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独自想着事，却忘记了下棋，他闭着眼，撑着下巴，呆呆地趴在床上。娘与小姨娘进来时，小姨娘笑道：“你这孩子为什么娘来了也是愁眉不展啊？常常一个人想什么事啊？在家里也是这样啊？”
　　 “他打小就这样，喜欢一个人呆着。不知道他想什么！管他，病好了就好了！”西安娜回答着妹妹，与妹妹坐在床上。石头一个跟头翻到床里边，竖起了跟头，贴在床角。小姨娘一把拉下他腿，骂道：“你娘肠子都愁断了，你还开心！”
　　 “小姨娘你不是说我不开心吗？我真的不开心，我村上的四奶奶死了，我的一个同学又离家出走了。我想算出那同学上哪儿去了！”石头回答着小姨娘，又将腿放到了床上。
　　 小姨娘与他娘聊了几句，怪石头的娘没有及时赶回来，大姐想见见她又没见着，大姐可能又要出远门了。
　　 石头知道大姨娘出远门也是要饭，其实大姨娘家里条件不错的，就是凭要饭好起来的。石头想到了张一天，也愿他凭着要饭把家里条件搞好。
　　 小姨娘告辞回去后，西安娜与石头商量着，她已经想过了，明天到医院去，如果医师说只是上午打一针，下午打一针，那就干脆下午打了针赶回舅舅家住，那样可以省下住院费，钱可以集中在配药上。石头睁开眼看看娘，他不喜欢住在舅舅家，可为了省钱，他点了头。母子俩就熄了灯上床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石头与母亲赶到火车站，母亲决定她买一张火车票。没有买票，坐在火车上心里就像偷东西一样地不安。而他一个小孩就不必买了。万一查票，可能罚款也要少一些。石头点了头。
　　 石头与娘下了火车，石头就往医院跑去，他要娘后头慢慢跟上，他要去见见他“干妈了。”
　　 西安娜笑着对儿子说道：“你这孩子真傻，别人跟你说句笑，你也当了真了，别人当医师的人，那会要你当干儿子啊！”
　　 石头却不听娘的，他已经几天没有见着干妈了，就是想干妈。石头跑到门诊室，就见那位稍胖的医师正在替病人看着，他叫道：“干妈，我来了！”
　　 那医师抬起头，见是石头，乐呵呵地应道：“我的儿子，你才来啊，我这么多天就在想我儿子怎么连眼睛也不要了！过来到干妈这边来。”
　　 石头跑到干妈身边，干妈扑扑他脸膛，却说道：“你娘来了吗？”
　　 “来了，在后头！”石头应着。忽然想起挂号需要排队，就要跑出去排队。干妈却要他不要去排队挂号了，他需要办理住院手续。石头嗯了声，就与干妈说起与母亲昨天晚上商量好的事。
　　 “这样也好，我们医院里床铺紧张，本来许多病人住在隔壁人家。我看你每天这时候赶到，一来就替你打一针，等到我们快下班了，再打一针，那样你就不用在医院里等到下午了，午后就可以赶回去，好省下午餐费！”干妈说着就要边上的护士先替石头打针。
　　 护士给石头打了针，西安娜才赶到医院，她得知胖医师替他们想好了妥当的法子，不断地说着谢谢。
　　 石头午间打了一针，就捂着酒精棉往火车站赶去。
　　 西安娜路过饭店门口，买了三只面包。西安娜问石头是否要吃一只面包充饥？石头摇摇头，他闻到那股面包的气息，就有些恶心。本来他见到那雪白的面包早就上前一把抓过来塞进嘴里了。可是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吃。眼睛里的血水已经洇红了酒精棉。西安娜咬着面包，问儿子：“痛吗？”
　　 石头又摇摇头。
　　 石头与母亲赶到火车站候车大厅，母亲就上窗口上买了一张火车票，坐到了长椅子上，石头躺下来，枕在娘的腿上，闭上眼，稳过了那阵疼痛，心里又想到了张春莲，张春莲为什么会突然离家出走呢？可他想不明白。
　　 忽然售票员出来，叫着：“大家检票上车了，火车要来了！”
　　 石头与母亲来到站台上，火车从南边慢慢地靠到了站台上。石头与娘上了火车，找了空位坐了下来，石头就趴在茶几上，闭上眼休息。可火车迟迟地没有出发的意思。忽然母亲叫道：“那只车厢里开始查票了。这一下怎么办？知道也给你买一张票了！”
　　 石头抬起头，侧过身子，探头看了看，见那边两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务员拿着剪子，一一地查了过来。石头要娘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去，装着不认识他一样，查到他再说了。
　　 西安娜看看儿子，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她便提着包袱，到对面的位置上，冲坐在一边的一位解放军笑笑，似乎要解放军不要告密。
　　 石头忽然感到一只手推搡着他，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小鬼，把票拿出来，查票了！”
