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原野萧瑟荒凉，时光无情地摧毁了象征生命的绿色，只有坟冢周围这片菊花倔强地盛开着，这是当年从校园里移栽过来的，初时只有几株，如今已经蔓延开来，阳光下金黄一片，随风散发出阵阵的清香。
　　 “爸爸，这花真漂亮啊，你说妈妈能看见吗？”儿子坐在我的身边双手托腮幽幽地问。
　　 “看得见，一定看得见！”我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
　　 坟冢里长眠着我最亲爱的人，朦胧中我看见柳叶在我面前俏然而立，宝石蓝的裙子点缀着淡黄色的碎花，依旧是旧时的俏模样，依然那样的和声细语，那弯弯的月牙眼带着笑意，“起航，在做什么？”
　　 “想你！”我的回答不容置疑。
　　 “竟会哄我。”她羞涩地笑了。
　　 “真的想，想和你说话！”我痴痴地看着。
　　 “傻话。”她抿嘴一笑隐去了。
　　 “柳叶……”我大声呼喊着，喊声惊动了身边的儿子，儿子用力晃动着我，“爸，你又在想妈妈了！”
　　 柳叶，十年了，我一直生活在有你的梦里，今天，梦就要离我远去了……
　　 看着寒风中的孤茔，无尽的落寞与思念袭上心头……
　　
　　 二
　　 那年我二十岁，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伙子，两次高考都名落孙山让我羞愧难当，怀着失落的心情跟着村里的几个人来到城市，走进了打工的队伍找中。那是一个建筑工地，我每天站在搅拌机前把那些沙子水泥石子一铲一铲地铲进不知疲倦的搅拌机里，虽然工作很辛苦，但压抑的心情总算有了释放的地方。
　　 工地一角是伙房，伙房里两个人，微微有点驼背的五十多岁的老廖，另一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白皙的瓜子脸，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际，漂亮的月牙眼里带着忧伤。她不爱说话，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每天除了买菜就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开饭的时候，她面前打饭的桌子边排成长龙，老廖那边只有几个年长的工友，惹得队长骂道：“怎么没见过女人啊，好好干活，发了工资进城浪去，少在这里调戏良家妇女！”他骂归骂，那些男子汉们全部当做耳旁风，依然拥挤在这边。
　　 “一份空心菜，两个馒头。”我不好意思地和他们掺和，几乎每次都是在最后，柳叶好像看到了另类，她主动给我打菜，那双手纤柔细长，比她的脸还好看。我接饭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脸“腾”地红了……
　　 看到我的窘态，她淡淡一笑，柔声说：“你拿好了。”
　　 那天晚上下班晚，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有老廖和柳叶在收拾碗筷，看见我进来，老廖抬起头说：“小伙子，你来晚了没菜了，只有馒头。”
　　 “有，廖叔。”柳叶说着从锅里端出一碗温热的空心菜，上面放着几片肉，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柔声说：“给你留着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层灼人的光亮。
　　 老廖看看她看看我，打趣道：“好个小妮子，还有这一手！”
　　 “廖叔……”柳叶娇嗔地说着，像被人看穿了心里的秘密，她慌乱地抱起一摞碗跑出了帐篷外。
　　 很久没有吃到肉了，一定是她留意到我看肉的时候饿狼一样的眼神。一股异样的情愫不由地从心底升起，我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甜……
　　
　　 三
　　 晚上，同室的几个工友相约出去喝酒，我不好热闹就推辞了，狭小的宿舍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难得这样的清静，我拿出一本数学分析题坐在灯下看了起来。从小我就喜欢数学，数理化是我的强项，一直以来我偏科得厉害，老师说过多次我都难以纠正，很多时候也想找几本文学方面的书来读，但是每次都难以入心就撂下来了。看书的时间过得快，不一会儿，他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进屋就吵着打扑克，于是酒味夹杂着争吵声，屋里乱成了一团。书看不下去了，我就出了房门，信步向工地旁边的渠道边走去。
　　 这是一条与渠道平行的泥沙路，大概是为了护理渠道而修建的，靠渠边是一排粗大的柳树，碧绿的柳枝给渠道增添了几分诗意。晚上这里罕有人至，刚好成了我排遣郁闷的好去处。眼下正是汛期，宽约十几米的渠内水位爆满，滚滚的渠水就像一条巨龙汹涌前行。我缓缓走着，柳丝柔柔地抚过我的肩膀，烦躁的心里多了几分宁静和惬意。已是七月底，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吧？那些金榜题名的学子一定会欢呼雀跃。想着那场景，我心里一阵痛楚，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空心菜。
