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只想看一眼(小说)
接近天亮时分,江面上腾起雾,越积越浓,卧于江面,似条初醒懵动的龙。江面水雾继续涌出,往上攀升,终于不堪重负,跌将下来,如泄,砸到江岸两边坚硬的路面,炸开,如盛开的白花,大朵大朵,沿江连绵。
江面上那一目绿一目红的浮子,隐隐约约。大伟不断眨眼瞪眼,才能让这个几米外的目标保持在视力范围,不至于凭空消失。注意力走神那么几秒,发现浮子没了?眨下眼再看,水面上什么都没有。黑漂?他连忙抓住竿柄,力道传到竿末往空中一挑,鱼线绷直,纹丝不动,加了几层力,再提,仍然不动。糟糕!钩底了。正想收杆直拉,鱼线哨子似的响了起来,嘘嘘嘘声不绝,同时一股强劲的力道传到手上,手劲自然一紧,鱼杆弯成弓,人往后仰,后背几乎要贴着身后的斜坡了。两股反向的力道相持了十几秒,水中之物突然发力,杆头一下子就进入了水面,人一踉跄,嗵嗵嗵往前赶了几步,仍然把持不住,贴面扑进了水里。
一激凌,大伟就醒了。
躺在石凳上的大伟身体卷了起来,像只濒临死亡的草虾。还是噤不住凉意,抖簌起来。雾团着他,他所见是茫白一片。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身边而过,踢踏声又远去。是晨跑的人。他才完全清醒起来。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异地,远离老家上千公里。一骨碌坐了起来,摸一把脸,那满脸的水珠突然吃一记摸,碎了。
昨晚到达的,啃了两只自带的火烧饼,去水边捧了几次水喝了。选个江滨公园辟静处石凳上躺下。当然是选在离桥不远处。这是座吊桥。五对大弓形圆体桥梁,将挂桥固定住,桥身两侧,弓形桥梁上拉满密密匝匝的彩灯,入夜即亮,是这个异地小城的前夜彩虹。
大伟躺下没多久,彩灯就熄灭了,留下几盏老眼昏花的路灯。
小城就陷于浑浑噩噩之中。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连坐着都需时刻绷紧神经的硬座,早就耗光了他的体力。他很快睡着了,鼾声如哭诉。
早晨被冻醒。
这是正夏。
这是条寒江,终年水温五度,切城而过,像是装在这城市里的空调,使这里的气候独特,冬暖夏凉。一九九七年夏天大伟第一次来,以后每年来一次,都选在夏天,天作房顶石凳作床,省去不少费用。
大伟下意识地望一眼斜对岸,那里朦胧一片。仰望一眼前方上空的桥,见头不见尾。可以上桥了,他想,站起,紧了紧衣服。
每年来这里,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眼江对岸那幢小二楼房,只要证明那楼房内,没有变换主人,仍然生机勃勃,他就满意了。这像是某种严肃的仪式。如每年的祭奠时节,无论身处何地,冥冥中就有种莫名的神似的召唤,将他引回家乡,在祖坟前点亮红烛,香烟袅袅,箔纷飞,这时刻一切杂念清除,灵魂回归宁静。
走了几步,竟然感觉脚底有些虚,踏在棉花堆上的状态。上了几个石阶,腿肚子发紧,膝关节啪啪响,像子弹在关节处爆炸了,疼。他不得不停下来,将明显迟缓延后的呼吸进行调整。顺好气息,再用拳头砸膝盖,轮榔头似的,一下,一下,敲得砰砰响,疼痛感在锤击中逐渐减缓。
原以为这些奇怪的病痛离自己非常遥远,曾几何时突然就光顾到自己了。年轻强壮的自己,意识里还在昨天,却一夜间成了久远的故事。
第一天去上班报到,师傅那小眼珠子在三角眼眶里从一个角滚到另一个角,说,小子个子好高哦,来这里干活可惜了。大伟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读书是个鼻涕,做什么工作有资格挑么?有的做就不错了。师傅鼻头打哼哼,不要到时连个媳妇都娶不着哦。
放你个猴子屁!大伟心里说。师傅瘦骨嶙峋,背驼腰弯,烟不离手。
大伟到处去招惹女人,凭一米七八的标杆个子,一曲如云黑发,脸似篆刻刀撩过,貌似巍峨峻山,山梁沟壑分明。方式简单,请吃饭。每次饭局,热闹非凡。女人不介意陪他喝酒,说些暧昧话,搂一搂,抱一抱,绕脖喝“交杯酒”。仅止而己,不会再进一步。
大伟很沮丧,开始怀疑现在女人的人品问题。啥?女人太现实?师傅鼻子哼哼,要我是个女人也不会跟你困觉,不夜夜做恶梦才怪!
