三老爷是我的爷爷，爷爷是家里的一把手，在家中说话犹如圣旨，自从奶奶走了以后他便把心思放在了延续香火的问题上。五年前姐姐的降临打乱了爷爷抱孙儿的如意算盘，无奈之下他唯有继续将希望放在母亲的第二胎上，也就是我的身上。
　　 对于我是女娃这个消息，表现得最平静的是熟睡在沙发上的姐姐，五岁的她仅转一转身，换了一个睡姿，父亲还好，他从接生婆手中接过我，看着幼小的我叹了一口气；情绪波动最大的是坐在藤椅上抽着水烟筒的爷爷，他得知还是个丫头，头脑顿时一热，站起来将水烟筒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水烟筒裂开了，烟渣水流了出来，屋子里一时间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那晚深夜，爷爷对父亲下旨，说母亲要是再生个女娃就离了。这话不小心让母亲听到了，她为此哭了整整一夜，泪水滴落在我的身上，怀里湿了一片……
　　 在爷爷求香火心切之下，母亲相隔半年又怀上了。看着母亲日益渐大的肚子，爷爷打趣问姐姐：“敏儿，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姐姐不晓爷爷的心思，她望着熟睡中的我领会错了爷爷的意思，随口答道：“妹妹。”爷爷一听，气坏了，“你个死丫头！”说完举起大手朝姐姐的小屁股打了下去。姐姐挨打后哭着走回了房间，从那天开始，她在爷爷面前总是保持沉默，不主动和他说话，连嗯一声都极少。
　　 母亲怀孕的第五个月，父亲花了一些钱得知怀的是男孩，爷爷知道消息后高兴得合不上嘴，当天就给未来的孙儿起了名字——有后，一个又俗又简单又耐人寻味的名字。可惜啊，命运往往不如人意，几天之后，母亲因误食有毒蘑菇作补品，大小一同仙去了。
　　 母亲的离开，伤心至极的人除了我和姐姐之外，还有爷爷，只是不知他为母亲还是为那个未出世的孙儿，但我选择后者。
　　 母亲去世后，父亲在爷爷的悉心安排下时隔一年再婚了。新来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妖艳，父亲让我和姐姐叫她雷姨。“雷姨！”“雷姨！”越大越叫不顺口了。其实，我更喜欢姐姐私底下对雷姨的称呼——贱女人。
　　 雷姨结婚没多久便怀孕了，再经历十月怀胎顺利诞下了一个新生命。新生命出生的那天，依旧在晚上，依旧是那个接生婆，不依旧的是说的那句话：“恭喜三老爷，是男娃！”
　　 爷爷一听是个男娃，他那张老脸立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随后和父亲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氛围下，年幼的姐姐也跟着牵动了两边的嘴角，挂起了笑容，但她与他们的笑容不一样，他们的笑容只是把“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淋漓尽致地笑出来，而姐姐的笑容则是看到当时的情景觉得大人在做秀而笑，那笑容就像一杯没放糖的咖啡，苦的。
　　 新生命顺理成章地用上了“有后”这个名字，再凭着香火之名，被爷爷列为家中之宝。有后得宠，所有好吃的全归他，我和姐姐只能吃他剩下的。从有后步入懂得向人索取东西的年龄起，基本上他要什么爷爷就给什么。
　　 有后说：“爷爷，我要大超人！”
　　 爷爷说：“买！”
　　 有后说：“爷爷，我要坐木马！”
　　 爷爷说：“行！”
　　 有后说：“爷爷，我要吃葡萄！”
　　 爷爷说：“好！”
　　 我说：“爷爷我也要！”
　　 爷爷说：“你要什么，鸡毛掸子要吗？”
　　 这样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我没有怪爷爷，要怪就怪自己是个丫头。
　　 那时，我很羡慕有后，羡慕他拥有堆积如山的玩具，羡慕他干净又漂亮的衣裳，羡慕他能得到爷爷的疼，而我呢？没有像样的玩具，衣裳常年与锅灰打交道，童年塞不进“快乐”的字眼。至于爷爷，他对我只有痛没有疼，说到父母，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就像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想想，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糟糕透了！
　　 活在溺爱下的有后得到物质上的满足之后，他开始排斥我和姐姐，“爷爷，她俩脏，我不喜欢，赶她俩出去！”嫌弃我们脏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赶我们出去呢？我无法想象一个五岁多的男孩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背后是否有人教唆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结果很意外，爷爷并没有听从有后的话，因为我和姐姐的离开会造成家中劳动力缺失，从而有很多事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例如烧饭、洗衣服、挑水、喂养家禽等等。但过后我细想了一下，这些琐事雷姨一个人完全可以承担得了，那么，是什么使爷爷留住我俩？想了半天，或许是因为他还有良心吧。
