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树林里坐泛了，就走到江边，站在江岸上看着渡船撑过来，又撑过去。江面上飞着几只白色的鸟儿。他忽然想很多年前他母亲就是从这儿出发到了那远边的一个小山村上，嫁了人，又有孩子。他就是母亲的孩子。如果母亲不嫁到那个小山村会有他吗？石头这样问着自己，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已经有了他了，他就站在江边，就无法假如了。他只有好好扛起这份孤独。
　　 石头看看阳光下自己的影子短了许多，估计舅妈已经快做饭了。舅舅昨天回来一趟，今天早上就赶到单位去了。
　　 舅舅在家的时候石头还能感受到一丝丝温情，舅舅走了，石头看着舅舅家那片茅棚房，就觉得那样陌生，甚至他内心有种不敢走进去的胆怯。
　　 可石头还是朝舅舅家走去。
　　 吃了饭，石头服了药，就往外跑。石头出了舅舅家，就往火车站跑去。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上一觉。石头一口气跑到火车站，午后从平滩过来的列车已经开往衢州了。石头来到候车大厅，就到角落里的长椅上躺下，点了眼药水，准备安静地躺到傍晚再回到舅舅家去吃晚饭。今天母亲回去了，明天一天办事，后天就可能要过来了，母亲来了，他心里会踏实一点。
　　 石头仰躺在椅子上，又感到头上没有枕头不舒适，就侧过身子，将手枕在头下。他似乎就要睡去时，有只手搭到他身上，还传来一声热情的轻唤：“石头，石头，你怎么会躺在这儿？”
　　 石头睁开眼，吓了一跳，张一天提着一只破袋子，立在他身边。张一天身上有股臭味，他上身穿着一件破烂的军用棉袄，下边一条单裤，脚上趿着旧解放鞋。石头忽地坐了起来。张一天也坐到他身边，问道：“石头你也出来了？不读书了？”
　　 石头摇摇头，却又觉得这样不对头，毕竟他们还是同一村上的人，他还得叫张一天姐夫。石头又补充道：“我是到医院里治病的！”
　　 张一天似乎这才发现石头眼睛红肿得吓人，他掏出一个贴身小袋子，掏出一块纸币，递给石头：“给，姐夫给你一块钱！”
　　 石头推着张一天伸过的手，他感到张一天手上油滑滑的，似乎好长时间没有洗了，皮肤上滑着一层油脂。石头急切地说道：“姐夫，我不要，我真的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吧！”
　　 “拿着，姐夫给你，你就拿着。你别看姐夫现在这个样子，姐夫在外面走一趟，顶得上生产队里干十年。我过几天又要到南边去了，最近才在近处活动着。”张一天坚持着要石头收下。石头见推辞不脱，才收了下来。拿着那一块钱，心里却滚着泪水。他真想大哭一场，可他眼病了，不能伤心地哭出来，那样病情会加重。张一天收起自己的贴身袋子，就拿过石头手上的钱，折起来，放在石头口袋里，就掏出半截香烟，划上火，吸了一口，乐道：“你以为姐夫这样子难看啊？这比当年当官好。大家对我说的话全是真的，骂我的，看不起我的，全是真话。我当官时大家对我说的全是屁话。我到这一步才看清了人。只有你娘是我最尊重的人。她了不起。那样困难，我从山上摔下来，还要抓只鸡给我，那时我心理打定主意，你长大了，我要嫁个女儿给你。春莲你不喜欢，就把春香给你！”
　　 “春香比我大！”石头困惑地看了张一天一眼，又闭上眼，让眼睛得到片刻休息。然后又睁开眼。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男人娶妻子要娶比自己大的女人。而他心里想娶王老师做妻子，那是过去不懂数的事。现在他懂了许多事了，已不想娶王老师做妻子了，春香他也不会要的。
　　 张一天站了起来，在石头跟前比划着说道：“比你大不了多少的，没关系的。你聪明，能干，大家说你长大了可能当上大官。姐夫告诉你，千万不要当官。你当了官，就由不得你自己了。你不变坏，也会变坏。身边的人，女人，全要让你变坏。你以为那些当官的很威风啊？跟你说了吧，还没有我威风。我想到那儿，就到那儿。收入也不低。”张一天说起现在的职业显出一副得意的神色，石头看到的狼狈相似乎只是他的外表。
　　 张一天一个劲地吹嘘着自己眼下的状况。说得眉飞色舞，口星子四溅。
　　 石头忽而睁眼看看张一天，忽而闭上眼，休息片刻。他突然想到张一天在平滩与人打架的事，忍不住问道：“姐夫，你昨天不是在平滩吗？”
