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委会的成员除了具体分工外，还要每天维护排队打饭的秩序。一人负责一天，一个大星期（即10天）为一轮。这一天中午收工后，章留影没有去“防震棚”拿饭盒，直接去了食堂打饭窗口，指挥排队。
　　 犯人干了一上午活儿，肚子饿了，都想先吃到饭。而且先吃到饭的，还可以在监舍里躺一会儿歇歇手脚。因此，加队打饭便是常事了。
　　 在章留影的劝说之下，大部分犯人都能够给他面子，按先后次序排队。可“老叫驴”从来都没有排过队，他总是挤在前面，等占据了位置，“跟屁虫”则把饭盒递上去打饭。今天又是故伎重演，被章留影赶到后面的人起哄说：“看看！章委员不敢管老叫驴吧！”
　　 “章委员是瞎子喝烘柿子——专捡软的捏啊！”
　　 章留影一时性起，跑去拽住老叫驴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了出来。老叫驴很生气，朝着章留影的胸口推了一掌，把章留影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章留影说：“干吗呀你？就你特殊！”
　　 老叫驴说：“老子就特殊了，你能把老子的老二咬掉半截！”
　　 章留影说：“你嘴巴干净些！有理讲理，不能骂人！”
　　 “老子就骂了！不叫老子加队，你也没长那个蛋子！”说着，又往队伍里挤，章留影便用手去拉。老叫驴一拳打在章留影的左边肩胛上，章留影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张炳学和苟娃来打饭，见章留影摔倒，赶忙去拉。拉起后，张炳学把饭盒交给苟娃。跑去朝老叫驴的屁股踢了一脚。老叫驴就和跟屁虫夹击张炳学，张炳学被踢翻在地。这时，马振日来打饭看见了，连忙把饭盒扔在地上，朝老叫驴和跟屁虫拳脚并用，猛攻一阵。章留影怕事情闹大，赶紧去拉住马振日。卢志义也跑来阻止老叫驴和跟屁虫。经过两个人的努力，大家这才罢手。
　　 这次两个地方的服刑人员打架，虽然很快平息，也没有打伤任何人，但不知被什么人汇报给中队领导。晚饭过后，梁家易吹哨集合，三个分队全部集中在小院内。李指导员和王干事站在队伍的前面。报数完毕，李指导员点名让马振日、张炳学、老叫驴、跟屁虫四个人出列面向大家站着。接着，他把四个人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他说这是“打群架”，是严重违反监规狱纪的行为。这回每人记过一次，下回再犯，一律关进小号。最后让四个人分别做了口头检讨。
　　 检讨完毕，王干事把双手合并，在马振日的后颈上砍了一掌。马振日朝前走了两步，并没有跌倒；王干事赶上去，又砍了一掌，马振日依然未倒；接着是第三掌、第四掌，直到第六掌时，才把马振日砍倒在地。王干事气喘吁吁地说：“入列吧！”马振日爬起来，站到队伍中。下面砍张炳学，有了马振日的的教训，王干事掌到，张炳学立即应声倒地。于是，他只挨了一掌。老叫驴和跟屁虫更是一触即倒，轻松过关。
　　 散会之后，章留影久久不能平静。马振日是为他才对老叫驴和跟屁虫出手的。可马振日却被砍了六掌。假如这六掌是砍在他的脖子上，他能忍受得了吗？如今，好友和老乡挨打和关禁闭，章留影感同身受。一种自杀的呼唤瞬间强烈成一双大手，猛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几乎窒息。
　　 新犯人高峰又在惊叫和哭号。章留影拿了毛巾捂住了他的嘴巴。可章留影自己的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次日晚饭毕，章留影和马振日拿着饭盒往棚子里走，马振日悄声说：“今晚再停电，我们就偷袭老叫驴和跟屁虫！”
　　 章留影说：“你疯了！他们豫北人多打不过啊！再说，大组长也是豫北人，他肯定护着老叫驴的。到时候，他们再向李指导员这个豫北人说你的坏话，恐怕要把你关起来的！”
　　 马振日笑道：“你不是说我太胖了吗？关起来，一天吃八大两，正好瘦瘦身子！”
　　 “这事儿有点悬！”章留影担忧地说，“吃亏了不行，打伤了也不行。我看还是算了！”
　　 “不行！”马振日说，“这口恶气不出，我他妈不甘心！明着斗不过，咱就来暗的！你不用管了，停电后，你就躺被窝里别出来。”
　　 章留影看看劝不了，只好嘱咐说：“适可而止，教训一下就行了！千万不能搞出流血事件！”
　　 监狱里一般不允许停电。但近阶段家用电器越来越多，电力明显不够用，拉闸限电就成了家常便饭。停电时间是不固定的，但通常是在用电高峰期的7七都十点，短时三十分钟，长时六十分钟。
　　 犯人大多都喜欢晚饭后的七八点时停电，因为停了电就不用集中学习或者开会了。集中学习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开会。因为开会有两大弊端：一是李指导员没完没了地讲话，二是王干事花样翻新地整人。听李指导员讲话是一种慢性煎熬，看王干事整人是一种快速摧残。所以，坏事变成好事，停电成了犯人的精神享受。