这,他在说他自已?没错,他把大伟跟他归为一类了,还恶心自个儿。
师傅到老,还是光棍。据说有两、三个女人跟过他,跟他最久的一个,没超过一年。
这些事实指向性很明确,他们的职业问题。
大伟亲自问过一个女人,愤懑、不解的情绪揉进问话里。
我不够好么?是钱不够花么?
没有!那女人是个直肚肠。你人好看,还幽默,工资也高,气量也大,还有个更好的条件是一般人没有的,你没有爹妈!
你,你竟然揭人家的疤还恶心别人。
我说的是事实。
的确,是现实。那……?你自己闻不到么?你身上有股烂肉味,还有,你那头发永远结饼。
这些话把大伟彻底击倒。他闻到过渔夫身上的腥味,人走过顺过的风,都能把大伟的五脏六腑倒腾个天翻地覆。那,自己岂不就是行尸走肉活死人?
为此他天天洗澡。醒来洗,睡前又洗。到后来用钢丝球当洗澡布,搓啊搓,把皮肤犁成撒种的秧地。
女人走来了,笑容甜蜜。再走近,大伟满怀期待。女人皱眉了,眼神变古怪了,脚步停了,不再靠近。
女人和大伟的关系,距离上近在迟尺,却远在天边。只有酒桌上例外。大伟苦苦思考,得出结论:酒桌上的美食和酒味,很好地掩盖了真相,刺激的酒味沖淡了腐尸味,酒精的作用,暂时麻痹掉女人最敏感的神经,对大伟的沉甸着大量灰尘和着油脂结板成饼的头发视而不见。
大伟对女人期待值明显降低。酒照喝,想法不再有多少。
大伟对自己的工作,实质上不讨厌。简单,收入不低。
穿上白大掛,从化妆间推车出来,到焚化室,把尸体脚朝里头朝外推入焚化炉,关门,按扭洒柴油,点火。这期间,靠着墙送骨盒的那只小窗,总有人把脸贴在玻璃上,想把这些过程收入眼中。玻璃厚,表面累积着厚厚的灰垢,要透过如此深厚阻隔,想看清另外一边情況不容易。所以探看者把脸抵住玻璃面,变形,贴成八爪鱼的吸盘形状。
把尸体推进炉内的一霎那,像得到某种指令,屋外侯着的亲人团,如受到意外打搅的马蜂团,轰然恸哭,悲声嘁嘁。
不出意外,亲人团里就有人急忙进焚化室,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傅,然后弯腰双手奉上红包。
师傅,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师傅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来人就鞠一躬,放心地走了。然后师傅就把焚化时间加长十分钟,装盒时把大骨敲细碎些,尽量把这个人的灰烬都装上。
应该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多年后大伟淡淡地对送红包的客人也这样说。
大伟有过那么几天心情很不爽,眼见着自个儿的日子越来越接近师傅,当然,相貌除外。所以大伟觉着有必要在某些方面区别于师傅,才不至于让自己完全步入师傅后尘。那次,师傅照例收到两份红包,一人一份,师傅递过来,大伟把师傅的手挡回了,说,以后我的这份也归师傅好了,算是给师傅买酒买烟了。
大伟觉得这赚死人钱,阴债太重,不妥,才不要和师傅一样绝后。
没想到师傅一巴掌拍到大伟后脑袋上,大呵。拿着,你他妈想害人不是?死人托你办事的钱你不要,他(她)能去得安心吗?你他妈的想让死人缠着你阴魂不散缠死你吗?真是头猪,拿着。
这是什么鬼道理,大伟心里不信,面上却要服师傅。
大伟上完所有台阶,桥两侧的夜灯就熄了。心口突然痛,像把镊子夹着胸肌撕扯着,他就一跤跌坐于地上,从地面传输上来的凉气醒住了他的意识,他终于没有躺倒。
他垂着头,掌捂胸口,五指成爪,五官错位挤成一团,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根却不清静,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火车似的一啸而过,丁冬、丁冬,像水滴声音,由遥远细微,逐渐接近至清晰。有人搭着他的肩膀摇晃,爹、爹、爹……哦,闺女的声音?他睁开眼,发现自个儿怎么躺在床上,看那盖着的白色被子,上有某某某中医院几个红色字。哦——,他喉咙咕隆一下,呼出一口重气。床边站着好些人,哟,师傅也在,他那眼白完全变成蜡黄,特别显眼。人真多,那些死去多年的,没死几年的亲戚朋友隔壁邻居怎么都在啊,都笑眯眯的。那伸手搭在他身上的女孩儿,年轻,杏眼,像,太像自己了。她神情焦急。哦哦哦,对了,一定是囡。囡说:阿爹,醒了啊,胸口疼啊,好好好,给你揉揉。
你走开,有男人大喊一声,囡就不见了,她刚才站的位置,站着个年轻男孩儿,杏眼,像自个儿。我儿子?男孩喊:爹,咱不住这里了,咱转院去省医院。等等,大伟心里喊。我哪里来的儿子和女儿?纳闷,他感觉头疼,涨,仿佛就要爆裂……
经过他身边准备拐道上桥的人,有那么几位,稍稍放慢速度,奇怪着这人不按常理直立行走,如家宠放风,做些不着调的古怪的行为,还跪着,稀奇哦。
他睁开眼,眼前景物由模糊,逐渐清晰。桥,雾,江,石阶,晨练的人。江面不断弥漫的水雾,突破阻栏四处溢出,抱成团,沿着石阶,锅牛软体似地贴着石阶往上蠕,快爬至顶时,力不待,团就散啦,就淡啦,就回潮似地退啦!
