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天上的鸟儿江中船(小说) ——母爱
“查到了,你就说你是讨饭人就是了,他们看你的样子也没有办法的!”石头听着姨娘喝斥娘,心里总不是滋味。可他要依靠着娘才敢出远门。娘却要依懒姨娘才敢出远门。石头忽地觉得娘是那样没有力量,远远不是在石家庄那样,娘可以担当起许多困苦。父亲出殡的那天晚上,娘就带着他与石水扑扑父亲睡过的床说:“往后就我们母子四人过了,我就不信老天会饿死我们!”那天晚上他听了娘的话,觉得娘是那样坚定有力量。原来娘内心还是这样胆怯。
可石头内心渴望着自己能独立地走向陌生的世界。但他这样渴望着,又没有真正迈出去。
石头正在想着自己问题的时候,售票员从旁边的门中钻出来,手上拿着剪子,叫大家买了去南方的准备检票上车了。
西安娜忽地紧张地贴到她妹妹身边怯怯地问:“要剪票才能上车,我母子俩没有票,怎么上车啊?”
“你等一下不要到剪票的那个门上车就是了。你也没有这么笨的,大姐就是在衢州火车站上车也能逃票!”姨娘说着就先头起了身。石头起了身,娘就拽住他的手,似乎担心他走丢了。石头挣脱了娘的手,笑道:“我看得见走的!”他感到今天姨娘心情很烦躁,自己拖累了姨娘,他就想丢开依懒于他人的想法,靠他自己走。石头睁开眼,走出了候车大厅,阳光已经照到外边第一道铁轨上了,石头朝那边看了一眼,一阵光线刺进他眼睛中,就像针刺一样的又痒、又痛,石头闭上了眼,一阵眼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石头还是坚持着走到了站台边,售票员却要他往后靠。
真正准备上火车的人只有七八个。
石头看到娘站在那儿非常紧张。娘是个从来不敢偷人东西的人。她与那些女人上田畈里去偷红花草,别的女人早就偷了一整担了,她还在田塍边上走着不敢下田。下了田也只能偷一点点。由于石头跟娘最亲近,他也变得胆小不敢偷。可石头有点与娘不同。他碰上歧视他的眼神,就是不肯接受,他就不肯接受石家庄上莫名地形成的穷人要低三下四地说话、走路,更不能有发财的梦想。他是个穷人,反而处处想做得主人的样子,说话有力、语气果敢,他就成了石家庄上无法容纳的小孩。可他依然不肯屈服于那股莫名的力量。可娘接受了,胆怯了,畏手畏脚了。他有时甚至讨厌娘那种胆怯的神色。
从衢州方向忽地传来一声汽笛声,火车冒着浓烟扑了过来。
西安娜的心似乎跳到嗓子眼上了,她不知道自己与儿子能不能上了火车?
五
火车稳稳地停靠在站台上。旅客却没有听售票员的叫唤,四处分散了开来。有两个乞丐也跑着过来,爬上了火车。售票员拿着剪子转身走了。西安娜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石头率先上了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车厢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旅客或坐,或躺在位置上。
石头随意地坐到一个两边都没有人的位置上,趴在茶几上,合眼休息。
西安娜与妹妹就石头的对面坐了下来。西安娜刚坐下又问妹妹:“你说会不会查票?要查起来怎么办?”
石头抬起头,睁开眼,想对母亲说:“查了再说!”可他看到母亲那眼神里的担忧与紧张,又趴到茶几上,他没有勇气对这样一个母亲再说重话了。
火车呼哧哧地开动了,也没有人过来查票。到了下一个小站,火车又停了下来,石头抬头看看车窗外,也只有几个穿着破旧的旅客往几个车门分散着跑,看来他们也是有人逃票的。
石头见火车摇晃起来,又趴到茶几上,听着车厢里的动静。有人推茶叶蛋过来,姨娘问他要吃点什么吗?石头抬起头,摇了摇。自从病下之后,石头饭量减少,对零食也没有了兴趣。他就想眼睛能够尽快地好起来,可就是不见好转。
石头听到列车员过来叫道:“平滩到了!”就抬起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就见一块站牌上“平滩”两个字。石头随着姨娘与母亲下了火车。母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们不知道去医院朝哪边走。母亲问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指着铁道那边的小镇说,朝那条笔直的路走过去,转个弯就是眼睛专科医院。
横穿过三道铁轨,就到了一条笔直的沙石机耕路上,两边都是田。石头估计这是条新建的路,当初没有火车站时应当也是一片田。
经过一家饭店门口,转过弯,就见有穿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加快了步子往医院里赶去。
医院挂号处只有一个小窗口,窗前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姨娘排在队伍中,就担心赶不回去,那可糟糕了。
石头与母亲坐到一边长椅子上,石头刚刚坐下,就起身从阴暗的过道上跑过去,到眼科门诊门口,站在门口看了看。长椅子上坐着几个捂着酒精棉的大人。还有几位等着打针。一位胖胖的女医师坐在一边给病人诊断。
石头又跑回娘身边,与娘说了说,针是扎在眼睛里的。娘不信,眼睛里怎么可以扎针?石头要娘去看看就知道了。可姨娘要上厕所了,西安娜就替换上妹妹,她排了一会队,就让石头排着队,她上窗口上与前边的人商量,能不能让她先挂个号?她路程很远!
