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广陵散(小说)
朝中那些当权的皇族贵戚,脑子灵光的早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理由退了,带着丰厚的赏赐安度余生;一些贪恋富贵的虽然没退也早已放下皇族的架子,背地里拜访大将军,奴颜婢膝地向大将军表达了忠诚;那些放不下架子觉得自己是皇室忠臣的还有几个呢,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死硬分子早就被机灵的官员以这样那样的罪名弹劾,杀的杀了,撵的撵了,关的关了,剩下几个还在官位上坐着的,呵呵,都是一些吓破了胆子只会喘气的木偶罢了!
现在魏国这家大铺子,虽然挂的是还是他老曹家的招牌,可里面卖得全是我大将军家的东西,大将军司马昭想着死去的父亲,想着刚刚死去不久的哥哥,看着两代人苦心经营的天下,心里就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豪情。
“这招牌就先这样挂着吧。”大将军心想,“最要紧的还是要清除挡路的障碍,看得见的要拔掉,一时看不见的也要想法让它露出来。”
瘦白净在大将军府前已经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内心激动、紧张而又有几分忐忑,摇摆得像风中的树叶,可身子笔直地立着,一动也不敢动,等待着大将军的召唤。
大将军静静地喝着茶,享受着秋日的阳光,好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刚刚荣升光禄大夫的瘦白净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他的岳丈一家倒台了,岳父被杀,妻兄妻弟被流放到荒僻的边关,听说去了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回来,他的妻子幽怨地盯着他,眼睛恨不得冒出火来,又似乎化成一把带毒的钢刀把他割得七零八落,瘦白净可没心情在乎这些,他完全沉浸在荣升的喜悦里沉浸在对美好前程的憧憬里。
妻子自杀了,一丈白绫挂在房梁上。不知怎的,瘦白净从此害怕看所有的房梁,他觉得每一根房梁下都挂着一丈白绫,那白绫系成的死扣里悬挂着妻子苍白的脸,奇怪,那白绫里悬挂的只有一张苍白的脸,那苍白的脸上圆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睛,那一挂白绫简直就像魔咒一样困住了瘦白净。
他请来了各方术士,他们在妻子吊死的院子里闪展腾挪,口里念念有词,但奈何法术有限,那魔咒依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瘦白净心惊肉跳,直到最后,一个神婆子用了大量的面粉,让瘦白净割破手指滴出血来和在面粉里,捏成一个和瘦白净一样大小的面人,跪在了妻子上吊的房梁下,然后神婆子用她手中的桃木剑砍碎面人……
瘦白净心里安稳了下来,妻子的影子不再纠缠他,可他从此落下了一个不敢抬头的毛病,也许一抬头就会看到房梁吧。
“贱妇,无福享受的东西!”瘦白净骂着妻子,内心满是恼怒。
十一岁的儿子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那目光像在看一头怪物,瘦白净叫他不应,前去摸他的小脑瓜,儿子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妻子的自杀他倒没有多少悲伤,内心更多的情绪倒是恼怒,好像妻子的死是故意给他晦气,但他看到天天不说话的儿子,他内心的不忍之情顿生,“唉,妻子去就去了,这儿子身上流淌的可毕竟是自己的血啊!”
“算了!”瘦白净安慰自己,“他还小,慢慢教育,慢慢会懂事的。”
看门人的一声招呼把瘦白净拉回眼前,他整理一下衣服,低着头微微地弯着腰小碎步快走着,进入了大将军府内。
妻子皇族的身份最终给他带来了机会,只是瘦白净一开始也没想到机会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岳丈大人的鲜血、妻子的白绫、妻兄弟流放路上的风沙染红了他对大将军的忠心,洗白了他皇族族人的身份,同时也铺平了他荣升的道路。
大将军端坐在太师椅上,微微睁开的双眼扫了下跪拜的瘦白净,示意他站起来,并让下人看座献茶。
用人之际,大将军当然不会冷淡了客人。
瘦白净不敢坐下,微弯着腰面对着大将军,屁股贴着座位的边沿,像坐着,又像站着。
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将军微笑着,点头示意赞许,然后激励了一番。
瘦白净拣自己掌握的最有用的情况向大将军汇报一通,把自己怀疑的对大将军不忠的人的名单亲手交给了大将军。
“哦,嵇康?你对他很熟?”大将军看了眼名单,狐疑地问瘦白净。
瘦白净点头如捣蒜。
“他怎么了?”
