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鬼老头终于嗷出一嗓子。二狗子悬着的心随即落下了。
　　 鬼老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脑门子上粘着黄泥，只有那双不屈服的眼晴还闪着怨恨的光。
　　 “叔，要紧吗？”壮汉摸了把鬼老头的额头问。
　　 “不要管我！赶紧到派出所报案，把这个混帐东西给铐起来！”鬼老头口气坚定地说，颇有战斗影片中男主人公为了民族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气概。鬼老头边说，边努力伸出右手，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合在掌心，颤抖着指向旁边的二狗子，这个在古代戏剧中典型的指人动作被鬼老头发挥到极至，所以很有震慑力。
　　 二狗子果然被指得粗壮的腿打颤，脸色由白变红，心想:早知这鬼老头这样倔，不如回村找俊哥去，现在摊上了这个官司可怎么办哟！
　　 “大爷，不对，大叔，你千万别冤枉人啊！”二狗子只恨自己少生了一张嘴，眼瞪得溜圆，分辩道，“大叔，不对，大哥，你也看到的，我没有打他，他自己摔……”
　　 “别再大爷大叔乱叫了，有道理到派出所说去！”壮汉不耐烦地打断二狗子的话，声如洪钟。
　　 二狗子心里被掏空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杨俊把他带到派出所所长面前，才慢慢缓过神来……
　　 一直到现在，二狗子还在后悔，那几棵杉树能值几个钱？当初看到鬼老头奔过来阻止，老子扛起斧头溜走不就万事化小，小事化了吗？地界是众人的事，让众人去争执，我躲在背后瞅热闹多好！
　　 从那以后，二狗子才得知，那个惹不起的鬼老头叫方金彩。
　　 现在要二狗子再次面对这群浑身长满毒毛的“毛毛虫”，他一想起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美玉嫂说得对，我这就找人去，和他们拼个头破血流，到时候你这个村干部给我们收尸！”二狗子撂下这句狠话，转身往外走。
　　 “哟嗬，真出息啦？你走出我家门，我啥也懒得管！”杨俊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二狗子立刻像中了“定身法”，在门槛外停下来，仰头望着天空，一条腿有节奏地抖动着，挺得意的样子。
　　 美玉见状，脸上绽开了不屑的笑容。
　　 杨俊走上前，扯住二狗子的耳朵，轻声嘀咕了一句，二狗子脸上立刻也荡漾起笑容；只是他的笑容太粗狂，不及美玉的细致、迷人罢了。
　　 二狗子怀揣着杨俊传授的“锦囊妙计”乐呵呵地走了。
　　 杨俊穿上雨衣，骑上摩托往白玉河而去。
　　 王家村附近的公路上，工作人员正拦截各种车辆通行，一辆客运班车丢下一些乘客半路返回。
　　 杨俊停下车，清晰地听到白玉河那千军万马般浩浩荡荡奔驰声，乡领导呼吁群众撤离围堤的喇叭声;看到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散去，几辆中型挖掘机、推土机慢悠悠地撤离。
　　 在杨俊身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擎着折叠雨伞正一个劲地拨打手机，湿漉漉的刘海紧贴在前额上也顾不上整理。
　　 杨俊去年在方家村做木工的时候，见过这女孩，而且知道她名叫玲玲。
　　 “人到哪里去了呢？电话也不接。”玲玲撅着嘴嘀咕着，无奈地朝四周看看，当看到从围堤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来势凶猛的洪水时，惊道，“唉呀妈吔！堤倒了，这可怎么办呀？”
　　 玲玲惊慌失措，当看到旁边的杨俊时，欲言又止，慌忙收起雨伞，把牛仔裤管向上一撸，准备朝家的方向狂奔。
　　 “玲玲，你爸妈不来接你啦？”杨俊看出女孩的心思，微笑搭讪。
　　 “杨叔叔，爸妈在外打工，爷爷又不晓得哪里去了。早上他还说好了到马路旁接我呢。”玲玲不再忸怩，如实相告。
　　 “你爷爷我认识。他肯定有要紧事，来不了。”杨俊启动摩托车，用不容推辞的口吻说，“来，我送你回家。”
　　 玲玲喜出望外，说声谢谢上了车。
　　 “这么大年纪了能又啥事？八成又上哪里疯疯癫癫去了，讨人嫌！”玲玲数落着爷爷的不是。
　　 “好了，别再埋怨你爷爷了。”杨俊笑道，骑着摩托拐进了通往方家村的水泥路，心想你爷爷一个心思扑在立地界的事情上，忘记接你也不奇怪嘛。
　　 车行到低洼地段过不去，洪水淹没路面一尺多深，如果硬闯极有可能熄火。杨俊决定踅回马路上，把玲玲送到杨家村，然后让她拐弯从小路上回家。
　　 洪水已经上了马路，杨俊倒吸一口凉气，加大了油门，摩托车轮劈开水面，向两侧溅起一股股几米远的水花。就在这时，只听天崩地裂一般的“轰隆”声从白玉河传来，洪水如脱缰的野马迅速冲上马路；浊浪狞笑着追逐杨俊的摩托车。玲玲见此情景心惊肉跳，“妈呀妈呀”地直惊叹着，抓住车后架的手沁出了汗水。
