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这种想法,一般人可能难以理解,但对于一个犯了罪而又渴望将功补过的人来说,却是极为平常的事情。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有了活着的勇气和希望了。而章留影现在几乎鄙视“自杀”这个如影随形的“跟班”了。他要好好地活着,等待时机,改变自己。
章留影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因为一个学生,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他从市师范学院毕业回到中学的第一年,担任初中一年级的语文教员兼班主任。陈文婕就是这个班的学生。当时,中学部和小学部一样,绝大部分都是当地的民办教师,真正科班出身的教师简直是凤毛麟角。正因为这样,县教委才把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充实到农村中学里任教。在这所中学里,章留影接管的这个班是全校最差的班级,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三差”班(即:学习差、纪律差、礼貌差)。谁都不愿意在这个班里教书。章留影第一次踏进这个班,虽然没有遭遇到学生的戏弄,但大家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既没有人喊“立起”,也没有人为新来的老师鼓掌。章留影明白,对这个班进行整顿应是当务之急。
而整顿就是由陈文婕引发的。
一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可体育老师赶去亲戚家喝喜酒,让学生们上自习课。体育老师也是当地的民办教师,经常因种地或收割而缺学生的课。本来纪律极差的班级,有老师守着尚且乱糟糟的,没有了老师就可想而知了。教室里有人喊叫,有人蹦跳;有人在黑板上写字骂人;有人在桌子上练习演讲。放学的铃声刚刚敲响,大家就一窝蜂地望外跑。这时,男生王大柱抬腿朝李明明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李明明趴在地上,后面的同学纷纷被挤倒在李明明的身体上,压的李明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午饭后,章留影和几个单身老师在集体宿舍里下棋,李明明的妈妈金玉英找来了。她在宿舍门前又哭又闹,说章留影班里的学生王大柱把李明明打出血了,吵着要章留影把王大柱交出来。章留影问明了情况,就和金玉英一起去看李明明。李明明躺在床上吐血,床前还用一只小盆儿接着。章留影问:“为什么不送医院啊?”
金玉英说:“家里没钱,伸脸让人打呀!”章留影就背着李明明去了医院。经过医生检查,确诊为肺部受到过重的挤压而出血,需要住院打吊针止血。章留影付了第一次的医疗费6.5元。然后安排司药的医生说:“所有的治疗费都记在我的名下,我来付钱。”这医生是章留影的小学同学,自然满口答应。
说起这个王大柱,代课老师都摇头。他在班里三天两头惹事生非。章留影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他为什么要踹李明明?王大柱先是扎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说。章留影说:“你不说也可以,我找你爹说去。李明明现在躺在医院里,还等着你爹支付医疗费呢!”这下子王大柱慌了手脚,他哀求章留影不要让他爹知道这件事儿,至于医疗费,他自己想办法解决。章留影问:“你一个毛孩子,拿什么付医疗费啊?”王大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章留影说:“医疗费我已经付过了,你只要跟我说清楚打架的理由就行了。”
王大柱不敢再隐瞒了,他说:“李明明欺负女同学,我才踹的他!”
章留影问:“欺负谁呀?”
王大柱说:“是陈文婕。李明明把她的辫子系在桌腿上,把陈文婕弄疼了。”
原来是“争风吃醋”!这个陈文婕不过十五六岁,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不仅是“班花”,还算得上是“校花”,长得很漂亮。不过,她对向她献殷勤的男生向来不予理睬。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是数得着的,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章留影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你能够为女同学打抱不平,我很高兴,也很钦佩。说实话,我在上学的时候,也喜欢替受欺负的同学打抱不平。现在做了老师,当然要保护受到伤害的学生。我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个工作!”
这么一说,王大柱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摆弄着胸前的纽扣,把头弯得很低很低。
章留影继续说:“可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打人对吧?你打了别人,别人也是受了欺负的对吧?如果还有人站出来为李明明打抱不平,那这事儿不就没完没了啦?况且,你出腿过重,又选错了时间和场合。现在李明明同学肺部出血,正在医院里治疗,要花一大笔费用。你说,你这一脚踹得对吗?”
“老师,我错了!”王大柱真诚地说。
“知道错了就好!”章留影趁热打铁,“我不告诉你爹,也不让你支付药费。但你得跟我一起去看看李明明,并真诚地向他道歉,能做到吗?”