他跌跌撞撞,扶着桥栏走。心里想,我难道连师傅都不如?
几年后,师傅退休了。突然没事干了,师傅家里呆不住啊。没事了师傅就闷得慌,他就出门走步,像是丢了魂,走啊走就又走回了殡仪馆。师傅就经常去看大伟,没事就喝酒,对着大伟喝,对着死人喝。边喝边唠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这样喝着喝着,到第二年,师傅那手不管啥时都哆嗦,哆嗦到无法把酒杯直接送到嘴边,连句囫囵话都一次性说不全。
师傅说,大、大、大伟啊,你就别、别干了这、活啊孳啊……
师傅二两下肚,就反复说这句话。
大伟哦哦哦应着,分不清师傅是否看着他,师傅的眼珠子似乎不会转动,眼白已成枇杷黄。
大、大、大伟啊,情、情愿,挑挑砖,头也,别干了,这活……
哦哦哦,好哩!大伟应着。好好,一定听你老的,过些日子我就辞了这工作,我就是去工地上搬砖头,我也情愿。大伟的确已心萌去意。大伟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师傅垂着头,哈喇子流了一衣领,就叹口气。师傅却醒了,说,我累了想睡一下。大伟说,行,你老先睡下,晚上去我那喝。就扶着师傅上了推车躺着。到了下班时间大伟喊他他不应,推他也没有动静,手指鼻底下一探,哪里有气,师傅已经归天了。
大伟站在桥中央右边半月形观景台,倚着桥栏。前方江水顺流而来,此刻被水雾笼罩,只在水雾飘移过程中露出破绽才能见其面目,随后又被隐去不见真实。有两只白鹭尖叫着从水雾里冲起,升高,盘旋片刻,又一头扎进迷雾不见了。左前方岸边,隐隐约约有楼房的轮廓。
再不能这样了。大伟想。每一年来到这里,大伟每次站在这里,就能大致看清对面那楼房的动静。有人进有人出,虽然看不清人的五官,但他能认出两个人。一个是老妇人,现在算是老太太了,一个是那年轻女人,现在是中年女人了。其他人,他不在乎是谁。早几年,他看见过有那么个男人进出过那房子,看着个子很高。后来这么些年,他就再也没见着那男人了。他想,或许是凑得不巧,他来的这几天,那男人都出门在外忙碌,或者男人已经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了。
对不起了,老太太。大伟对着那幢房子的方向说。我只是想弄个明白,并不算食言。说完,他就继续往前走。
他感觉身体相当糟糕,真不如师傅。才几岁的人呀,啜上两口老酒人就迷糊,就断片。他突然悲哀起来,有股子悲在身体里聚集,然后往上涌,他将这股子蛮荒之力,强压下去。或许某个早晨,某座桥底下,睡着得不再醒来。经过他尸体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注意他。他就那么躺着到下午,到晚上,附近的人才知道,这人死了,冻死、病死或饿死。报警,来人,验尸,排查,然后在异地的火葬场化为灰烬,不会有亲人送别,不会有人为他泣。
那是公元一九九六年,夏天,还是喝酒,有那么个酒搭子,在一起喝过酒的人太多了,实在记不住那么多名字。都散场了,那酒搭子还不肯离去。大伟说,怎么,你想买单。那酒搭子是个矮子鬼,三十多岁看去就像个小老头,嘿嘿嘿笑,缩着脖子前后左右做贼似地瞅,确定只有大伟和他,他就屁股粘着凳子移到大伟身边,眼珠子滑轮几圈,似笑非笑的表情。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他手掌竖到嘴边,大伟自然就把一边耳朵送了过去。
他说,我发现件好事,我要发了,嘿嘿,还有漂亮女人睡。他说话的气流就近冲击着大伟的耳膜,大伟听来擂鼓似地响,耳朵发痒,他一把推去,那酒搭本就腿软,吃不住突然一记,就一个四仰八叉坐于地上了。
大伟吼,你他妈的是干了坏事是不?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有事就直讲,这里又没有别人。
那人一脸委屈,也不再说什么,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正要打开,大伟劈手夺过,嚷嚷着什么鸟玩意儿我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