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一
河东县看守所送来的十二名囚犯站成一排,一个胖胖的中年狱警推着自行车在对他们讲话:“你们因为犯罪来到了我们农场劳动改造,从今天起,你们就要到中队去。不管你们过去犯了什么罪,判了多少年,只要在这里好好改造自己,都会受到减刑奖励。你们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到我们农场来,本来首先应该对你们进行入监教育的,但现在农场比较忙,入监教育就免了,直接分到我们中队去,在劳动中接受教育和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出狱。大家说,这样好吗?”
十二个囚犯,除了章留影,都回答说:“好!”
中年狱警说:“我姓赵,是一分场一中队的管教队长。”接着又问:“你们中有医生、教师和拖拉机手吗?”
河东县看守所长说:“就一个中学老师。”然后往章留影指了指,“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
赵队长走到章留影面前,问:“犯啥罪啊?”
孙天德说:“他太老实了,整天不说话。俺替他说了:‘六毛’罪。”
赵队长问:“啥叫‘六毛’罪啊?”
孙天德说:“流氓呗!跟一个女学生亲亲嘴儿,就判了七年!”
赵队长“嗯”了一下,瞅瞅孙天德,问:“你对他很了解吗?”
孙天德说:“俺们是一个号子的。别看他年纪轻轻,学问大着呢!书上的字没有他不认得的。”
“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章留影低声对孙天德说。这是章留影来到农场所说的第一句话。
赵队长没有再说什么,他让十二名犯人,排成一路纵队,背着行李,沿着石子路朝北走。他自己则骑了自行车,一只脚放在车蹬上,一只脚在地上划行,慢慢地跟在后面。
离开总场场部,便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远处有大队人马在割稻,东边山坡上,有许多水牛在吃草。这情景与农村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马振日说:“这地方不错呀!”
孙天德说:“啥不错?这是监狱!”
马振日问:“跟看守所一样吗?”
孙天德说:“比看守所大多了,哪个监狱也有千儿八百人呢!”
马振日问:“你原来是在哪个地方?”
孙天德说:“俺第一次在三分场,第二次在四分场,都是工业单位。这一次可能是农业单位,就是一分场了,只有一分场是搞农业的。”
张炳学小声说:“妈的,咋不把俺们弄工业单位呢?老子这辈子就想做工人!”
马振日说:“你们搬运站不是工人吗?”
张炳学说:“那算啥球工人啊?有活就干,没活就种地。不拿工资,不吃商品粮,还是农民一个!”
马振日说:“咱们号里关了八个人,不就章老师一个拿工资吃商品粮吗?你以为商品粮就那么好吃啊?”
孙天德笑说:“这回好了,大家都吃商品粮了。”
马振日问:“犯人也吃商品粮?”
“那当然,”孙天德说,“闲时吃三十七,忙时吃四十五,关小号的吃二十七。”
马振日回头问章留影:“章老师原来吃多少粮?”
章留影说:“二十九斤。”
马振日说:“这做老师的还没有‘坐劳改’的吃得多呢!”
马振日和章留影是一个乡的乡邻,两个人就显得亲近一些。章留影情绪低落,马振日便经常找机会劝说。
走了三里多路,一座高大的监狱门楼就呈现在眼前。监狱大门上方写着:“第一分场监狱”六个大字。孙天德介绍说:“这里才是监狱,俺们县里叫看守。”
章留影站在大门前,凝视着灰色铁门,他觉得这铁门就是一张大口,吞去了他的灵魂和肉体。他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二千五百多天。
二
已经是中午了,秋天的太阳正悬在高空,向监狱播洒刺人的光芒。收工回来的囚犯一队队鱼贯而入。刚进大院的犯人,高喊着“我站队,你拿碗”的三字短语,人流便分成两股,一股流向食堂,一股流向宿舍。
章留影等十二人停留在一个大花池的旁边,行李都放在花池上面。赵队长喊来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人,吩咐了几句话之后就出了大门。
戴眼镜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姓梁,梁家易。根据赵队长的安排,先把你们分到各分队再吃饭。你们吃了饭,下午就不出工了,咱们在一起学学监规狱纪。”说着,看看手里的名单,念道:“章留影、马振日、孙天德、张炳学,你们四个到一分队;刘二宝、李胜利、王建国、钱卫东,你们四个到二分队;莫大辉等四人到三分队,也就是杂工分队。”说完,扫了大家一眼,问:“哪位是章留影?”