　　 石头抬起头，冷着脸，生硬地应答着：“我没有票！”
　　 石头的坦诚，让警务员笑了起来，她想说什么，石头却又趴在了茶几上。那女人转向一边的男人说道：“这小鬼，好坦率啊，他说他没有票！”男人转过来，凶巴巴地喝斥着石头：“小鬼把票拿出来，没有票就下车去！”
　　 “我没有票，可我不下车！”石头抬起头来，回答着那男人，他以为那男人太凶了，他将头抬得更高，口气中显出他一贯强硬的态度。石头豁出去了，他们要是推他下车，他也不下。
　　 “你为什么不买票？”男人也似乎让石头的态度激怒了，声音抬高了八分。
　　 “我没有钱买票！”石头说着，将身子坐得笔直，一双红肿的眼睛不住的流着眼水。
　　 “那你钱呢？”男人喝问道。
　　 “我钱治眼睛花掉了，饭也没得吃！”石头回答着，旁边的旅客站起来，有人附和道：“这小孩够坦诚的，他不会说谎的！一个小孩就让了他了！”
　　 男乘务员转过身，骂了句：“你这小鬼头！拿你没法子！”他说着就朝前边去了，嘴角上却泛上了笑，又不住地叹着气。那女乘务员走到前边，又回头看看石头，笑道：“这小鬼头，大头大脑的，好可爱啊，一看让人喜欢！”
　　 车厢里有个穿着笔挺的干部模样的男人，来到石头跟前，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五块纸币，递到石头手上，抹着泪问道：“小鬼，上学吗？”
　　 “上过渡班了！”石头看着那张钱，又看看那人，他想拒绝，可他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他的医疗费还差一大截，娘还在想法子，贩买布票，贴补缺口。那男人摸了摸石头大得出奇的脑袋，居然双眼含泪，叹着气，又转身回到中间的位置上去了。
　　
　　 八
　　 石头打了十几天针，西安娜却牵挂起家里来了。那天早上西安娜带着石头到门诊部打了针，便问胖子医师，是不是可以回家休养了？她长期住在外边放心不下家里。胖子医师要石头母亲回去就是了，石头已经可以处理事务了。可西安娜不肯将儿子放在外边，上下火车万一听人骗了去那可怎么办？石头抗辩说他不至于听人骗了去，就是不喜欢住在舅舅家。
　　 西安娜呵责着儿子，没良心，舅舅家供他吃住，他还讲舅舅家不好。
　　 石头头扎在墙壁上，想与母亲顶撞几句，就因为他吃了舅舅家，舅妈他们就可以随意地指责他吗？他不愿意让人指责。可他没有反驳母亲。
　　 胖子医师就要西安娜让儿子一人住院，不用天天坐火车来回奔跑了。
　　 西安娜阴着脸，又舍不得花那住院费。现在她也经常逃票，来回花不了什么钱。
　　 可石头听干妈说住院，倒来了精神，笑道：“住院好，我们就住院吧！”
　　 “上哪里去拿钱，把你给卖了，又没有人要！”西安娜呵斥着儿子，又埋怨道：“都是你不争气，生了病，害得家里又花钱，借钱！”
　　 “生病与争气是没有关系的，病是自己生出来的，又不是我叫它生出来，这不好怪我的！”石头捂着酒精棉，竖起头，与娘抗辩着。他的话让门诊室里的护士、医师与病人全笑了起来。干妈扑了扑石头的小脸膛，笑着对西安娜说：“这样吧，你不放心家里，就回去看看，让石头跟着我住几天好了，我就住在医院宿舍里。我不会收你的费的！”
　　 “好，干妈！”石头没有等娘应答就抢着回答。西安娜看着胖医师，激动地说道：“那你让我怎样报答你呢。”
　　 “不用报答我。我当干妈的也要尽点责任吗，否则就不配当干妈了！”胖子医师笑着，又扑扑石头的脸膛。
　　 石头决定住在干妈宿舍里，西安娜就要赶九点钟的火车先回娘家告之一声，再回老家看看，家里也不知乱成怎样子了。石头要母亲直接坐火车到衢州，从衢州回家，免得多走路。西安娜又呵责儿子真的是个没良心的人，那里有早上出来，连舅妈也不告知一声，就回去的？石头冲娘做了鬼脸，就想跑出去，送也懒得送母亲去火车站了。母亲说她不要他送，这样的儿子没有也好。
　　 石头见娘拎起包袱，又跟在后边，捂着酒精棉，偷偷地笑着。娘黑着脸在前头走着，转出了医院，石头才跑上前，拉住娘胳膊，笑着说送娘去火车站。
　　 西安娜却又不放心起来：“妈回去就住两个晚上，看看石水与石火会不会打架，就过来的。你一人在这么远的地方，我又不放心。你要听那医师的话，不要像在家里那样随便，你太随便了，别人不喜欢的！”
　　 “妈，你错了，干妈就是喜欢我随便，我们那个石家庄上人全说我是妖精转世，是坏孩子，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干妈却说我是世上最讲道理的孩子，是有规矩的孩子。她还问我是不是真的给她当儿子？我说那就真的给她当儿子。她说你是舍不得的！”
　　 “我带得这么大的儿子，要我给了别人，我当然舍不得的，要我讨饭也舍不得的。”西安娜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石头看出娘还是放心不下他。可他心里喜欢独自住在外边，独自到外边看看世界，他已经厌烦了石家庄上那些攻击他的人。