　　 前面有个供行人休息的石凳，几乎是我的专座，今晚有人捷足先登了，看背影是个女人，隐约听见她压抑的啜泣声，我心里一紧：荒凉的渠边，孤身的女人，不会想不开吧？我决定“英雄救美”，慢慢地踱到了她的背后，看见那熟悉的辫子，我一怔：是柳叶，她为什么坐在这里？又为什么哭泣？
　　 “柳叶。”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噢，是你。”她听见声音回过头，月光下我看见她的眼里储满了泪水。
　　 “这么晚了你怎么坐在这里？是不是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我试探地问道。
　　 “不是，今天我高兴。”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脸上带着笑，说：“妹妹来信说考上大学了，妹妹争气，替我圆了大学梦！”
　　 认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这么多话，她笑靥如花，犹如昙花在月光下绽放。
　　 “你的大学梦？”我惊讶，这个文弱的女子也有大学梦？
　　 “是啊，我曾经也有大学梦。”她望着天上的月亮，讲起了那个过去的故事……
　　
　　 四
　　 十九岁那年，我参加了高考，公布成绩的那天，我没吃早饭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学校。那天的情景终生难忘，大红榜前是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有欢呼，也有叹息，还夹杂着家长的抱怨。我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仔细地寻找着，我的名字赫然在内，成绩超出本科分数线四十多分。“考上啦！”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和同学们高兴地在县城逗留了一天，回到家门口天已经黑了，刚要报喜，就听见爸爸妈妈在院里说话的声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他爸，天都黑了，叶子怎么还不回来，别是没考好想不开。”
　　 “娘们嘴瞎说，我估摸她是考了好成绩一高兴和同学玩疯了！”
　　 “也是，她从小就争气，老师都说她是大学的苗子！”
　　 “读大学需要很多钱的。”爸爸叹了口气，说：“柳枝刚高中毕业了，柳强柳刚兄弟俩就要读初中了，孩子们一个个学习好固然是好事，这花钱也赶上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了……”
　　 爸爸两年前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的倒下让本来清贫的家雪上加霜，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妈妈瘦弱的肩上，妈妈太累了，每天就像个陀螺从家里转到地里，再从地里转回家里，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靠微博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我们姐弟四人的学业。
　　 妈妈说：“再难有要让孩子读啊，她从小就盼着上大学……”
　　 “学费从哪里来，借了那么多钱没有还，再去谁家借学费？”爸爸的叹息声再次传入了我的耳内。
　　 “是啊，大学，我能读吗？如果我走了，家里怎么办？我是大姐啊！”我不敢想下去了。
　　 终于我果断做了一个艰难至今犹如在梦中的决定。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院子，把自行车靠在院墙边，爸爸妈妈坐在丝瓜架下的饭桌旁正等着我吃饭，没到他们跟前我的声音就哽咽了，“爸，妈，对不起，我没考上，距离录取线差了四十多分。”
　　 “没考上？”爸爸妈妈同时诧异的语气问。
　　 “叶子，不要难过，明年再考！”爸爸疼爱地说。
　　 妈妈也宽慰我：“叶子，不要哭，听你爸爸的话，咱明年再考！”
　　 “不，我再也不上学了！”我哭着跑进屋里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刻注意着邮递员的身影，担心录取通知书送到妈妈的手里我的谎言会被戳穿。终于有一天，那个绿色的身影走进了我的视线。捧着那张红红的通知书，我坐在河边整整一下午，心情如汛期的河水汹涌澎湃。我把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刻在了心里，嵌在了生命里，最后，我把它抛进了巨龙的怀抱中。看着它随着滚滚洪流远去，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理想我的梦，我十年寒窗的艰辛，真的付之东流了……
　　 从那年起，我就害怕七月，也痛恨七月，每到高考那天我失魂落魄、心如刀绞。我变得郁郁寡欢，很少有笑脸，今天接到妹妹的来信，我第一次在七月笑了……
　　
　　 五
　　 “伟大的姐姐！”
　　 “不是伟大，是责任，姐姐就意味着付出，意味着担当！”她望着静静流淌的渠水，幽幽地说：“三年了，我怕水，几乎没有去过河边，我怕自己流泪，是河水冲走了我的梦。今天我来到这里，我想告诉它，我又有了希望，妹妹就是我的希望，是我家的希望！”
　　 “柳叶，我佩服你，如果换做我，恐怕我做不到。”
　　 “是你没处在那样的家庭，如果是，你也会这样选择的。”