“能!”王大柱坚定地回答,“我保证每天放学都去看他!”
“好的!”章留影说,“你去吧。顺便把陈文婕叫来。”
不大一会儿,陈文婕来到办公室。这个女生高高的个儿,扎一根长长的辫子。有学生偷着叫她“长辫美女”。她在班里虽然不调皮,但对人总是冷冰冰的。其中当然也包括代课教师和班主任。她是课代表,到办公室送作业,从来不喊“报告”,放下作业本就走。
一般情况下,老师找学生谈话,学生总是毕恭毕敬地站立着。但陈文婕走到办公室就坐在章留影对面的椅子上,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给自己扇风。
“今年多大了?”章留影问。
“十五。”陈文婕干脆地回答。然后补充说:“是周岁。”
“你这个子,我还以为是大学生呢!”
陈文婕不语。只管摇着书本。
“李明明住院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与我有关系吗?”
“有关系。听说他欺负你了?”
“谁说的?他玩我的辫子,这也叫欺负?”
“可王大柱认为他欺负你了。所以,他把李明明踢翻了。还有那么多的学生压在身上。造成肺部出血,正住院呢!”
“这狗日的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陈文婕愤愤地说。“我的事儿稀罕他来管呀?李明明栓我的辫子,我急等着回家做饭,要不,我非扇他耳光不可!”
章留影问:“怎么?你放了学还得做饭呀?你妈干吗去了?”
“死了呗!”陈文婕说得很坦然,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刚刚记事儿我妈就死了。现在的妈是继母。”
章留影说:“真是太不幸了。继母待你好吗?”
“好?好就不用我做饭了!”陈文婕说,“我十岁时,我爹娶了这个继母。从此,我和继母就开始斗气、斗嘴、斗智、斗心。斗了五六年了。我连继母都不怕,还能怕一个半大男孩?”
“可你自己不也是一个孩子吗?”
“我是让苦水泡大了。我不是一个孩子了。”
“可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孩子呀!”
陈文婕摇摇头说:“我自己就不把自己当做孩子了。你把我当做孩子,我很感谢你老师。”
章留影说:“你和王大柱、李明明一样,都是半大孩子。是孩子就难免做错事情。李明明虽然不是你亲自打的,但却是因为你才挨的打。武侠小说上常说的一句话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听说过吧?现在人家李明明住在医院里,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呢?”
“当然应该。老师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这是章留影第一次听到陈文婕用“您”字来尊称他。
在班里上课的时候,章留影对全班同学说:“李明明住院了,他在医院里很寂寞很孤独很想念大家。可你们把他压成了重伤,却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你们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望一下李明明呀?”
班里的同学都站立起来,一起举着右臂,说:“我去!我去!我们都去!”
看望李明明同学成了一个契机,章留影借它来凝聚一种力量,树立一种观念。这力量就是班集体,观念就是关怀与爱。
从此以后,这个班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章留影任命陈文婕做了班长,李明明和王大柱为副班长。这个班集体可以处理班里的一切事务。章留影对陈文婕说:“凡是你们几个能处理好的事情,就不要找我。”章留影除了上课,一般不到班里去,放手地让学生自己管理自己。他把班主任津贴拿出来作为班费,凡是老师家里有婚丧嫁娶病之类的事情,他都让三位班干部带着与该教师相关的课代表,拿着礼品,去老师家里慰问、祝贺或吊唁。这样,所有的代课老师都非常喜欢这个班级了。他们觉得不下点功夫,就对不起学生了。自此,再也没有随意缺课和不负责任的老师了。
章留影把这个班级从一年级带到了三年级。这个班也从“三差班”变成了“三好班”。
班级的转化,当然倾注了章留影的心血,但陈文婕所做出的努力也功不可没。
陈文婕是一个很有管理才能的学生。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陈文婕在管理着这个班。纪律、学习、卫生、劳动,娱乐抓得井井有条。老师不在班里,她就坐在讲台上,俨然一位女教师。她在班里讲话,要比一般老师讲话时还要安静。
然而,陈文婕肯为章留影及其这个班级付出,除了章留影给予的资金援助外,更重要的是章留影给了她平等、尊严和信任。一个从十岁就生活在继母的淫威之下的女孩,还有什么比平等、尊严、信任更能打动她的呢?