　　 “干这一行，就是这样自由，昨天我是在平滩，还与人打了一架。我在饭店里看见一个人走了，还剩下半条鱼，那家伙却欺侮我腿瘸，赶到了我前头，他妈的，他以为我好欺侮，我上去就抓住他衣领，把他丢到了门外。他到一边抄了一把刀过来，想杀了我。哼，不要说我瘸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没有了，他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在部队上当的是侦察兵，功夫算我最好了。我要是不回来，那能落到这一地步？早当上司令了！”
　　 张一天说着，忽地坐到一边，低下头，又换上旱烟杆，接着抽了两袋烟，又上了一袋，递到石头跟前：“你也试着抽一口，解解闷！”
　　 石头摇摇头。张一天笑了笑，又划上火，狠狠地吸了口，吐出一阵烟雾，劝石头道：“你眼睛痛，为什么不在舅舅家躺着，却跑到火车站来躺着？”
　　 石头见张一天问到他的伤心处，忍不住，将舅妈与亲戚如何看不起他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张一天劝了他几句，要他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他这么一点年龄的小孩经历这样的磨难说不定是件好事，早早看明白人心。
　　 石头与张一天聊了许久，感到眼睛疼痛难忍，才躺下。
　　 张一天见他没有枕头，从大袋子里掏出一个旧棉袄，递给他当枕头。石头枕在旧棉袄上，闻到一股臭味，可他忍着没有丢开张一天的棉袄。他忍着那股臭味，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七
　　 石头一觉醒来却不见了张一天，他四处扫了一眼，候车大厅里除了几个零星的旅客，没看到一个要饭的。石头看看长椅子上的旧棉袄，要带回舅妈家，舅妈肯定会喝斥他将外边要饭人的东西带回家。他拿起棉袄，抖开来看看，是个小棉袄，还比自己身上的好一点。只是没有洗过，领子上油渍的像剃头师傅的磨刀布。不过要是拿回去，要娘洗一洗，还给张一天，张春莲还可以穿几个冬天。石头想了想，就将棉袄藏到火车站后边的一丛树丛里，等娘来了再想办法带回去还给张一天。
　　 石头看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下山去了，一路慢着走回去，舅妈的晚饭差不多就熟了。
　　 石头便往舅舅的村庄上走去。他眼睛又不能看向远方，就低着头走着。忽地又摸出张一天送的一块钱，看了看，总觉得这一块钱也应当还给张一天，他再穷不能要了要饭人的钱。
　　 石头回到舅舅家，吃了晚饭，就早早地洗过脸、脚，服过药，独自一人上另一边的小房子里，早早地躺下了。石头刚躺下，就想到娘早就说过，外婆淹死过两个女婴。石头忽地感到房间里飘着鬼的影子，随时有可能卡住他的脖子。不过，他又想她们是他姨娘，不会卡他脖子的。他心头这样纠结着，一时半会还没有睡意，他听到外边姨娘与舅妈到另一边房里，聊着话。姨娘问舅妈：“这小孩，娘走了，一句话也不说，一整天没有看见他人影，不知他上哪儿玩着去了？”
　　 “唉，我也担心，一整天看不见他人影。见他回来吃饭，才放了心！”舅妈淡淡地回答着姨娘，石头心里却一怔。泪水伴着眼痛的眼水挂到他眼角上。他没有想到舅妈还在心里关心着他。可他总感到舅妈的眼神里那种让他受不了的气息。难道他错怪舅妈了吗？
　　 石头理不清这个简单的问题。他在思虑中，朦胧地睡了过去。忽然又觉得姨娘来到房间里，打开了灯，看了看他，又关了灯，与舅妈说道：“睡着了，我回去了。明天让石头上我家吃吧！”
　　 舅妈应答着：“就让他在这边吃，没事的，他又吃不下多少。吃点粮食还是有的，就是钱得二姐自己想办法了，二姐一生也真苦了！”
　　 石头知道舅妈她们叫他娘叫二姐。他没有想到她们喝斥他，又关心着他。可是他需要的是让人尊重，让人平等地看成一个人，而不是同情。石头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而不是像爹、娘从小教他的那样做个没用的人。他们本来弱小得没有人尊重，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有力量成为强者，那活一辈子就真正成为弱者了。石头在心底颠覆着父母的教诲，就模糊地睡了过去。
　　 石头被尿憋醒了，他想起来拉泡尿，可是他担心黑暗中两个曾经让外婆丢进粪桶里的姨娘变成鬼，等在那儿，要他陪她们去。他睁开眼，从窗外照进了一线淡淡的月光。那月光平日里让他感到温馨，此刻却让他感到晃动着看不清的影子。如果他不起来拉尿，等一下又迷糊过去，就有可能尿床了，那样会让舅妈小瞧他，这么大的人还会尿床。
　　 石头下了决心，不管那么多了。他坐了起来，拉了床档上的开关绳子，灯光亮了起来，石头睁眼看看角落里只有一只粪桶，粪桶上也没有什么影子。石头跳下床，匆匆上粪桶上冲了一泡尿，就急着钻进被窝里，熄了灯，再将棉被连头罩了起来，这样那两个没有成人的姨娘就抓不到他了。