“大将军,这嵇康的妻子可是长乐亭主,往上数两代可就是曹家的开国之君啦!”
“对啊,怎么了?”大将军面若沉水,“难道我要把天下的皇族都杀掉吗?”
瘦白净两腿打颤,他一时没弄明白大将军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本大将军向来主张以德化人恩威并重,难道你要天下人说我刻薄寡恩吗?”
“这……这……”瘦白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将军德行天下,恩泽惠及四海,天下景仰,只是……这嵇康性格乖张,言语放肆,怕……怕……对大将军不利……”
瘦白净就把嵇康任中散大夫之职时的情况告诉了大将军,尤其强调了嵇康蔑视威权嘲笑礼法讽刺官场龌龊的言论。
大将军没再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又告诉他关于嵇康的事以后可以找钟会。这让瘦白净非常失望,走出大将军府好远了,他还一直不停地摇头,盘算着如何才能挖出更重要的信息。
远远地他看到了临盆的车马,他让车夫把车悄悄地停在了一边,看着临盆下了车,进入大将军府的大门。
临盆在大将军府前几乎不用等待,直接进了大门。这一点让瘦白净格外吃惊,然而几乎同时,一股强烈的鄙夷泛上他的心头,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爬得那么快!”
十
山涛满肚皮心事,从回家到现在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还那样静静地坐着,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前,脊背紧紧地靠着椅背,双眼眯缝着,似乎闭目养神的样子。
“难怪人们称他坐佛。”韩氏心里想笑,可没有笑出来。丈夫一定又在想什么烦恼事儿。
山涛平时在家里可不是这样,虽然每次与妻子打嘴仗占不到丝毫便宜,可他却喜欢挑起战争,说说笑笑的,没有一点佛的样子。
山涛十分清楚当前的时局,越清楚当前的时局,他就越替嵇康担心。
司马氏取代曹家那是板上定钉的事儿,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现在大将军已经把曹家完全掏空了,只孤零零地留着一个空架子,皇帝坐在空架子上威严地当着幌子。
别看司马昭大将军嘴上推行什么“恩服”与“德义”,倡导什么礼义与教化,谦谦君子的样子,可就是这位谦谦君子,打着德义与教化的旗帜,把曹家的一根根栋梁抽掉了,弄折了,曹家这幢大屋子虽然看起来还很华美,可山涛知道,它已经禁不住大将军的一指头,只要大将军动一动手指头,这幢大房子就会轰然倒下,变成一堆碎石和瓦砾。
谋定而后动。山涛知道,大将军之所以还没动那根手指头,一定还有他心里忌惮的东西。
忌惮什么呢?文武百官早就被他收服了,在这朝堂上对着曹家皇帝跪拜的,哪一个不是司马家的家臣呢。
山涛冥思苦想,突然脑子里像一道闪电撕破黑暗的夜空,“文化!”山涛脱口而出,“大将军之所以还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能完全掌控文化,忌惮天下议论,一旦控制了文化,那就是司马家族取代曹氏家庭的日子!”
想通了这一点,山涛心里就对司马大将军的棋路了如指掌了。
难怪在诛杀了曹家的几根梁柱子之后,有人建议大将军斩草除根,被大将军狠狠地训斥一顿。
难怪有几位读书人说怪话对大将军冷嘲热讽的时候,大将军始终以宽容的微笑应对。原来,在他的心里早已支好了一张网,在想着法子把这些文化精英笼络在网里。
文化如果不能为正义鸣锣开道,那就有可能成了阴谋的帮凶,而越是阴谋得到的,就越需要文化来装饰。
想到这里,山涛后背发冷,他几乎看到了嵇康的命运。
他了解嵇康,正因为了解,他更深深地担忧。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关于嵇康的议论,这些议论足以给嵇康招来杀身之祸。
山涛好像看到林间的那只火红的狐狸,它再也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自由在林子里,暗处有人拉满了弓箭,有人布下了陷阱,更可怕的是有毒蛇,若无其事地盯着它,随时可能露出尖利的毒牙,让这可怜的东西死于非命。
怎么办?
最安全的法子是让那只狐狸离开林子,主动投入人家的罗网,成为别人的宠物,可那狐狸它会离开林子用自由换取活着的机会吗?