　　
　　 四
　　 一个小时前。
　　 清水塘附近的杨家田畈上，一群老人们摇头晃脑，议论纷纷。
　　 “田地荒成这样了，太可惜了。”
　　 “如果现在有一张犁、一头牛，我这就下田犁地。”
　　 “如果这田是我家的，人又年轻，我这双手现在哪里忍得住，用铁耙挖也要把地翻过来，种上东西。”
　　 “说那么多话没用！现在赶快立水泥墩，田地要回来了更好，要不回来，气也要气杨家人一回。”
　　 ……
　　 既然叔叔在那里指手划脚安排立地界的事，志刚也就懒得———也不想操闲心，独自一人在田野里闲逛。齐漆的杂草纠缠着志刚的脚踝，似乎抵触一个不速之客前来惊扰它们自由自在的世界。倏地从草丛中里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免，停下脚步惊慌地盯了志刚一眼，然后撒腿钻回草丛里，只留下一道闪电般掠过的痕迹向远处延伸。
　　 志刚攀开肆意生长的灌木丛，凝视着被连日暴雨搅得混沌一片的清水塘，依稀看见光着屁股在塘里摸鱼虾的自己，故意找茬子欺负杨俊，把他辛辛苦苦抓来的鱼虾倒进自己竹篓里的场景。
　　 都说清水塘邪气重，每隔几年，总免不了喜欢玩水的孩子在塘里溺水甚至身亡，还有人声称曾亲眼看见水鬼踩在水面上嬉戏；可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志刚却从未撞见什么水鬼，只是从长辈口中得知的、那个耳熟能祥的传说，时不时地在脑海中泛起微澜……
　　 令人慵懒的春日，方大富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一边剔牙一边哼着小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就是锄头没放稳倒在地上的“咣当“声。方大富浓眉微蹙，心想这该死的结巴总是这样手脚太重，搅了老子的雅兴。
　　 “老爷，不……不好了，咱……们的田地被杨家人……霸占了！”方大富家的长工李结巴火烧火燎地说。
　　 “急个卵哟！霸占？谁吃饱了饭没事做去霸占你那个‘射子’(独眼)老婆了？”方大富眯缝着眼睛瞅着李结巴笑道。
　　 李结巴面红耳赤，一双手在胸前飞舞:“老爷，是姑爷占了清水塘几十亩田地……啊！”
　　 李结巴说出这句顺溜的话时已经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啥？有这种古怪事？”方大富笑纹凝固，腾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撩起长衫迈大步向外走去。
　　 方大富老远看见女婿杨秀才在他家的田地里，对几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雇工指手划脚，气就不打一处来；粗重的呼吸喷得长髯一飘一飘的，素有洁癖的他再也顾不上泥土沾上光洁的鞋面。
　　 “岳父大人前来赐教，有失远迎，小婿这厢有礼了！”杨秀才抱拳作揖，彬彬有礼。
　　 “少来这一套！说吧，前世的冤家对头，打算在这里唱哪一折戏？是《哪咤闹海》还是《逼上梁山》？”方大富大手一摆，宽大的袖摆呼呼生风。
　　 “多谢岳父大人的厚礼！小婿受之有愧，只想今生来世侍奉二老，以报馈赠之恩。”杨秀才继续温文尔雅地说。
　　 “厚礼？谁送的？告诉我，谁送的？”方大富大声责问，伸出兰花指指向杨秀才。
　　 “年前岳母大人亲自送来了一张地契，岳父大人原来不知情啊。得罪得罪、惭愧惭愧！”杨秀才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双手递过去。
　　 方大富生怕那张纸像鸟儿一样飞了，冲上前将纸一把夺了过去，攥在手中，也顾不上细瞧，像个宝贝一样揣进内衣口袋里。
　　 杨秀才撩衣跪拜:“岳父大人稍安勿躁！刚才给你的是内人亲笔书信，让小婿转交与您。”
　　 方大富立即掏出纸张，颤抖着手展开，跳出几行女儿的字迹:“……父母养育之恩、馈赠之情，虽效犬马也不能报……”
　　 方大富有些恶心，未曾看完，就将信笺撕成碎片，扬手抛向杨秀才，骂道:“好一个忤逆不孝的女儿，巴不得老夫早点见阎王！唉！”
　　 方大富气哼哼地携着结巴一伙人离去。杨秀才拂去头上的纸屑，恬不知耻地挺直腰干，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方大富重重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在椅子不但做工精美，而且宽大结实；否则这一屁股下去，非压散了架不可。
　　 “嗨！”方大富一拳击在八仙桌上，震得茶托茶杯哗哗作响。丫环小红闻声，慌忙端来热气腾腾的开水准备给老爷沏茶。
　　 ”你想烫死老夫呀？不用沏茶！”方大富愠色道。
　　 老爷喝茶一惯细品慢饮，今天是咋的啦？小红不敢怠慢，匆匆端来温开水，倒满一大盏，侍立一旁。
