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写手选拔赛】王叔(小说)
这时候,村麻将馆的东家乐呵呵地走了进来:“哟!俩小子回来了啦。考得怎么样啊?只怕我们村要出两个状元啰!”女人立刻起身迎接,说:“他婶子,话可不能说早,结果还没出来呢。”东家一把拉过女人走到一边,小声说:“本不打算跟你说的,但不说吧,怕你蒙在鼓里。先申明啊,我今天可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家老王已经在我这里拿了两千多了。”
王叔一看就东家进门心就哆嗦起来。他知道他欠债的事情要败露了。东家的声音好像在刻意地往下压,实际说得满屋子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冲着女人骂开了:“我先头要你招个人是为了孩子,哪知你瞎着眼招个吃白饭的!早叫你赶出去,你还像个宝似的捂着。他有哪点好让你舍不得撒手啊?现在好看了吧!”她又转而骂王叔:“你还有脸通禄啊?你就通得下去?你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还不给老娘卷铺盖走人!”女人的大儿子早就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操起手边的饭碗,一下子就砸向了王叔的脑袋,王叔的脑袋顿时开了花。
女人赶紧用三轮车把王叔拖到镇卫生院。女人对还抚着已经缝好的伤口龇牙咧嘴护疼的王叔说:“你在村卫生室打三天消炎针了就走吧!我也不敢再留你了!”
二十一
打完吊针的王叔回到了女人家。女人早给他收拾好了他的东西。女人说:“这是你擦皮鞋的工具,你带上吧。还有这五百块钱,你用它去租个落脚的地方。”
王叔又来到了县城里。他在城郊租了个一月一百过一点的小藏身之所,又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他每天一大早就夹着一个大蛇皮袋,带着他的那点擦鞋工具,步行到县城里,一边捡破烂一边招揽生意。只要有了闲或者有了钱,他都会去他住处附近的麻将馆逛逛,有钱就上桌没钱就站着。他的人生已经少不得麻将了,哪怕只是听个响,他心里也踏实。
如果王叔没有被女人家赶出来,没再次来到县城擦皮鞋,玉儿就还真难得找到他。
这天王叔正在县医院门口擦着一双黑皮鞋,又一双棕色的皮鞋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一看:大熟人!王叔避无可避,只得低下头继续为他的主顾擦那双黑皮鞋。
黄牙的妹夫在县医院做手术。黄牙刚看完术后的妹夫准备回家。他一出医院大门就看见了哈着腰招揽生意的他曾经的棋友王叔。他棋友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一件蓝得发黑的夹克外套晃荡在身板上。他好瘦啊,仿佛得过一场大病。黄牙走过去的时候,他的棋友正欣喜地擦着一双皮鞋。黄牙喉头有点哽咽,他看着那因擦鞋的动作而牵引着不断耸动的身子,站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了王叔抬头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他说:“老王,回家吧,玉儿在满世界找你呢!”
黄牙带着玉儿来到了县城城郊,来到了王叔赖以安身的地方。屋子大约十来见方,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小床外,再有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了。桌上胡乱堆放着王叔的洗漱用具,衣物,热水瓶等。
屋里完全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地面被各色的废品侵占得没有一点空隙。王叔已经认不得玉儿了,他只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玉儿。他面前这个高挑秀气的姑娘就是玉儿。这孩子喊了他一声,爸爸!他没敢应声。
黄牙说:“老王,回吧!看,我的车!不会把你拖去卖了的。”王叔突然想到了他的四川佬,那时候好像有人说她后来是被娘家人卖了的。
黄牙没想到他曾经闻名乡里的棋友已经变得如此迟钝,还不到六十呢!黄牙把王叔往车上拉,王叔一边往车旁趔趄着,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他的废品们。黄牙说:“不要了不要了,值不了两个钱。”王叔有些急了,他说:“我还,我还欠着两个月房租呢!”
“你就放心上车吧,玉儿早替你给了!你姑娘能干着呢,你就安心回家享清福吧。”黄牙一把把王叔推上面包车,"嘭"地一声关好了车门。
二十二
玉儿一声不吭地坐在副驾驶位上。
这就是她执意要寻找的爸爸,一个瘦瘦的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了,说实话,对于爸爸,她的内心里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如果要她描述爸爸的样子,她还真说不出,而一旦看到了那个人,哪怕是已经老了,已经与影像天差地别了,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昨天黄牙叔来找她,说看见了她爸爸,说她爸爸看上去好可怜。她说不出当时是怎样的一份心情。自己一直在找爸爸,并且有不找到不罢休的意思。可是,为什么要找到他呢?在道德底线里,他其实早已失去了为人子为人父的资格,这个爸爸的存在与否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但是她还是坚持要找到!
