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情义无界(小说)
“等一下!”水生大声阻止,伸出一只胳膊。斗鸡眼突然上身受阻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几步,和背后的民兵撞了个结结实实,跌坐在地,斜背的枪捅到了他的后脑勺,疼得他咧开了嘴,门牙凸得更长,极像张嘴咬人的狗;碍于水生是领导的亲戚,只好忍气吞声地拾起麻绳爬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等待着黑雷公下一个指令。
“水生同志,怎么啦?”黑雷公换了一种口气,正色问。
“雷大部长,我敢拿自己的人各(人格)担保,金彩不是那样的人!我刚才教他背毛主席语录,‘与天斗齐(其)乐无穷,与地斗齐(其)乐无穷’,他把‘天’背成‘天空’,把‘地’背成‘地球’,其实意思完全一样。可能哪个人听走了耳。”水生当然效仿黑包公的口气,振振有辞,边说边比划着,“哦,等会儿我好好教他,不要老是背错了。”
金彩心里好笑:水生呀水生,你小学没毕业,有啥资格教我初中生?如果换作你家的成分,早就被推荐上大学了。这语录是我教给你背的,花了我好几个晚上,才把你这个木头疙瘩教会;但你此刻说的话比任何时候顺耳、动听。
黑雷公用手捏住下巴,似乎在认真听水生演说,其实他正强忍着笑。心想,你一张油腔滑舌的嘴糊弄谁呀?不管那家伙说了还是没说、说了好话还是坏话,我要抓他还不是一句话?可是你一个预备党员和一个富农分子走得这样近,而且替他说情,这要是被党组织知道了,你这个党员还保得住吗?水仔呀水仔,你这个脑子名符其实进了水!
突然,水生走到金彩面前,拽住内衣和外衣的领口往右肩下面一撸,露出因为挑土而形成厚厚的老茧以及臃肿的肩胛,神色庄重地大声说:“大家睁大眼睛看清楚,然后再凭良心说句公道话,这样一个人会不会搞破坏?那些躲在背后使绊子的人,有本事给我站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和他比试比试!”
周围静谧无声。
“好!”等水生演说完毕很多人不住地点头,有个胆大的民工喝了一声彩;如果给水生一个舞台,效果会更加完美。
“好了,水生同志,别说了!既然是个误会,这次就当作一个严厉的警告。”黑雷公用手指着金彩,冷冰冰地说,“你以后要多多反省反省,不要把领袖的语录背错了。这个红本子拿去,把里面的语录全部背下来,下次被我检查到没背好,老帐新帐一起算!”
黑雷公说完,把手里的红本子抬手准备扔过去,忽然停住了,而是来到正一个劲点头、虚心接受“教育”的金彩面前,双手递了过去。这一个细节给了方金彩很大的触动、警醒。
检查你背语录,我吃饱了饭撑的呀。虽然我红本天天拿在手,不要说对很多语录的意思理解不透,就是里面字的也认不全呢!他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好笑,更庆幸自已没有在众目睽暌之下犯低级错误。
“感谢雷部长教诲!”金彩把红本捧在胸前,非常激动的样子。
“这还要我教会你?你自己学习去吧!”黑雷公不悦地说。
“表叔,让我来教会他吧”水生笑着向黑雷公伸出双手。金彩差点笑出声,这表叔侄简直就是一路货色嘛!
黑雷公不但不回应,而且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早知道你和金彩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也懒得理你。
水生尴尬地缩回手,嘿嘿笑着。
“我们要时刻对阶级敌人保持高度的警惕,时刻牢记毛主席的真正(谆谆)教导,和反革命分子斗争到底!”黑雷公用本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铿锵有力地说着,把握紧的拳头用力向上一举。
不知谁趁机带头举手高呼口号,众人情不自禁响应,场面颇是激动人心。
在口号声中,黑包公带着民兵离去。那个一心想绑金彩的斗鸡眼恨得咬牙切齿,他娘的黑雷公,徇私舞弊,害老子摔了一跤,迟早向上级反映这情况,让你下不了台!斗鸡眼抬起脚,奋力朝地下的土块踢去。看到土块碎成齑粉向远处飞扬,斗鸡眼才满足地扶正背上的破枪,抡着麻绳,屁颠屁颠地追上了同伴。
金彩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眼前浮现地主成份的堂叔带高帽跪碌碡的情景;于是条件反射似地摸了摸头顶和膝盖,汗水又爬上了额头。
下午,大家的嘴巴似乎被无形的拉链锁住,连身边的空气也变得不自在,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慌。扁担的吱呀声、挖土工具的碰撞声,伴随着人们的脚步声、喘气声……声声入耳,令人昏昏欲睡。
水生昨晚又做梦了,梦见和媳妇缠缠绵绵的场景,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结婚才三天,刚刚尝到夫妻甜蜜的他就被派来修水库,一干就是半个月,这对于血气方刚的他来说,情何以堪?