前边的人让出了位置,石头也笑着跑到前边。他就觉得娘出门比姨娘头脑灵活,也敢与人打交道。可娘在家里时就是不敢出门,莫名地想象出许多让自己害怕的事来。
西安娜挂了号,就拉着石头到门诊部,前边是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让医师检查了,石头就坐到女医师跟前,微笑着说:“医师,你说我这眼病叫什么病啊?我妈说是生萝卜花!”
“检查了,就会告诉你!”医师掰开石头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说道:“小鬼,这叫角膜炎,你的眼病已经很严重了!”医师就问他已经病了多长时间了?石头一一作了回答。他的普通话比较标准,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些许的怯懦。医师就对西安娜说:“你孩子要上午打一针,下午打一针,要打好长时间。”
西安娜听说要打好长时间,吓了一跳,她还以为带着孩子过来,让医师瞧上一眼,配些药回家就会好起来的。她立到医师身边问道:“那要多长时间呢?”
“说不准,至少三个月!”
医师回答着就开始开住院单子。可西安娜说她这天住不了院,她还没有带那么多的钱。她回去准备一下,再来住院。医师抬起头,叮嘱西安娜:“你回去准备一下,但不能再耽误了,你儿子的眼睛都快瞎了,开玩笑啊!”
“我们很穷!”西安娜讪讪笑着说。她似乎要低下头去,求医师原谅她的过错了。
“穷就可以耽搁了儿子的眼睛吗?”医师喝斥着西安娜,她以为西安娜是个不尽责的母亲。西安娜涨红着脸,不敢分辩一句。石头却替母亲分辩道:“我家里没钱,我妈总是想找些土法子把我眼睛弄好的!”
医师见石头替娘分辩着,回头扑扑他脸膛,笑道:“小鬼,你长大了肯定是个孝子。”
西安娜拿着处方就要去配药,姨娘却接过了处方,转身去配药了。
一名护士正在给前边的女人打针,可那女人见了护士的针尖,拔拉着护士的手,偏开了头,一次又一次,闹得一边的医师吼道:“先给小鬼打,我看这小鬼胆子很大!”医师放下后边的病人,要石头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上,靠到墙上,仰起头,西安娜担心儿子害怕,抓住他胳膊。
护士拿着针筒到了石头跟前,小声地说道:“小鬼不要怕,不要紧的!”
“小鬼胆子很大的。”胖医师按着他另一条胳膊。石头头靠在墙上,眼睛看着护士,护士掰开他眼皮,针就扎进他眼角。护士贴上酒精棉,让石头按住,石头按住酒精棉,医师扑扑他脸膛,又偏头冲一边女人叫道:“你看看人家小鬼,多勇敢的!”医师对西安娜说:“你们下午再打一针,回去准备好了,要赶快赶过来!”
西安娜答应下来,不过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医师又喝斥道:“钱在哪儿,去想办法啊。眼睛瞎掉就想不到办法了!”
石头与母亲、姨娘出了医院,到路边的饭店里吃了饭,可医院里下午要两点钟才上班。姨娘又埋怨开了,指责石头什么病不好生,偏偏眼睛上生病,说不定针打出来火车都没有了,本来十二点钟有一趟火车的,现在只有赶下午三点钟的火车了。
他们吃了饭,就去医院等,等了一会,有人大叫着外边杀人了。母亲与姨娘闻声就跑出去看热闹。石头担心医师过来上班,错过了打针,就要求独自留在医院里。一点多钟,那位胖医师就到门诊部了。石头跑过去要求医师帮他打一针,他要赶火车。医师答应着,一边从墙上摘下白大褂,边穿,边问石头:“小鬼,给我当干儿子好不好?”
“那我叫你干妈,你买东西我吃吗?”石头问道。医师笑着问他想吃什么?只要他叫干妈,她就买,石头随口冲医师叫道:“干妈——!”