其实两个弟弟是不赞同的。他们觉得这个人不存在更好。他的存在只会让他们对人生多出一份抱怨,多出一份羞耻。她给弟弟们的解释是毕竟是他给了他们生命。如果没有爸爸,就没有他们的存在,哪怕这份存在相比同年人多出了许多的艰难,多出了许多的心酸,但毕竟他们好好的生活着啊?谁没有根?谁又能忘了本呢?
其实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她那么冠冕堂皇地讲一堆大道理,无非是为了让两个弟弟不再阻止她找爸爸。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呢?
她想起她唯一的玩伴黄牙叔的女儿珍儿傲娇的样子。"玉儿,你看这裙子漂亮吗?"珍儿牵着裙角转着圈圈,美滋滋地说:“我爸给我买的。”其实珍儿根本就没有要讥讽她的意思,但她还是气得好几天不理珍儿。那天珍儿兴冲冲地拿来一个锅盔给她吃。珍儿说:“这可好吃了!给一个你尝尝。”她知道珍儿想和她和好,就接过了锅盔----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呢!她咬了一口她眼里的稀物:“真好吃!”她很感激珍儿有好东西就想着和她分享。她有些兴奋地问珍儿:“这锅盔是哪里来的?”
“好吃吧。”珍儿也很开心。“我爸爸上街买回来的!”顿时,她感觉嗓子眼堵得慌,她把手里的稀物一把塞回到珍儿手中,转头就跑。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嚣叫着:“你没有爸爸,你没有爸爸,你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不,我有爸爸!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他!”她咬着牙,在心底里说。
或许,之所以执着地寻找爸爸实际上就是为了解开这个心结。开解心结?难道她还企望着小时候缺失的父爱如今成年了还能弥补回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小时候的那颗敏感的心啊!没有父爱,但爷爷奶奶还在疼爱他们,没有父爱,他们姐弟仨照样长大,而且她的小弟弟多么有出息呀!
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找到了爸爸首先就要质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地丢下他们仨姐弟,一个人去快意人生?她要问问他中国人口这么多,单亲家庭也那么多,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能给孩子爱与呵护,他却做不到?她还要问问他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爷爷最后一眼,难道他的责任心,良心都被狗吃了?她还想过有朝一日如果找到了爸爸,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他面前,她要用事实告诉爸爸,他根本就可有可无,没有他,她一样可以长大一样可以风风光光!
可是当她看见那个几乎是生活在垃圾堆里的老人时,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爸!”那个人没有应声,他只是瞪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迟钝地疑惑着。他只是比黄牙叔大两岁呀!
所有的怨与恨,就在那一眼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玉儿想:这就是她的爸爸,一个可怜的老人!她要让他好好的!
二十三
王婆婆已经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翘首企盼好久了。她终究年事已高,久站都感觉吃力。她回屋搬出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等。
一晃二十年啊!她的大儿子出走了整整二十年!
王婆婆坐在家门口,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她疼爱的头年长子啊!她为了他承载了多少的艰辛,流下了多少的眼泪啊!她的长子一个人在外过得好吗?他是否又有了家室儿女?
一声汽车的鸣笛惊醒了她。玉儿回来了。她老眼还不昏花。她看见玉儿从黄牙的面包车上搀下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儿啊,她的大家伙!她的孩子们小时候常常会打架,她忙啊,哪有闲工夫去问个是非曲直?只是胡乱地斥责说:"你这个大家伙,你让让弟弟妹妹们会死啊?"