　　 口干舌燥的方大富将水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角水珠，瞪了旁边吃惊看着自己饮水的小红一眼:“快去把太太叫来。”
　　 小红不知道是谁捅了马蜂窝，连忙应声进了里屋，喊来了方太太。
　　 “好一个贱东西，你做的好事！”方大富不等太太落座，就劈头盖脸地骂，“上回去芳儿家都送了些什么过去？如实讲来！”
　　 方大富的小老婆嗲声嗲气地搭话:“哟！老爷，有话好好说嘛，别吓着了姐姐。姐姐你说是么？”
　　 “听说芳儿怀上了，味口不好，我特意送点茄子干过去给她下饭。”方太太心呯呯跳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清水塘几十亩的地契哪里去了？自己飞啦？”方大富又一拍桌子，如果桌子有灵性的话，情何以堪？
　　 “老爷，我是用牛皮纸包裹干菜的，不是地契呀。”方太太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心里一急，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爬出了眼角。
　　 “是啊，我也亲眼看见是牛皮纸，还是小红找来的。姐姐没有仔细看，可姐姐绝对不会故意用地契包裹干菜送给芳儿。”姨太太为太太辩解，似乎挺着急的样儿。
　　 “你妈卖Ⅹ，肯定是把地契当牛皮纸了，真是死了眼睛！”方大富站了起来，抬手给身边的小红一个耳光。可怜这娇小的小红怎经得住方大富肥厚手掌的重重一击，当即倒在地上。
　　 “你妈卖Ⅹ，这地契是从哪里拿的？不老实交待，老子打死你！”方大富用左手抚摸打人的右手，心想亲手打人滋味也不好受。
　　 小红用手捂住被揍得通红的半边脸，浑身簌簌发抖:“我……我……”看了看太太，又看了看姨太太，终于语塞了。
　　 “老爷，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要追究了，反正田地是姑爷落了去，就当是芳儿娘家的嫁妆。”姨太太又恰到好处地打圆场，声音甜腻得如观音菩萨。
　　 方太太过去把小红扶起来，拉在身后，咬着下嘴唇说：“老爷，看在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上，不要再逼小红了。我这就去芳儿家把地契讨要回来，要不回来我死给你看！”
　　 方大富狞笑道：“别拿大话来吓我！如果地契要不回来，看你还有啥脸面待在我方家！”
　　 方太太携着小红头也不回往外就走。
　　 姨太太连忙上前拽住方太太：“姐，等下走嘛，让老爷准备一下轿子让你们坐……”
　　 方大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姨太太脚一跺、嘴一撮，匆匆跟着方大富进了内屋，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要跟他拼命。
　　 小红搀扶着三寸金莲的方太太走在蚯蚓般的泥泞小路上，黄色的泥浆已经把她们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喷溅得面目全非。
　　 小红抹了把额上的汗渍：“夫人，我对不住你！那包裹干菜的纸是姨太太找来给我的，可是我不敢说啊！”
　　 方太太咬牙切齿：“小狐狸精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老爷现在良心被狗吃了，好坏不分，你说出来又顶何用？我在方家‘顶不了人头出世’（没用，没地位），成天哑巴吃黄莲，牵连你也受苦。”
　　 走过一片松树林，清水塘如少女洁白的裙子呈现在她们眼前。
　　 此时的清水塘蛙声如潮，淹没了主仆二人的啜泣声；微风徐来，满池的波光在跳跃，恰如方太太难以排解的思绪……
　　 去年的龙舟会上，情窦初开的芳儿与风流倜傥的杨秀才邂逅相遇，一见钟情。杨秀才托媒婆到方大富家提亲，方大富得知杨秀才是个私塾的教书匠，家里只有一亩多地，立刻阴沉着脸，把媒婆驱逐门外。杨秀才不甘心放弃，备了几份薄礼亲自上门求婚，又被方大富拒之门外，并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因为芳儿寻死觅活，说今生今世非杨秀才不嫁，让方大富吹胡子瞪眼晴、咒天骂地都无济于事，才修成正果。结婚那天，方大富“回敬”了女儿一个“好果子”，呕气把自己反锁在卧室，任凭亲朋好友千呼万唤也不抛头露面，让出嫁的新娘子哭成泪人儿……
　　 现在，地契莫名其妙地落在女儿家，自己这个做娘的又去追回，怎么想都滑稽、为难！方太太苦笑着，泪水涟涟。
　　 “这清水塘的水清得像猫咪眼睛，真是个好所在！”方太太的声音凄凉、艾怨。小红也黯然神伤。
　　 “小红，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去芳儿家。”方太太突然停住脚步，“回去告诉老爷，说我在杨家待几天，拿到地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