　　 但是，章留影突然害怕停电了。因为他知道，不管结局如何，打架都是一桩严重违反监规狱纪的事件。如果造成重大伤害，还有加刑的危险。所以，他躺在被窝里也很不自在。
　　 正自担心，突然间，听见监舍里一片大哗。老叫驴的骂声和跟屁虫的嚎叫声在夜空里弥漫。住在监舍里的老犯人和住在棚子里的新犯人形成两军对垒局面，小凳子、瓷碗和破鞋到处乱扔，像下冰雹似的。
　　 激烈地响动惊动了岗楼上的值班武警，斜对角的两个岗楼里射过来两道手电的光亮。但两边对垒的人群并没有停止。西南角的岗楼上“呯”地放了一枪，门岗上的武警也“咣当”一声把大铁门上的小铁门给锁上了。大家可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李指导员、赵队长、王干事和几个武警都进来了。几道强烈的两用电棍发出的光芒在两边参战的人群里反复扫描。在新犯人的群体里，看见了马振日。他的两只手分别拿着两根一尺多长的短棍。别的人都是赤手空拳。
　　 这时，来电了。巨大的反差使人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李指导员命令把所有的人员都集中起来。报数完毕，李指导员倒背着手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不过，只要人没有跑，没有死伤，其它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给我查！给我查！”李指导员反复说着这么一句话。
　　 “不用查了，”马振日从队伍里走出来，手里还在拿着两根短棍。“是我干的。这里还有凶器呢！”说着，把棍子扔在地上。
　　 “就你一个人？”李指导员问：“还有谁？站出来！”
　　 队伍里没有人应声，老叫驴说：“眼瞅着有两三个人呀！你看看，我的头尽是包了！”
　　 跟屁虫也说：“我头上也有大包，绝对不止一个人！”
　　 王干事朝马振日看了看，说：“这家伙的脖子硬，只好‘吹箫引凤’了！”说完，往马振日的腿弯处踢了一脚，“跪下！”马振日应声而跪。王干事把电警棍举起来，将末端放进马振日的嘴巴里，按动电钮，电警棍“噼啪”作响，但马振日却一声不吭。有人说：“这货不过电呀！”王干事有点气急败坏，电警棍又按又戳，直到马振日昏了过去，他也没叫一声。
　　 赵队长对王干事说：“好了，先把马振日关起来吧！”
　　 睡觉的时候，章留影偷偷地问张炳学：“进入老犯人监舍里的还有谁？”
　　 张炳学说：“就我和马振日、老孙三个。出来时，他把我俩手里的棍子要去了，叫我俩死也不能承认。”
　　 章留影说：“那怎么新犯人出去那么多？”
　　 张炳学说：“是孙天德鼓动的。不过，大家都恨老犯人。凭什么犯一样的罪，他们判得轻，咱们判得重啊？凭什么都是劳改犯，他们穿的铺的盖的都是公家的啊？凭什么他们睡床上咱们睡地下啊？大家心里憋着气呢……”
　　 章留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睡觉吧……”
　　
　　 十一
　　 这是一个大星期天。所谓“大星期天”，就是把七天一星期改为十天一星期。据说，七天星期制是五千多年前生活在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发明的；而十天一星期制却是管理中国监狱的干部发明的。这个新的星期制度实际上也很科学。首先，它逢十（即10、20、30号）星期，使星期数与月数更加贴近和融合。不管是月大还是月小，都是三个星期。其次，突出了监狱与社会的不同。形成了独特的“监狱文化”。犯人可以在这一天“自由活动”；或猫在被窝里睡觉，或蹴在墙根下聊天，或狂奔在操场上打打篮球。
　　 大星期天时，中队干部很少到监狱里来，只有王干事掂着电警棍在监狱里到处晃悠。那次打架的晚上，是王干事值班。但他不在监狱内，所以被分场场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为此，他十分恼火，对马振日“吹箫引凤”了好几次。
　　 这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粗暴手段，却被文化成风花雪月的浪漫和高雅了。就像《聊斋》里的骷髅披上美丽的画皮一样。
　　 大星期天的上午，章留影特意去请教梁家易：“王干事是什么文化程度啊？”
　　 梁家易笑道：“初中毕业当兵，复员后当狱警。”
　　 章留影说：“他很会引用典故呀！”
　　 梁家易说：“我看八成是追欧阳凤没有追到手，急的！嘴巴里噙着电警棍，酷似吹箫。他老想着欧阳凤，产生了联想，所以‘吹箫引凤’这个文化和野蛮的嫁接词汇就诞生了。嗨嗨嗨！”
　　 章留影说：“我看欧阳会计倒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性，她不会嫁给王干事的！”