她的大家伙终于回来啦!王婆婆老泪纵横。
王婆婆不愿住进被孙女孙子们装修得像金銮宝殿一样的房子。她说这房子正好留给大孙子娶媳妇。她已经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了。她可不能死在大孙子的家里,那会脏了房子的。
玉儿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奶奶,只好按奶奶的意思在镇上重新给她买了一座三间的平房。
回来后的王叔就和老母亲住在一起。
眼看着就要迈进耄耋之年的王婆婆重新有了大儿子的陪伴,仿佛返老还童。她不但高兴得合不拢嘴了,而且全身都有了力气。她上街买菜都不拄拐杖了。她的女儿们提醒她,怕她摔着,她甚至还嫌她们多事。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大家伙回来了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她做母亲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啊!她都不记得她已经有多久没被儿女们需要了。她觉得一个母亲,如果不再被儿女们需要,不再能为儿女们做点什么,那活着就是毫无意义的,那完全就是在等着阎王爷接收。她已经等死等了好几年了。儿女们早成家立业,三个可怜的孙辈也已经长大成人,她也该走了,该去九泉之下陪伴她的老头子了,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她还有一颗疼心啊!她的大家伙呢?她的大家伙还不知在哪一个角落里受苦受难呢?现如今,她的大家伙回来了!她多么高兴啊!
王婆婆的平房里又有了热腾腾的烟火气。王婆婆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和她的大家伙唠家常,她的人生又一次的丰满而有意义。
二十四
在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坐在车上的王叔都是犹如坠在云雾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与陌生。他当然认得黄牙,但不能肯定他还认得他的老家,他也不能肯定他能很好的去面对得了二十年后的亲人们。
玉儿扶他下车的地方他很陌生,但是拄着拐杖站在面前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点也不陌生,他被情感刺激得有些哆嗦:"姆~妈!"
姆妈颤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他的脸,相对着的两张老脸上爬满了泪水。是啊,他老了,他的姆妈更老了。
二十年了!时间是如来佛啊,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逃不出时间手心的孙猴子!你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时间面前,你是没有自主性的,因为你活着,所以你不想老也老了,不想变也变了。回不去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属于你的只有当下。当下啊?有多少人能把握好把握准当下呢?
王叔在心底里应该是庆幸没有再回到那座老屋的吧?那里有太多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逃离了二十年,不人不鬼地过了二十年!
王叔还是特意回了趟老屋。
他沿着水泥路慢慢地踱,慢慢地看。一望无际的绿在路的两边延展,正是水稻分孽要完成的时候,秧苗的棵与棵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隙,使得那片海洋的颜色显得更加浓稠,更加深沉。又是一个大好的丰收年啊!王叔想。
王叔的老屋已经不存在了。整个村的房子都不存在了。原来的宅基地早已经被挖土机调理得一展平洋,绵延的绿早已经把这里完全占领。王叔还是去探了探姆妈说的界碑,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大致方位,在那里略略站了站,就往回走。回来的途中他绕了绕,去坟园看了看他的老父亲还有王婶。
回到家的时候,王婆婆的晚饭都已经做好了。娘俩就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王婆婆说:“你父和你媳妇都还好吧?”王叔说:“坟头上长了一些草,我就拔了拔!”王婆婆说:“要不了多久我也该去陪你父啰!你回来了,我高兴,多活几天吧!”
二十五
小弟进入大学的第二年,玉儿就和圆脸男孩领了结婚证。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裸婚。玉儿心气高,她不想要男方父母的一分一毫,她觉得只有自己挣的钱花起来才底气足。她是个从小就拿惯了主意的人,她不愿意婚后因为公婆而闹得不愉快。虽然她没读过书,但对世间的事看得也还清楚。很多公公婆婆之所以在儿子媳妇的小家里指手划脚,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功臣。因为那个新建立的小家是靠花光了他们大半生的积蓄得来的,他们的付出就演变成了他们的权力。父母虽然无私但他们有占有欲啊!玉儿觉得她的事情该她做主。她娘家里的那许多事并不是一个普通家庭的父母愿意面对的,那么她和老公面对就好了,何必要公婆参与呢?
婚后的玉儿和老公拿出了他们打工积攒的所有积蓄,利用自己的好人缘先是开了个小型服装作坊,然后慢慢扩大经营,现在他们的厂房里已经拥有了三十个车位。由于他们厂加工的产品质量有保证,所以货源充足。做了老板的玉儿也不忘自己的根本,她还是一名车工,她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在缝纫车上。她依然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员工的位置。她把自己当作她的工人队伍里的一只领头羊,以身作则,和员工们齐头并进。男主外,女主内。业务的接洽就交给老公,她就保好进度与质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