　　 和爷爷同样有良心的人还有父亲，他做得最有良心的事，就是把我和姐姐送进了学校。一个给了我生存的粮食，一个给了我成长的资本，自己十分感激他们。当老师问我最爱的人是谁，我毫不犹豫回答：“爷爷和爸爸！”知道我们家情况的小伙伴听了我的回答都笑了。
　　 其实我的回答很真实，比任何人都真实，甚至比母亲的死因还要真实。母亲是一个悲剧，我心里一直这样认为的，她真正的死因是自杀，因为恨透了爷爷，想让他绝后，所以明知那些蘑菇有毒还要煮来吃，所以说，看似真实的未必是真的。
　　 随着年级增长，姐姐很快去了镇上读初中，她除了要钱，平时很少回家，至于原因，爷爷心知肚明，但看到姐姐每个学期都获得奖状或证书，他也就没说什么，而还在大山里读小学的我就更累了，姐姐不回家，所有家务都落到了我一个人身上，感觉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本也是家中的一份子，只是因为性别问题变成了寄居模式，后来到达可以拿起扫把的年龄又转为劳工模式，家务就是工作，上学的费用就是他们发给我的薪水。本以为劳工模式已经是底线了，可他们还不满足，想要无需薪水的劳工，即奴隶。
　　 六年级第二个学期的一个晚上，我洗完澡回房睡觉的时候，路过父亲的房间无意间听到这样的一段对话：
　　 雷姨说：“你的小女儿小青快小学毕业了，还让她继续读下去吗？”
　　 父亲说：“你的意思呢？”
　　 雷姨说：“她读书不行，再读下去浪费钱。”
　　 父亲说：“不读书能干嘛？”
　　 雷姨说：“这个我想好了，她毕业以后就待在家里专职做家务和照顾有后，等过几年长大就给她找一户人家嫁了，然后收回一笔礼金……”
　　 这段对话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身上令我喘不过气，我曾想过离家出走，可是自己那么小，又没有自生的能力，除了去天堂，哪里都去不了。
　　 日子一天天消逝了，接近辍学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突发事，就是这突发事改变了我的命运。那天是五一，白天父亲携妻儿去县城玩，不料却一去不复返。当天晚上，村委传来消息，说父亲的摩托车撞上了泥头车，三人当场就救不活了，对于这突发的事，我、姐姐、爷爷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首先说我，反应最小，因为自己实在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高兴，但由大人们看来，我该属于难过的，所以自己唯有躲在被窝里，平静地等待那些让人黯然的时间快点过去。接着是姐姐，她听到这个噩耗之后，成绩由班中的第二名掉到了第三名，当中一点故意的成份都没有。最后到爷爷，反应最大，先是抱着有后冰凉的身体大哭一场，然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再银丝换成了白发，整个过程连老天都能证明他的悲伤了。
　　 可是，悲伤终究会被时间淡化，淡化过后还要回归生活，做生活最忠实的体验者。我悲伤过后，想起阻挡自己命运的人已经不在了，屋子和脑子顿时腾出了很多空间，心情因此大好，于是剪了一个短发，寓意着从“头”开始。姐姐悲伤过后，成绩由班中第三名攀升到了第一名。爷爷悲伤过后似乎想通了，他把原来放在有后身上的爱全部转移到了我和姐姐身上。我明白自己不是上帝，也不是老天，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爷爷的爱，但姐姐对爷爷还是表现出了抗拒，她对爷爷依旧心存着恨。
　　 爷爷给我的第一份爱，就是让我顺利升上了初中。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收买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竟然忘了爷爷的不好，慢慢地被他的爱所感动了，以至后来对姐姐说出这样的话：“他始终是我们的爷爷。”姐姐知道我在帮爷爷说话，她没有说什么，依旧保持着沉默，依旧以一个哑巴的姿态面对着爷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的爱接踵而来，他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又照顾我假日的起居饮食，又对我嘘寒问暖，又给我零花钱……得到了爷爷给我的好处，我便干起一些实事来，就是让姐姐多回家。姐姐以往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经过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她终于肯多回家了，只要不用补课基本都会回来。爷爷看到姐姐多回家，他给我的好处也越来越多，笑容也越来越多。
　　 快乐又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便过了两年。两年后的一个夏日，一封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姐姐手里。姐姐看完信件，她在房间里抱起我高兴地旋转，但我却开心不起来。自从父亲这根顶梁柱不在以后，家里已步入了零收入，除了米饭和青菜之外，其余的开支是花一元少一元。
