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不行!我一会回家路过邮局就得邮寄。迟了怕赶不上下一期了。”
章留影只好随欧阳凤来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章留影立即浑身不自在。因为这是他在监狱里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年轻女人。
欧阳凤打开里间的房门,对章留影说:“进去吧!”
章留影站着不动,说:“把信封拿出来,在这里写吧?”
欧阳凤白了章留影一眼,走到里间,拿出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扔在桌子上,又将《人民文学》的封底摊在章留影的面前,说:“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写。”
章留影坐在椅子上,抚摸着信封,没有马上写。欧阳凤催促道:“抓紧时间,一会邮局下班了!”
章留影说:“我有一个建议,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就说吧!”
“我觉得您这篇小说应该投向本地区文联主办的《报晓》编辑部。”
“为什么?”
“因为本地的刊物刊登本地作者的作品,可能性要大一些。像《人民文学》这种国家级的刊物,大部分都是向作家约的稿,不知名作者的自由投稿,可能没有多大刊登的机会。”
欧阳凤说:“原来这样啊!难怪我投的稿子,一篇一篇地退回来呢!我怀疑他们连看都不看,就填写了退稿信给退了!否则,怎么写了那么多,一篇也没采用呢?”
欧阳凤找到了没有发表小说的理由,心里平衡多了。因而对章留影的建议有了好感。她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我这水平,往地级市的刊物上投稿也太可惜了。”
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心态。作为一个初学写作的人,对自己的作品过于自信,也是正常现象。章留影在做民办教师时就开始写作,那时的作品现在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作文,可他照样投向《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只是在上了大学后,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的真实水平。欧阳凤当然也不会例外。出于对欧阳凤的感谢,他才阻止她狂妄的不切合实际的举动。
章留影说:“那就试试吧。如果连地市级刊物也不能发表,就是您的作品有问题了。您不妨弄一根头发夹在稿子里,看他们看还是不看!”
欧阳凤说:“这个点子好!听你的!《报晓》的地址你知道吗?”
章留影说:“知道。我的一个同学名叫董雅,就在编辑部工作。直接寄给她,可能会快一些处理。”
欧阳凤点头同意,说:“就这样吧!”
于是,章留影写下了《报晓》的地址和董雅的名字。
欧阳凤问:“这名字是个女编辑吧?”
章留影说:“是的。”
“多大年纪?”
“和您差不多吧?”
“这么小年龄就当上编辑了?不会是够着什么人了吧?”
章留影说:“已经在国家级刊物发表十来篇小说和评论了。”
欧阳凤佩服地说:“厉害!这样的人我倒要会会!”
章留影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欧阳凤说:“等一下。”
章留影站在门外。欧阳凤小跑进入里间,拿出两本稿纸,说:“请你把我这两篇最近的退稿也抄写一下吧,我准备重投。”
章留影接过来,夹在腋下,向监狱大院走去。
第一期《新岸》报印出来了。印数一百份。赵队长留下八十份,其余二十份送到了分场、总场的各个职能部门。小报的刻字和印刷功夫受到普遍的好评。赵队长非常高兴,当天晚上就宣布把章留影提升为“积委会”副主任,主抓《新岸》报和通讯工作。
这样,章留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修理工具、组稿、写稿、改稿、刻印、抄写小说,忙得不亦乐乎。
赵队长对《新岸》报很在意。他认为对外可以宣传中队的形象,对内可以促进犯人的改造。他经常过问小报的事情。这一天上午,赵队长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一分队保管室,一进门就问:“第二期的稿子准备好了没有啊?”
章留影站起来回答:“还没有。”
赵队长翻看着桌子上的来稿,摇摇头说:“有些文章狗屁不通!”
章留影说:“一篇文章加两分,谁不想发表啊?可他们确实不懂写文章,又盼望上小报,这就是一个难题。登小报吧,质量太差;不登吧,他们有意见。所以,就得替他们修改或重写了。”
赵队长说:“我考虑等大楼盖起了,房子再紧张,也得专门留一间做小报编辑部,你就调回中队,不做保管员了,这样时间就多了。那时,我们买新钢板、新油印机,扩大小报的影响力,争取压倒总场的《新生报》!”
章留影问:“《新生报》几个人?他们的编辑和刻印人员是犯人吗?”