想到这里,山涛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几天后,山涛来到了嵇康家。嵇康看到山涛远道来访,喜悦挂在了脸上,他殷勤地为山涛沏好茶,笑吟吟地看着山涛。
嵇康讨厌官场,当然也就连带着讨厌当官的人,甚至包括他的哥哥嵇喜,但他并不讨厌山涛,这确实令人奇怪,连嵇康本人也感到纳闷。他不赞成山涛的选择,也不赞成山涛为人处世的圆滑,他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本领,自己也决计不做这样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欢迎山涛的来访,就像两条路上奔跑的马,虽然奔跑的不是一个方向,可还是愿意闻到对方的气息,听到对方远远的嘶鸣也会内心一动,忍不住昂首长嘶来回应对方。
话题从嵇康辞官扯起,嵇康像一只好不容易逃出笼子的鸟,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短暂官场的压抑,炫耀着自己重返自由的欢畅。山涛不说话,静静地听着,他注视着嵇康的脸,那脸上全是解脱之后的快意,他在思考如何开始今天的主题。
“什么?”果然,嵇康听了勃然变色,他腾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已经变了形。
山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不再躲闪,反而是迎着嵇康的目光,目光与目光撞在一起,似乎能听到金属撞击的脆响。
“我必须这样!”山涛在心里给自己鼓气,他的耳畔又响起大将军那不高却格外阴冷的声音:“据说这都是嵇康的声音?”大将军顺手把一沓纸交给了他,那厚厚的一沓子纸上,全是别人精心搜集的关于嵇康的言论,这些言论让山涛心惊肉跳。
山涛把目光从纸上移开,偷偷地瞥了眼大将军,大将军目光正如寒冰一般盯着他,山涛似乎听到了毒蛇吐出血红信子的“咝咝”声。
“是这样吗,山公?”
山涛额头冒冷汗:“大将军,嵇康充其量也就是个文人,有些话也就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说得好!”大将军笑了,“嵇叔夜乃名盛天下之文人,天下士子莫不以其为精神楷模。素闻山公与叔夜感情笃厚,可否代为传达本大将军接纳之美意啊?”
“臣答应,当然答应。”当山涛看到那厚厚的一沓子纸时,就知道司马昭已经瞄上了嵇康,心里就有前来劝说嵇康的想法,听大将军如此说,当然一连声地答应。
“决不可能!”嵇康气得咬牙切齿,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狐狸。
是啊,这嵇康也曾经试着改变自己,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所尊崇的独立与个性,收起自己的骄傲和清高走进官场,与身边的官员周旋,可一番痛苦之后,他还是没能拗过自己的内心,决绝地离开官场。他已经清楚自己该走的道路,现在又要强迫他回过头来,让他重新进入那个已经给他无限痛苦与煎熬的圈子里,这可能吗?山涛心里虽然这样想,可说在嘴上的却是:“为什么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我讨厌一切官场,一切!”嵇康几近咆哮。
“叔夜,这不光是我的意思,这更是司马大将军的意思。”山涛明知这样说可能招来嵇康更强烈的反感,可他还是补了一句,“来劝你,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可大将军特意让我传达他对你的美意,也是事实。”
“就他?满脸的道德文章,一肚子蛇蝎心肠,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嵇康的眉毛挤到了额头上,扭曲成了一团疙瘩,“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让我投靠他,休想!”
“叔夜,你难道还不清楚目前的局势?你得冷静下来细细想!”
“清楚,我太清楚了,不就是他司马昭想着篡夺曹家的权位啊,路人皆知,我当然清楚!”嵇康突然想起了含英,想起了朝廷的征召文书,心里对司马昭更添几分憎恶。
山涛摆摆手,示意嵇康小点声,冷静下来,嵇康全然不理。
“像你我之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管他谁家的天下干么?夜明珠要想发光首先得从粪堆里扒出来吧,埋没草野之间,你不愧对你的才华吗?”说到这儿,山涛身子向前倾,改用极低的声音,“你说这司马昭想篡夺曹家的天下,这曹家的天下又是怎么来的,想当初魏太祖托名汉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大杀四方,到了文帝逼迫汉献帝“禅让”,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这难道不是篡夺吗?”
“生在夹缝里,就得在夹缝里生存。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那就别管,但有些事情你明明能做,应该做,可你为什么不去做?”
“因为我不喜欢,我不想逆着自己的心。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不劝你也不挡你。同样,对我你也是!”
山涛沉默了好大一阵,他了解嵇康,自己慷慨激昂地与他交谈肯定没有一丝取胜的机会,他必须先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再一次给嵇康分析当前的形势,给他灌输自己的人生哲学,给他传达大将军的接纳之意,当然也暗示了很多人对他的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