唉!这该死的金彩睡觉前讲那么多缺德的笑话,现在却睡得跟猪一样,可怜我老婆不在身边,死的心都有!水生想着,悄悄从地铺上爬起来,准备连夜跑十多里的路回家和新媳妇相会。
走到门外,满天的星斗向他眨眼示意;彻骨的霜风吹凉了他发烫的大脑。
“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就老老实实给我滚回去!别给党组织抹黑、丢脸!”天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水生灰溜溜地钻回和金彩合盖的旧棉被中,一动也不动。同伴们的鼾声、梦呓声、磨牙声,此起彼伏,让水生更加难以入眠。
水生想起昨晚的事情,嘴一撇,自嘲地摇了摇。如果没有上午的事情发生,金彩见他如此神经兮兮的样子更定少不了借题发挥。
“水生,快躲开!要塌方了!”正在埋头装土的水生突然听到金彩大声喊叫,不但不闪开,反而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金彩,那意思在说,干嘛一惊一乍的?
金彩没想到水生反应如此迟钝,顾不得多想,用整个身体撞了过去。
“轰隆!”一声响,饭桌大小的土块从斜上方坍塌下来,部分土块砸中金彩的双脚,金彩倒下时被水生手中的铁耙戳中脊背,鲜血如注,变得苍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水生如梦初醒,竭力控制住泪水。在大家的帮助下,水生把金彩背在身上,火烧火燎地向青山水库临时卫生所奔去……
七
一支烟抽完,两个老人还沉浸在往事追忆中。
“真想不到,就因为我那句“挖穿地球”的话,害你成不了正式党员、还有雷表叔也调离武装部去了兽医站。”金彩拍了下大腿惋惜地说。
“金老弟,你为了推我一把,把自己的腰都搭进去了,现在都驼成这样了。唉!”水生伸手朝金彩的背部摸了摸。
“刚儿,拿酒来。”金彩喊,“咱老哥俩今天要过过瘾。”
“叔,酒菜在西瓜棚准备好了。”志刚兴奋地说。
老哥俩有说有笑地走了。
立地界的事继续进行。
“刚哥,这水泥都结成块,怕是失效了。”一个后生说。
“没事,把结成块的捣碎就可以了。”志刚轻描淡写地说。
这时,从人群中传来白玉河决堤的消息。志刚上了三轮车准备离开,几个老人像苍蝇似的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劝说。
“堤倒了有啥大不了?我们村地势高,只有小部分田地受影响。”
“既然来了,趁这个机会把地界都做好;趁他们把田地撂在这里荒芜,把地要回来。”
“这可是祖祖辈辈的大事啊!”
“种田人靠啥?靠的就是田地!”
志刚认为叔走开了,自己开溜肯定没人阻止,想不到老人们和叔一样倔强,为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纠缠不休;可他们都是长辈,又是为了整个方家村的事,自己如果一意孤行,岂不是授人以柄?
“我这个组长当得也窝囊啊!”志刚心里感叹着,拿起水泥刀向立地界处走去。
几个水泥墩立好之后,手机响了。
“志刚,志刚,不好了,小宝被大水冲跑了!”电话里传来妻子的哭腔。
“什么?谁说的?”志刚丢掉水泥刀,大声问。
“我正在三婶家打麻将,三婶的孙子小龙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的。呜呜……我的崽呀!”女人哭得更厉害。
“哭,哭,就晓得哭!成天把心扑在麻将桌上,儿子到处乱跑也不管,你还好意思哭!小宝在啥地方掉下水的?”志刚强压住怒火。
“在……在杨家水闸附近。呜呜……怎么得了哇!快点去呀!”
志刚边走边挂断电话,跃上三轮车,对几个后生嚷道:“喂!赶快回村,把龙船抬出来,到杨家水闸集中!”