于是,陈文婕便顺理成章地爱上了章留影。到了三年级的时候,这种爱越来越强烈了。当别的同学都在希望“中考”赶紧到来,以便彻底放松一下时,陈文婕却在害怕“中考”的临近。因为“中考”后,她就要结束学生生涯了,就要与章留影告别了。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突然想起了这件事,陈文婕马上就会流出泪来,吃不下也睡不香了。她总想把这种感觉说给章留影听,她想得到章留影一句安慰的话。但是,面对自己的老师,她又没有勇气。再说了,章留影一面重用她,一面还把她当做孩子看。这就使她不敢贸然地向章留影敞开心扉。
“中考”前,章留影和刘丽结婚了。结婚那天,班里的干部同样去章留影老家祝贺,可只有陈文婕没有来。王大柱和李明明解释说,陈文婕担心班主任和班干部都不在,没人管理,就留在了学校。其实,陈文婕在班里发布一道“训令”后就悄悄地溜出了教室,躲在小河边的一棵垂柳下伤心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陈文婕不但没有因为章留影结婚而减轻对他的思念,而且这种思念对她的袭击更加严重了。当然,爱情向来都排斥异己,她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章留影以为是家庭因素的影响。追问了几次,陈文婕总是摇头不语。刚刚结婚的章留影,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就是往妻子的娘家跑,因为妻子一直住在娘家。而陈文婕想单独和老师说话,她只有在老师上课的必经路上等。这样,她就更加没有心思学习了。
“中考”的前一天晚上,毕业班的学生放学回家准备东西去了。章留影和其他老师要整理学生档案,就留在学校里过夜。而陈文婕是知道这件事儿的。她拿着班里的钥匙,就在教室里等章留影上厕所经过这里。但是,等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陈文婕简直是坐立不安。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开着电灯坐在窗下,她希望章留影经过时能够发现她。但是开着灯却看不见教室外面的世界了。她害怕章留影走过去,而她却不知道。因此,她把电灯关了开,开了又关。最后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干脆走出来,坐在教室门前的花池上等。
大约等了二十几分钟,果然有人走过来了。但听这脚步声,不像章留影的。文婕急忙隐藏在花丛背后。
又过去了十来分钟,她再次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她太熟悉了。她能在众多的脚步声中听出这脚步的特殊韵味。“咚、咚、咚”,如同空谷足音,如同优美乐章。可是,当这个脚步向她逼近时,她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她明白,此刻要站在章留影的面前,恐怕什么也表达不出来。她只有快步地跑进教室躲起来。章留影经过教室,并没有停留。她趴在桌子上,心跳不止。她责备自己为什么这样胆小,这不是自己的个性啊!明天她就要离开学校,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了。等章留影再走回去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她迅速地从桌斗里摸出作业本,撕掉一张纸,拧开钢笔,用颤抖的右手,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今晚我想和您出去走走!!!在句子末尾,她一连用了三个惊叹号。她是害怕章留影不肯出去。写完了,折叠两下,就站在教室门口等章留影。
章留影从厕所里出来时咳了一下。转眼间就到了教室门前。她不再犹豫,赶紧跑上去,叫了一声:“老师……”连她自己都能听出来,她的声音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了。
章留影停下,问:“是文婕呀?没有回家吗?”
陈文婕没有回答,直接把纸条递给了章留影。章留影接过来,问:“是什么呀?”
陈文婕说:“您——看看吧。”说着,就返回教室。
章留影站在窗户外面,就着灯光,看了一遍,隔窗问道:“什么事儿呀?在这里说不行吗?”
文婕把脸儿扭转过去,背对着章留影,赌气似的说:“不行!”
章留影笑了一下说:“那好,等我回去安排一下,你在大门口等我。”说完,就“咚咚咚”地离开了。
得到这句话,陈文婕轻松多了。她熄灭电灯,锁了教室门,快步来到学校大门口。不大一会儿,章留影就从集体宿舍里出来了。陈文婕走在前面,章留影赶上来,并肩走了两步,问:“去哪里?”陈文婕不答,只是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弯,就到了小河边。此时已经八点多钟,西沉的月牙儿把淡淡的辉光洒在水里。可以看见河面上有野鸭在漂浮。河边的垂柳下筛着斑斑点点的月光,像生长的白色小花。章留影听见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说:“不要再走了。我感觉有人在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