医师快活地笑了起来。见护士过来,就吩咐护士给石头先打针。她对护士说道:“这是我新认的干儿子,你可要好好对待!”护士笑了笑,就在一边抽药水。石头又上她跟前,问那些是什么药?护士问他是不是想长大了学医啊?
石头摇摇头,他没有想过长大了当医师。他想过长大当司令,但现在那个梦想也没有了,他知道自己的身材当不了兵,就没有司令可当了。他就想学门手艺。护士让他坐到长椅子上去,胖子医师却让他坐到她跟前的板凳上。石头又按照上午的姿势,头靠在墙上。医师就看着护士,护士掰开他眼睛皮,扎了下去。医师扑着他小脸膛说:“干儿子啊,凭你的沉着与冷静,加上你的特大的脑瓜,我一眼就认定你长大了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你这干儿子我可真认准了!”
石头按着酒精棉,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也很希望真正交上她这干妈。不过他只想替家里盖上三间瓦房,不想做出多大的出息。虽然早有人预言他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可他穷日子过怕了,就想过上实在的日子,让娘与兄长过上好日子。
石头母亲与姨娘赶过来时,让医师斥责了几声,这么大的孩子,病成这样,你们还有心思跑出去玩?
六
石头与母亲、姨娘坐到火车上,西安娜又说起了刚才外边有人叫杀人的事,她们赶过去,只是两个乞丐在打架。其中一个就是张一天。西安娜感叹庄上人还说张一天已经混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西安娜与妹妹说,昨天晚上石头还听到张一天在门口睡觉,今天怎么就到了这边了?
石头嗯了声,就趴在茶几上休息。张春莲之所以有病得不到治疗,很有可能她娘也没有能力支出一笔医疗费。张春莲还在学校里,没有人会救她一救。王老师发现了,也不敢对一个看上去正常的女孩第一个说出她是个失常的女孩!
石头暗下决心,自己这一回回去要告诉张巧巧,要她将女儿带到金华精神病医院去医治。可石头心里又有一丝担忧,如果张巧巧反问一句:“我知道啊,你拿钱给我治啊!”他就无言应对了。
看来还是做个装聋作哑的人为好。比如张一天的出现,他与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回避。他们有什么力量去帮助张一天?去帮助张春莲?他们自己也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火车呼呼哧哧地往前走。石头趴在茶几上想着张春莲的事。
母亲与姨娘说着刚才张一天与另一个乞丐打架的细枝末节。姨娘感叹可别看张一天是个瘸子,打架倒是有点功夫的样子。
西安娜就应着妹妹,张一天是当过兵的。
石头趴在茶几上,刚才姨娘也只买了她自己一张票,可母亲没有来时那样紧张了,火车似乎一下子就到了廿里站。
下了火车,西安娜就与石头说好了,她明天赶回石家庄,将他独自留在舅舅家。她回去可以谎称孩子已经住进医院了,大队上才有可能尽快想办法帮她一把。
石头嗯了声,答应了娘。
第二天吃了早餐,石头就送母亲到渡口,看着母亲上了渡船。母亲在渡船上还朝他打着手势,要他回去,不要在外边玩。他要娘只管把事情办妥当了,他该去那儿不去那儿,他自己会安排好的。石头睁一下眼,闭一下眼,看着母亲到了对岸,他眼睛视力明显下降了,他看到对岸的母亲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石头看不到母亲的影子才转身,走到那片柳树林里,躺到草地上。他不想回到舅舅家,也不想去姨娘家。他感到他们身上还没有他刚刚认识的干妈那样可亲。虽然他与干妈只是一句玩笑,可他感到干妈心里丝毫没有在意他是个穷人。而是赞叹他身上的勇敢与沉着。王老师也说过,他身上有种沉着是很少见的,这是很优秀的品质。而舅妈他们看到的是他一身破衣裳。舅妈鼻孔中还要发出轻蔑的哼哼声。他受不了那种轻蔑。
石头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可他忽地觉得自己不应当就这样度过漫长的孤独的时光。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树林深处,四处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人,只有鸟儿在林间叫唤着。他就要自己像在家里与石有行、石山林他们玩游戏那样,操练起来。他独自迈着正步,一二一地走着。走过去,又走回头。
石头唱着歌,走着正步。蝴蝶在他头上飞过来飞过去,似乎想知道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在树林间练着呢?
石头累了,又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自己给自己滴上眼药水。眼药水滴进去需要休息十五分钟,可石头没有手表,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可能十五分钟了。他就想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他刚睁开眼,阳光就刺进他眼里,一阵灼疼,他又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