八
半个小时前。
杨俊安顿好玲玲,立刻去了杨家水闸察看水情。
在一个红石岭上,已经聚集着一些杨家村的村民。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已经漫过水闸桥梁,上面一层水泥平台成了水中楼阁,摇摇欲坠;座落在白玉河与水闸之间的一段高速公路,就像一条被困的、奄奄一息的乌龙,任凭洪水的冲击和撕咬。远处的村庄在洪水的渲染和水气的氤氲下,恰似可遇不可求的海市蜇楼。
小宝、小龙持着网兜像两个巡逻小兵,沿着堤岸向水闸下游搜寻“敌情”。
“小宝,那里漂下来一只野兔!”走在前面的小龙用手指着水面,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看见了,让我来!”小宝轻声说,蹑手蹑脚向前跨两步,屏住呼吸伸出网兜向目标靠近。
“嚓”的一声响,小宝清楚地看到网兜罩在野兔脑袋上,可捞起来空空如也,水面上只留下旋转的白泡。
眼看要到手的猎物没了,小宝气得直跺脚。
“嗨,在那里呢!”小龙指着下游叫道。
小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可不是嘛,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水中极具诱惑力地一沉一浮、左右摇摆。
小宝咬住下嘴唇,手伸得笔直,身体向前倾斜,网兜依然够不着野兔;于是向前面露出水面的杂草上迈进一步,不料身体随着杂草一起缓缓下滑。
小宝大惊失色,伸出一只手大叫:“小龙,快来拉我!”
小龙伸出竹竿相救,可是小宝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滑入水中。
“快来人哪!小宝掉水里了!救命啊!”小龙大声呼救,尖锐的童音传得很远。
红石岭上的人们闻声后一阵躁动。
“呀!这落水的小牙子不是方志刚家的吗?”
“听二狗子说,方志刚带人立地界,想霸占咱村田地。这叫恶有恶报。”
“也不要说那么难听,他方志刚就是杀人放火,这小牙子还是无姑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工夫,小宝几次抓住岸上的杂草想往上爬,都因为水流湍急、人小力弱而陡劳。
“大家啥也别说了,救人要紧!”杨俊喊了一嗓子,三下两下脱掉了衬衫。
“杨俊,感冒还没好,不能下凉水。”美玉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了,拽住老公的胳膊。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再耽误了,那小牙子就会出事。”杨俊挣脱老婆,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向小宝。
“俊哥,泡汤了,我叔也被方志刚他们收买了。快去看看吧。”二狗子的声音比杨俊跑得快。
杨俊置若罔闻。
小宝已经被洪水无情地卷走,在奔涌的浪潮中做无谓的挣扎。
杨俊双手并拢,身体成一条直线,干净利落地扎进水里,让岸上的人无意中欣赏到他“鲤鱼跳龙门”的绝技。太阳探出了半个脸,莫不是偷窥杨俊不经意的表演?
二狗子鼓掌道:“太好了!啥时也向俊哥学几招,学会了再教我儿子。”
美玉瞪了二狗子一眼:“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里取乐!”
由于连日阴雨,刚下水的杨俊感觉彻骨的凉意。杨俊娴熟地划着水,向小宝游过去。可是他的手未触及小宝,一个浪潮涌来,小宝被掀入水中。
杨俊踩着水,让自己“立”在水中,睁大眼睛等待小宝的出现。突然间有一双脚爪紧紧抓住他的左肩,让他感到刺痛。
哟呵!难道真有传说中的水怪在作怪?杨俊一把抓往“水怪”的脚爪,也没看清是啥玩艺,就“嗖”地一声往岸上扔去。人们惊呼着闪开,待看清楚是什么时,就蜂拥而上,跑得最快的是二狗子。他饿虎扑食般把那东西扑在身下大笑道:“好肥的一只野兔,正好拿回家红烧了下酒!”
二狗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美玉紧抓住连衣裙的腰带,呆若木鸡似的盯着水里的杨俊,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野兔,走上前说:“玉嫂,这只野兔给你吧。”
美玉拿眼角瞟了他一下,沉默不语。
“俊哥,那小牙子在你左边呢!”二狗子突然大声嚷,惊得美玉哆嗦一下。
杨俊终于把小宝夺起,奋力游上了岸。
众人一阵忙碌后,小宝终于醒过来。他一眼看到二狗子手里提着的半死不活的野兔,眼睛顿时一亮,嘴唇轻轻嚅动了几下。
二狗子拍了拍小宝的脑袋,把野兔送到他怀中。躺在杨俊怀里的小宝露出浅浅的笑纹。
“我的崽呀!你把妈吓死了!”方志刚的老婆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扑向儿子。
志刚从杨俊手中接过儿子,笑笑点点头,上了三轮车,匆匆回家去。
“这方志刚夫妻太不懂事了,连声谢谢不说就走了。难道俊哥救他们的儿子是应该的?他们村立地界也是应该的?”二狗子忿忿不平地说。
“可不是么,方家没有一个好卵!”立即有人帮衬。
“那也不一定,人家嘴里不说,记在心里。再说这志刚和杨俊是老同学,不用客气的。”
……
“轰隆!”从高速公路传来一声闷响,紧接就是刺耳的急刹车声以及重物落水声与尖叫声……淹没了人们的怨言,吸引了人们的视线。
“啊!高速公路的桥梁被大水冲倒了!一辆大巴掉水里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们趋之若鹜钻进防护栏,爬上了高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