赵队长说:“当然是犯人!他们总共四个人。一个编辑,三个刻印的。编辑是某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贪污罪。刻字的都是教师出身。在中队搬家前,你要物色两个会写字的,再给他们一些锻炼的机会,将来协助你办报。你看咋样?”
章留影说:“这样最好。”
赵队长在保管室里转了一圈,走回到桌子前,问:“我想找你帮个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章留影说:“赵队长太客气了,有事儿您只管吩咐!”
赵队长掏出一张稿纸,说:“我儿子各门功课都好,就是作文不行。已经高三了,作文还缺少深度。他们老师拟了十个题目给他,让他练习。可他却无处下笔。我想请你写几篇范文给他作参考,不知……”
赵队长越是吞吞吐吐的,章留影越是觉得应该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因为,作为一个犯人,他听惯了命令和申斥。没有人像赵队长那样用商量的口气和他说话。
“拿来我看看吧。”章留影说,“想写好作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所以不要着急。”
接过稿纸,章留影看到上面列出了十个作文标题,大部分都是说明文。因为1983年夏季的高考作文是一幅荷花和禅字的画面,荷花有明有暗,明的是彩绘,暗的是水墨。一个黑色的“禅”字很大恨突出。要求考生观察画面,写出三百字的说明文和八百字的议论文。所以,拟题的人就围绕各种不同的名画做文章,章留影觉得很可笑。按照常规,明年的高考不可能重复今年的路子。他摇摇头说:“这上面的七个题目都不要写了。避免浪费时间和精力。下面的三题比较有新意。您看,‘我对作文的看法’,还有‘我喜欢的作文’和‘作文让我欢喜让我忧’,都是谈作文的,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还没有出现过。写作文的议论作文,这个角度让人预料不到,符合‘反猜题’的思路。不过,这三篇作文可以用两种文体来写,一是议论文,一是记叙文,两篇足够了。”
赵队长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连说:“有道理、有道理!”
章留影说:“猜题是有风险的。一定不要死记硬背,主要是了解作文的主题和结构,锤炼自己的语言,做到了这一点,作文就不是问题了。”
赵队长说;“我儿子能亲自来听听就好了。”停了一下,小声问:“如果到了星期天,你能给我儿子讲讲作文吗?”
章留影说:“我听您的吩咐。”
赵队长说:“我想把你请到家里,好好给我儿子讲一天,中午喝一杯茶或者吃一顿饭。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章留影心里又热了一下,眼睛潮湿了。他说:“只要把我当人看,比喝茶、吃饭强多了。”说完,眼泪含不住了,从眼角流了出来。
赵队长说:“从法律角度来说,你们都是严管的对象,但从‘人’的角度来说,你们和我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们不违反监规狱纪,不越狱逃跑,我们就是朋友,就是兄弟!”
章留影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抹去泪痕。说:“在您家里不合适,要不,我们在中队接见室里谈谈吧?”
赵队长说:“这样也好。”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感到时间紧张,中午可以不回大院了。饭票给谁,把饭带到这里来吃。凉了,可以去饲养室加热。一会我跟姚队长说一下好吧?”