　　 姐姐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我，我指一指房间里的墙壁对她说：“你瞧，都脱灰了，如果爸爸在的话，他肯定会把墙重新粉刷一遍。”其实，我这句是话里话，但姐姐似乎没听懂，她对我说：“把录取通知书转交给他。”姐姐口中的他是爷爷，我知道他两人很久很久都没交流过了。
　　 爷爷看完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后，脸上露出了两种表情，他先是嘴角上扬，后是眉头紧皱，嘴角上扬，自然是因为姐姐考上了名牌大学，而眉头紧皱，肯定是因为积蓄已不多了。爷爷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门口，凝望远处山脚下那些未成熟的水稻，他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我才看到爷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似乎已想到了办法，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借钱。
　　 爷爷拿出了老本，给了姐姐一年的学费，后面的学费就只能靠借了。姐姐去读大学后，爷爷在菜园里挑出一块最肥沃的地用来种草莓，起初我以为草莓是种给我两姐妹吃，后来才知道是用于借钱的道具。草莓熟了，爷爷收摘好带上我一家一家去走亲戚。去到亲戚家里，爷爷以“草莓熟了，摘点来给你们尝尝”开头，接着把姐姐插入谈话中，说尽她的好话：“敏儿这个孩子，前途无量啊，毕业以后一定进大公司工作！”最后才提借钱之事。
　　 整个借钱的过程里，爷爷在亲戚面前未曾表扬过我，这让我有一点不愉快，但是，那一点不愉快很快又被鲜红的草莓消除掉了，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吃草莓。
　　 我曾在作文里写过一篇《我和草莓的故事》，文章的内容先从草莓的外貌特征开始描写，然后在中段谈论自己智斗贼人保护草莓的情节，结尾部分再诉说自己多么喜欢草莓。老师看完作文，他提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问题：“草莓是谁种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尖叫了，自己竟然忽略如此重要的东西。其实也难怪的，在我这个年纪里，被忽略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爷爷的老。
　　 几家亲戚走下来，收获不是很理想，爷爷为了凑够姐姐后面的学费，他又去了几趟外县。
　　 借钱的那段日子，餐桌上有了变化，猪肉从三天一顿改为一个礼拜一顿，后来又从一个礼拜一顿改为十天一顿，再后来半个月也吃不上一顿。爷爷为了让我能吃上猪肉，他又干起了旧活，上山砍竹子，削成竹篾，编织筛子、篮子、箩筐等等拿到镇上去卖。那时，爷爷总是天未亮起床，吃过昨晚的剩饭，然后挑起竹制品徒步往镇上赶，人老了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他挑一段路便歇一歇。
　　 每个星期五下午放学，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的市场找爷爷，爷爷为了省下五毛钱的摊位费，他每天不停地变换摊位，所以自己总要转悠好久才能找到他。看到爷爷那么辛苦，我忍不住说：“爷爷，换来换去那么累，这五毛钱你就不要省了。”不料被爷爷责怪：“傻孩子，一天五毛，十天就五块，五块钱可以吃两顿猪肉了。”他说完挂起了笑容，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笑。
　　 有时看到竹制品卖得差不多了，我提议爷爷回去，但他总是摆一摆手，说：“不用，一会儿我坐张二叔的三轮车回去。”爷爷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十分自然，让我分不出真假，直到有一天自己遇到张二叔，经过一番交谈才捅破了他的谎言。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问爷爷：“爷爷，前些天我碰到张二叔了，他说这段时间没有载过你，你为什么要说谎？”爷爷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抽着自制的水烟筒，脸上是我读不懂的神情，似茫然却又夹杂着忧伤，过了好久，他才道出了原委：“爷爷是怕被你的同学看到了，会笑话你。”爷爷的话像一首伤感的歌曲，触动着我的心弦。我走到了屋外，抬起头望着月亮和星星，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鼓起了勇气自作主张了一次，把爷爷拉到了村口的商店给姐姐打电话。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爷爷有点手忙脚乱，他和姐姐通话的时候，显得非常紧张。
　　 “敏儿啊……是爷爷……听说你们换了新宿舍……住得习不习惯……吃的方面别担心钱……爷爷有……嗯……也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