　　 石头再醒来时就听到舅妈在外边呼鸡、喂鸡的声音。又听到表妹与表弟在另一边房间里吵架。石头一骨碌爬了起来，穿好衣裤，就跑了出去。他到外边看到舅妈就亲切地叫了声。舅妈应了他一声，笑了笑，就忙着自己事了。
　　 石头吃了早餐却又独自跑到渡口去了。而这一天他是等不到母亲的。可是母亲回去后的第三天，石头也没有等到母亲。他想不明白母亲在家里遇上什么事了。说不定国家没有钱给他，凭他家里的情况，那就没有希望治好病。
　　 第四天的早上，石头刚刚从渡口回来，就见大姨娘坐在舅舅家的茅棚房里。大姨娘见到石头，抓着他胳膊，落了几滴泪水，就带着他与两个表弟上渡口去看看他娘过来了吗。傍晚，大姨娘又要到渡口去看看，如果这天他母亲不过来，她明天就要回去了，姐妹难得见一面，又见不着了。可到了黄昏渡口上升起一层白色的迷雾，石头与大姨娘也没有看到他母亲的身影。
　　 晚上石头与大姨娘睡在小房间里，大姨娘掏出两块钱送给他，要他好好养病，长大了把日子过好一点，他的家太穷了，太苦了。他的娘一生辛苦，没有享过一天福。
　　 石头嗯了声，记下了大姨娘的话。第二天早上大姨娘就告辞回去了。
　　 石头又独自到渡口去等他母亲，直到黄昏，他才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对岸上了渡船。石头想大叫一声：“妈！”可他没有叫出来，隔条江，娘也听不到。他快步跑到了渡口的小木桥上，等着渡船慢悠悠地飘过来。
　　 渡船靠了岸，石头高叫道：“妈！”
　　 西安娜应着儿子，从小木桥上走下船来，石头赶紧上前，要接过娘手上的包袱，娘说不重，只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汉堡婶还收拾了几件半男的衣服，让他换着穿。石头走在娘前头，回头对娘说，他见到了张一天，张一天还给了他一块钱。
　　 西安娜呵责儿子怎么好收张一天的钱呢？他家里已经很难了。张春莲也离家出走了，不知下落。
　　 石头怔在路上，扭过头望着娘，刚刚的兴奋从他脸上消失了，如果他早些时候对张巧巧说出张春莲病了，也许张春莲不至于离家出走。可他又没有力量能换回眼下的局面，便又低着头前头赶着路。
　　 西安娜却在后头跟儿子说道：“那四奶奶昨天晚上也过辈（去世）了！”
　　 石头又回头看着母亲。他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石家庄才几天工夫，石家庄上就发生这么多让他心里震荡的事。
　　 石头与娘赶到舅舅家，小姨娘听说了也从自己家中赶过来，询问为什么回去这么多天才赶过来？
　　 西安娜与妹妹、弟媳妇说起这趟回去办事不是很顺心。请石校长赶写了申请，又要送到大队支书那儿，而支书说要讨论一下。她急着对大队支书说，她孩子还在医院里呆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外边，她心里那能不急呢？大队支书就吼她，一贯暗底里贩卖布票、棉花票，搞资本主义，现在有困难了，就向国家伸手了？那有那么简单。大队支书说没有批斗她已经原谅她了。她想抗辩，她懂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啊？她一家子要活命，才是她的主义。可又不敢得罪支书。后来还是石校长出面要求连夜讨论，才算在大队上盖了章，送到公社，头儿不在。头儿回来了，又说会计不在。还是王老师赶到公社找到一个熟人才拿到公社周济的十五块钱。
　　 石头看着娘，想着娘回去这几天一路奔波，又受别人的气，心下里想着到哪一天自己能过上凭自己的能力过上好日子呢？他回答不了这一问题。只有在心里做着将来一些梦想。
　　 吃了晚饭，西安娜与妹妹闲聊着。石头因为母亲到来，本来心里高兴，可他心里又压上了张春莲与四奶奶的事。他便独自回到那间小房间里，找了张旧纸，画了一付走天角的棋格，又找了些扭扣，分成三堆，想象着与石有行、石山林他们三人走天角。他一边想象着石有行、石山林他们可能出什么数字，一边想着四奶奶。没想到自己连四奶奶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他在家时常常恨着四奶奶，四奶奶神经兮兮地。而从此后就没有了。他又想到了张春莲的出走。张一天还不知道家中发生的变故。如果以后在火车站，还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了张一天就劝他回去放牛。回去才算是个家，在外面漂泊总是漂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