　　 “咱俩恰恰相反，我高考落榜，复读两年仍然榜上无名。”面对这样的女子，我惭愧，“我无法面对父母满含沧桑的面孔，只有逃避。”
　　 她看着我，平静地问：“你学习不好？”
　　 “平时考试成绩还可以，高考的时候大脑就混，怯场。”我坦白了自己的弱点。
　　 “是你心理问题，调整好心态，就一定会发挥好的。”
　　 “算了，我与大学无缘了，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农民吧！”
　　 “你错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想把梦想变为现实，就要靠自己的努力！”看样子她今晚的心情特别好，侃侃而谈，“俗话说，事不过三，只要你好好复习，明年一定会出现奇迹的！”
　　 我灰暗的心里有了一丝亮光，“会吗？”
　　 “当然，我的预感可灵了！”她半真半假地看着我，说：“其实你心里一直没有放弃，我经常看见你在路灯下看书。相信自己，拼一下，一定会成功！”
　　 她的一席话让我看到了希望，我说：“让我想想吧。”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直到工地上加班的灯灭了，我们才往回走。
　　 经过那次聊天，我和柳叶之间的距离明显地拉近了，似乎心灵有约，总会不约而同地在渠边相遇，彼此会心一笑，然后并肩散着步。柳叶多次鼓励我继续复读，我心动了，希望之火重新点燃了。我的宿舍很乱，柳叶自己一间宿舍，每天下班后我来到她的宿舍学习，她在伙房收拾完后回来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书陪着我，遇到不懂的问题我们共同探讨，有时她的发丝蹭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柔柔的，好幸福的感觉。那个夏天，因为有了柳叶，枯燥的工地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
　　 不知不觉秋天来了，管理仓库的刘大叔回家秋收，柳叶不失时机地告诉了在工地做监理的表叔，让我顶替刘大叔做了管理员。仓库管理的工作虽然繁琐，但免去了风吹日晒之苦，是个人人羡慕的工作，更让人高兴的是，管理员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空间虽然小，但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没有吵吵闹闹，可静下心来学习。我明白柳叶的苦心，学习更加认真了，只要有时间我就钻进复习材料里，小屋的灯经常彻夜不熄。
　　 过了几天，柳叶也回家秋收了，临走的时候，她说可能不再回工地，收割种地忙完天就凉了，工地也歇工了，她再三嘱咐我好好复习，准备明年的高考。
　　 我点点头告诉她：“过几天我就回家返学校复习，学校有老师辅导，学得也安心，明年一准拿着录取通知书去见她你！”
　　 她笑了，说：“我信你，到时我一定炒好空心菜等着你！”
　　 我咧咧嘴，说：“别，我宁可吃辣椒哦！”
　　 我们互道珍重，最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公交车载着她越走越远，我的心变得空落落的……
　　
　　 六
　　 两个月后，早来的一场大雪让工地提前休工了，我预借了一点工资就收拾行李回到家里，第二天到学校找到老师补交了补习费，再次进了学校的补习班。“梦想要靠自己去努力！”柳叶的话经常在我的耳边响起。紧张的学习之余，我时常想起她，想起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有时真想去看看她，但是总提不起勇气。柳叶家与我邻县，相距四十多公里，她那里是著名的蔬菜之乡，大棚蔬菜远近闻名。春天来了，我接到了柳叶的来信，信中说妈妈身体不好，她不能出去打工了，在村里领导的帮助下，她贷款建造了两个蔬菜大棚，现在和妈妈天天忙在菜地里，西红柿辣椒长势很好，丰收在望，有了大棚，她家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每次来信她都细心地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渐渐地我对她的感情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依赖。在一次回信中我抑制不住委婉地表露了对她的爱意，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却一直没有等到她的消息。
　　 七月终于来了，随着高考日期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变得紧张起来，脑中不时出现落榜的那一幕，焦虑不安的心情让我夜夜失眠，柳叶的逃避更是影响了我的心情，我的情绪变得更糟了。在高考的前两天，我接到了柳叶的回信：“认真考，静下心来，我希望看见光荣榜上有你的名字！”她的信让我烦躁的情绪平静了，更出乎意料的是，高考那天她竟然来到了我的身边。
　　 那天我一早来到考场，看见考场外站满了陪考的家长，孤身一人的我正在感慨凄楚，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怔，像做梦般，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惊喜地说：“柳叶，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