孙天德指了一下章留影说:“他是。”
章留影往前走了一步。
梁家易打量一下说:“你是老师吧?我们以前是同行。一会你去统计室把饭盒和饭票领过来,发给他们。吃了饭再把他们召集起来学习好不好?”
章留影点点头。
孙天德在章留影耳边说:“别怕,他也是犯人,大不了是高级犯人。都是刑期很长的‘六毛’!”
章留影说:“别说话。”
这时,一个穿着又肥又长的灰色囚服的少年敲着饭盒走来。梁家易喊道:“狗娃,你过来。”
叫做“狗娃”的少年停下来,问:“梁主任,弄啥来?”
“弄啥来”是豫北人的口语,意思是“干什么”?梁家易说:“你把他们领到一、二、三分队。”
狗娃说:“是,梁主任。”又对12人说:“老乡跟俺来吧。”
狗娃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白净脸儿,双眼皮儿,像个女孩。他对人很热情,把十二人领到各自的监舍后,又安排大家说:“你们先把被子放地铺上,等晚上大组长回来再分配睡觉的地儿。现在都去吃饭,迟了,米饭就凉了。”
张炳学说:“这个小兄弟,你姓啥呀?”
狗娃说:“俺就姓苟。叫苟娃!”
张炳学问章留影说:“这中国还有姓‘狗’的吗?”
章留影说:“不是‘狗’,是‘苟’。草字头,下面是‘句号’的‘句’!”
张炳学说:“没见过。”
孙天德说:“你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石,知道个屁呀你!”
张炳学说:“好歹俺也上过小学,你连学校大门朝哪儿都不知道吧?”
孙天德说:“俺在监狱里上过高小,不比你那小学强多了?”
章留影说:“别争了,都去吃饭吧。我领碗筷去了。”
大家都到花池旁等候。章留影来到统计室,梁家易已经把十二只饭盒、十二双筷子和十二张红色的中餐票准备停当。章留影抱来,一一发给大家。
中午饭是大米干饭,菜是水煮冬瓜。这是他们被捕入狱一个多月吃到的第一顿干饭。他们都是豫南人,喜欢吃米。大家觉得这顿饭就像家里的年夜饭。
正值秋收,犯人们刚放下碗筷,分队长就带工来了。又是集合报数,大队人马出去后,院子里安静下来。章留影分别到三个监舍里把十二个人叫出来,然后一起来到统计室。
统计室是一间独立的房屋,外面是卖日常用品的货架,里面是一张木床。靠窗放置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货架的对面是三把连椅。十二人都在连椅上坐下。
梁家易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对章留影说:“抽一支吧章老师。”
章留影摇手回答说:“不会。”
梁家易便自己叼在嘴上,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自言自语地说:“喜酒、闲茶、郁闷烟,坐牢的没几个不会抽烟的。我敢说不出一个月,你就得抽烟了。”说着,猛抽一口,咕咚咽到肚子里,又从鼻孔里放出来,像汽车排放的两道尾气。抽了半截,站起身,冲着门外喊:“老李,李春生!”
门外院子里有人答应了,接着便是脚步声,一会儿,门口就站立一个高大的穿囚服的汉子。梁家易说:“进来吧老李,我来介绍一下——”便指着章留影说:“这位章留影,跟咱们是同行。”
李春生走近两步,与章留影握了握手,说:“我叫李春生。”
梁家易说:“老李是‘积委会’副主任,负责大院里的纪律。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跟他说都行。”
章留影点了点头说:“谢谢两位主任。”
在十二个犯人中,梁家易和李春生对章留影就显得十分热情,看的其他人都羡慕不已。
李春生在凳子上坐下后,进来一位戴大盖帽的年轻狱警。李春生站起来,做立正状。孙天德便拉了章留影一起站起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见到戴大盖帽的不能喊‘同志’,要叫队长。”接着,十一个人也都直直地站着,但梁家易依旧坐着抽烟卷。不过,他把烟盒放在桌子上,说:“请抽烟。”
年轻狱警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了,问:“这几个是刚来的吗?”
李春生说:“报告王干事,是新犯人。正好一个班十二人。”
“那好吧,你们两个组织学习《宪法》、《刑法》、《监规狱纪》,进行入监教育。”
李春生问:“王干事不讲两句?”
王干事说:“我夜里值班了,瞌睡死,我去睡一会。”说着就往对门的值班室走去。
学习开始,梁家易让李春生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这是1979年新修订的法律,在城乡曾搞过“普法”。
学了十几条之后,外面有一个女人喊:“梁家易——梁家易!”