　　 梁家易笑道：“再野蛮的男人，也不会在恋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欧阳凤也不温柔，她有时瞪着大眼朝王干事发脾气，很凶的。我去送报表时碰上了，她还叫我‘滚出去’！气的我懒得理她了！”
　　 章留影说：“怪不得您老是叫我替您送报表呢！原来不是为了怕她考您呀！”
　　 “是，我没有骗你！”梁家易说：“确实是怕她考我。她出的题我回答不上来，她才对我凶的。你将来如果做了大统计，她肯定会对你温柔的。因为你除了英俊，还对写作有较高的造诣。欧阳就喜欢这样的人。这也是王干事追了她四五年而没有成功的症结所在。”
　　 章留影红了脸说：“别说我做不了大统计，就是做了，人家能看上一个劳改犯？笑话！”
　　 “你太自卑了。”梁家易说：“我刚来时，根本没有想到能做大统计，结果做上了。我出狱后，你和李春生做大统计的可能性都有百分之五十。至于犯人的身份，不过是暂时的，刑满释放了，与常人有什么区别呢？现在，地主、富农、右派的帽子都摘掉了，谁还在乎你曾经坐过牢呢？”
　　 章留影说：“我没想过做大统计，李老师来了三年多了，又是学数学的，做大统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话未说完，听见大门口好像有人喊梁家宜的名字。凝神细听，喊声却停止了。不大一会儿，苟娃来到统计室，对梁家宜说：“欧阳会计喊你！”
　　 梁家宜拿出报表，交给章留影，说：“劳驾你了。”
　　 章留影苦笑一下，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梁家宜说：“我出狱之时，全力推荐你做大统计，不会亏待你的。”
　　 章留影出监狱大门时，欧阳会计已经回中队办公室了。他只好把报表送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有赵队长和欧阳会计两个人。章留影把报表送到欧阳会计的桌子上，欧阳会计嘟噜一句：“这个梁家宜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队长说：“他快刑满释放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章留影离开时，朝赵队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赵队长抬起头喊道：“欧阳会计，你那有文学类杂志，借几本给章留影看看。”
　　 “他也喜欢读小说呀？”欧阳凤问。
　　 章留影没有回答。
　　 赵队长说：“什么叫‘他也喜欢’啊？人家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学中文的，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呢，厉害吧？”
　　 欧阳凤摇摇头说：“看不出来！”
　　 其实，欧阳凤从1977年开始，连续三年参加高考，但都是因为相差三五分而没有被录取。顶替父亲上班后，一边工作，一边函授。拿到大学文凭是她的一个坚定的梦想。
　　 赵队长说：“你呀！一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
　　 欧阳凤说：“学中文的，肯定知道什么叫‘细节’吧？给我讲讲可以吧？”
　　 梁家易说欧阳凤经常向他提文学上的问题，看来此事不是捏造。对于一个中文系的毕业生来说，恐怕没有不知道《文学概论》教材上关于细节的定义的。即使是函授生，也不可能对细节一无所知。因此，章留影认为，欧阳凤提出的问题，不是求教，而是发难。不回答她是不礼貌的，但按照教材上的定义来回答，又显得太死板。想了一下，他说：“细节就是婴儿吸允手指时的全神贯注；就是少女头上戴着的栀子花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就是老太婆在菜市场上溅着吐沫星子砍价。”
　　 欧阳凤对章留影的表述，觉得新奇，但她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赵队长笑道：“还有欧阳小姐没有听说过的事儿吗？”
　　 欧阳凤说：“监狱里读武侠小说得多，读纯文学得少。纯文学能够陶冶人的情操，武侠小说把犯人都教唆坏了，你这个抓思想改造的队长也该干预一下嘛！”
　　 赵队长说：“我不懂文学，但我知道武侠小说也是文学。文学应该百花齐放，读者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你说我怎么干预呀？”
　　 欧阳凤说：“你可以鼓励他们订一些纯文学刊物嘛！把武侠小说都给我收缴了嘛不会？”弯了脑袋对章留影说：“你观察一下大院里有多少喜欢读纯文学的，把数字报给我，我给他们借一些纯文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