中午不回大院的犯人,都是杂工组的。他们刑期短,没有逃跑的可能性。而章留影还有六年多的时间,一般人是不放心的。中午来回走路,需要将近一个小时。加上排队打饭、吃饭,要消耗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于是,他对赵队长说:“那就太好了。请队长放心吧,我是不会逃跑的。”
赵队长说:“这个,我心里有数。”
十七
姚队长在中午收工集合时,宣布章留影留在保管室修理工具,不用回大院了。章留影就把饭票交给了张炳学,让他带饭来。
打谷场上只剩下章留影一人了,他未免伤感起来。近来,他觉得自己的毛病越来越多了。人多时,他想独处;独处时,他又伤感。忧郁症既折磨着他,又召唤着他。他既憎恨忧郁,又想走近忧郁。
望着一地被毁坏的劳动工具,章留影非常苦恼。这些铁锹有的已经修过了多次。而且杂工组的人特意给换上了结实的把子。章留影记得他家里的铁锹把也是这种树木,但从来都没有折断过。现在不过是挖挖地角儿和墒沟,并不需要用力,怎么老是毁坏呢?最近忙于刻印小报,很少替李指导员写文章,以前李指导员给的稿费都被修理工具花光了。所以,章留影必须想办法解决破坏工具的问题。
在库房里转了一圈,章留影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实行“工具承包制”。他把库房里的全部铁锹都拿出来,再把坏掉的简单维修一下,凑够了每人一把。然后,在每一把铁锹的下端,用刨子推出一块地方,分别刻上编号。做完这些事情,分队已经出工了。下午依然是整地,就是给种上麦子的土地开墒和碎土。章留影把编了号的铁锹摆放在库房外面的墙根儿上,让人们都来抓阄。他用白纸条写了编号,每人拿一个。抓住几号就拿几号的铁锹。抓完阄,章留影才向姚队长和张队长汇报。建议不论什么人,凡是毁坏一次工具的,扣掉改造分一分。一次不坏的工具,奖励使用者两分。两位队长对此很感兴趣,马上向大家公布了这个措施。并说这是分队的意见。尽管个别人对此表示不满,但大部分人员还是赞同的。从此以后,毁坏铁锹的现象得到了有效的遏制。劳动工具不坏了,两个队长都非常高兴。
等大家都下地了,章留影这才想起吃饭。他的饭盒里有米饭和冬瓜汤,张炳学用两条毛巾包裹着,因而并不太凉,章留影很快吃完,接着就刻印小报。
这天中午,章留影依旧留在保管室没有回监狱大院。分场组织各中队的管教干事突击搜查监舍。犯人们都被集合在大院里,先是搜身,接着收查床铺。搜查的目标主要是凶器和现金。一中队共有三人搜出了现金,其中最多的六块五角钱是在章留影的地铺枕头下搜出来的。信息很快反馈到中队了。晚上吃了饭,中队集合,李指导员在会上点了章留影的名,并说章留影作为“积委会”副主任,带头违反监规狱纪,这是不允许的,应给予记过处分。所幸的是,李指导员看在“积委会”副主任的份上,没有让章留影站在队伍前面挨整。而另外两个犯人,仅仅搜出了一块多钱,则分别被王干事“斩首”(即砍脖子)。但是,章留影自己清楚,他现在是一文不名,哪来的六块五角钱呢?他觉得有必要向指导员说清楚。散会之后,章留影拦住了要出监狱大门的李指导员,恭敬地说:“报告指导员,我有事向你回报!”
李指导员站住了,背着手问:“弄啥来?”
章留影说:“那钱不是我的。”
李指导员说:“从你的床铺上搜到的,不是你的是谁的呀你说说?”
章留影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我一分钱也没有!”
李指导员说:“如果是我们中队搜出来的,我也不会点你的名了。可偏偏是分场搜到的,为这事还扣掉我们中队10分呢!我以前给你的稿费,你应该买东西吃,干吗攒着呀?私藏现金的都有逃跑的嫌疑,是很严重的问题,影响不好哇!”
章留影说:“请指导员相信我,真的不是你给我的稿费。那些钱都叫我买烟抽了。”
李指导员笑道:“胡说了不是?你可是从来不抽烟的呀!”
章留影说:“不是我抽的。是我修理工具时给杂工组的人抽了。”
李指导员说:“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注意一下吧!”
章留影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怎么注意啊?”
李指导员问:“你认为有人陷害你?”
章留影说:“应该有可能。因为钱不是我的,我自己最清楚!”
李指导员说:“可是,怎样证明不是你的钱呢?”
看来,李指导员还是不相信我啊!章留影在心里说。他觉得很委屈。不是被人栽赃陷害,而是被人不信任!章留影认为,信任是有生命的情感,没有信任,任何情感都是苍白的!于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此后,章留影不再以李指导员的名义写任何东西了。李指导员的讲话,他都写成通讯报道,以“本报通讯组”的名义发表在《新岸》或者《新生报》上。
中队东侧的四层监狱大楼已经结顶。有人说春节前夕就能搬进大楼居住了。但是,就在犯人们热切盼望大楼交付使用的时候,发生了一个重大事故:一个年轻犯人,在干活时从楼顶上掉下来,摔死了。为此,建筑队停工整顿,耽误了十几天。犯人中有懂风水的,就说这座大楼的风水不好,青龙与白虎相冲,还没有住人就死人,将来肯定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