梁家易说:“欧阳会计要报表了。”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稿纸,对李春生说:“老李去送吧?”
李春生说:“你是大统计,干吗叫我送?”
梁家易说:“这个欧阳会计看见我就考问我文学上的事。我是学生物的,不懂文学。我答不上来,她就嘲笑我,烦死了。”
李春生说:“我更不行了。我学的是数学,对文学一窍不通。免谈免谈。”
梁家易问章留影:“你是中文系的吧?你帮我跑一趟。”
章留影说:“我也不懂文学。”
孙天德说:“谁说你不懂?古往今来的事你都能讲透,天下还有你不懂的吗?”
章留影说:“你不说话憋不死吧?”
梁家易说:“你去吧章老师!她不认识你,可能不会提问题的。”
章留影就站起来,接过报表,朝监狱大门口走去。
大门外,站立一位穿短袖鸭蛋绿警服的女青年。她一头短发,圆脸蛋,大眼睛。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较高。两手揣在裤兜里,一条腿不停地抖动着。(按狱规:在关押男性的监狱里,女警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章留影站在门内,问:“是您要报表吗?”
欧阳女警打量一下章留影,问:“梁家易呢?”
章留影说:“在开会。”
“开会?”女警说:“开会也得送报表啊,非得我亲自来要!大统计不想干了是吧?”
章留影不语。欧阳女警走进来,从章留影手里接过报表,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回到统计室,梁家易问:“欧阳会计没问什么问题吧?”
章留影说:“没有。”就坐下来,继续学习。
李春生读完了《刑法》,梁家易开始读《铜锣山劳改农场监狱管理规定》,边读边讲解。他结合实际说:“在这个监狱大院里住着一分场的两个中队,一个炊事班,一个畜牧队,千把号人。而一中队这个小院里又住着三个分队,五百多人。你们只能在自己的监舍里或者咱们这个小院里活动。目前,咱们一中队的监狱扒掉了,正在建大楼。所以住房紧张,活动范围也有限。二中队那边有电视,咱们这边没电视,你们不能串号去看电视。但他们要把电视放在外面,咱们中队不学习了,可以去看看。”
李春生插话说:“夜里解手,不管大小便,一律去二中队的厕所。不允许站在门口,端着丫子就尿!”
正说着,走进一个穿警服的胖子,梁家易连忙站起来问:“蓝司务长有何指示?”
胖子说:“食堂要去米厂拉大米,听说你们中队还有十多个闲人,我想借用一下。”
梁家易说:“没问题。但他们都是新来的,肚子饿呢!司务长可以给他们一个馍吗?”
司务长说:“没问题。跟我走吧!”
十二个人一一往外走,梁家易叫住章留影,说:“想吃馍你就去,不想吃就留下休息。啥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啊!”
章留影说:“谢谢,那我就不去了!”
十一个人走出大门,章留影在小院里转了转,看看墙上的黑板报。然后,到统计室找梁家易借纸笔,准备给爸爸写信。梁家易告诉他,每个犯人每月都有3元零花钱。足够买纸笔、牙刷、牙膏和毛巾了。如果要买得多,可以记账,下月扣除。于是,章留影就买了纸笔和毛巾。回到监舍,趴在被子上,开始给家里写信。
他在信笺上刚刚写下“爸爸”两个字,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在了稿纸上了。
三
晚饭过后,是集中学习。犯人都陆续回到牢房。章留影所在的一分队,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一百多人挤在五间相通的大房间里,人声嘈杂,脚气刺鼻。据老犯人介绍,这五间牢房原来都是单间的,一二两个中队合住后,为了能够多容纳犯人,就把山墙拆除,成为大通间。在两边的墙根下,是两排通铺。即把稻草铺在地上,犯人一个挨一个地睡在地铺上。靠在房门的右侧,只放一张小木床,这是给组长卢志义的特殊待遇。
卢志义管着一个分队的犯人,相当于一个分队长。但他也是犯人,要说与别的犯人有什么不同,主要体现在这张木床上。卢志义还兼任着第一小组的组长。
学习之前,苟娃来一分队把章留影喊到统计室,梁家易向卢志义介绍了章留影,说章留影是一位中学老师,与他和李春生都是同行,希望卢志义在劳动和生活上予以照顾。卢志义满口答应。章留影很感动,从梁家易手里赊了一盒“福星”牌烟卷,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