　　 石头送娘到火车站，一会儿火车就进了站。西安娜连票也没有买，就上了火车，又趴到窗口上对车下的石头叫道：“听医师话，妈回家看看就来的。”
　　 “不要紧的，妈，你随便什么时候来，只要等我要出院了，你过来与医师结个帐就可以了！”石头见母亲抹起了眼泪，笑道：“妈，这儿到家里很近的，干妈又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她是个好人！”
　　 “你一个人在这儿毕竟没个伴啊，妈，还是不回去算了。我们还是住到舅舅家去！”西安娜说着就要下火车。石头赶紧劝母亲：“妈，你回去看看吧，反正我不要紧的。你过来时就可以看见我了！”
　　 西安娜见石头说话像个大人，就坐到位置上，火车就呼哧呼哧的开动了起来。石头看着火车消失在远边，跺了一下脚，骂了句：“我今天晚上总算可以不住在舅舅家了，总算自由了。还瞧不起我？我长大了做出点事情来你们看看，我石头能不能干？”石头自言自语了句，就蹦蹦跳跳地越过了铁道，往医院跑去。石头跑到门诊部，叫了声干妈，干妈就起身让他先上她宿舍去，他可以先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等她下了班一起去食堂吃饭。
　　 干妈领着石头到了医院宿舍区，从过道上走过去，干妈掏出钥匙，干妈打开门，房间里就扑出一股浓浓的花的香味。
　　 石头走进房间，就见到办公桌上养着一盆花。房间里阵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边还有一辆衣柜，一辆菜柜，与一台书架。干妈要石头先休息一会儿，一个人呆不住了，再到门诊部去玩，不要跑公路上、铁路上去玩。
　　 石头见干妈出去上班了，他并没有急着给自己滴眼药水，就到一边书架前面对着那么多书，惊叹了声：“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书？王老师也没有这么多的书。”
　　 石头抽出一本，看看，是医学方面的书，他看不懂。连抽了几本，全是医学方面的书。他又抽出一本《爱迪生传》，他翻了翻，上面没有几个字他不认得。他看了几行，眼睛痛起来，就闭上眼，拿到窗下，又睁开眼，看了起来。他很快就让爱迪生吸引了进去。眼水一滴一滴落到书本上，他也忍着。久了，他才倒在床上，给自己滴了眼药水，闭着眼，想着，原来天下真的很大，远远不是石家庄那么一个小地方。也不是他来到这个地方这么远。还有那么多人在地球上活着。难道他真的只做一个小木匠吗？也许他可以成为爱迪生那样的人。石家庄人往往想不到石家庄上也可以出现大人物。他想到这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忽然门外传来保洁员的叫声，要他快去，他干妈叫他了。快下班了，准备吃午餐。
　　 石头答应着，坐了起来，又看了看书，他想看几个字就跑出去吃饭，可他听到后边干妈唤了：“儿子唉，你在干吗啊？饭都不吃了！”
　　 石头这才抬起头，他没有想到干妈这么快就过来叫他了。往日时间就是难挨。可今天时间过得特快。他跑到走廊上，干妈就站在走廊尽头，他跑过去，干妈捂着他脑袋，笑着问他：“一人在干什么呢？”
　　 “看书！有个叫爱迪生的人，我好佩服他！”石头说着抬头看了干妈一眼，干妈要他看一会儿，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要长时间地看。石头点点头。与干妈来到食堂里，干妈上窗口上要了三个菜，两份饭，两人坐在一边吃了起来。干妈忽然问石头：“长大了想干什么？”
　　 “做木匠！”石头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这是他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的职业。他上学第一天父亲就对他说了。干妈呵呵一笑：“你长大了肯定不会做个木匠。你倒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是干什么的？”石头睁开眼，困惑地看着干妈，干妈虽然只有五十多一点，可头发白了许多，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还看不出，而脱了帽子，一头剪到齐耳的头发根根显出白色来。她也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只是满脸的慈祥，眼神里充满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