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白色芬芳(小说)
“啷搞个?匣钵没扫干净,要不就是匣钵裂了!哪个装的坯?”乐天立刻查问。
“不就是个蟋蟀罐么,有个黑点不要紧吧?”
“不管是什么,有黑点就是不行!人为造成次品要扣工钱。”乐天对记账人员说。
窑工一脸窘色,显然是他装的坯,嗫嚅道:“那我带这个罐子回去给崽玩可以啵?”
“不行!窑里有规矩,次品一律不许带出去。”
“那是御窑,现在御窑早没了,规矩不可以改么?”
“御窑是没了,可规矩不能变。”乐天坚定地说,“次品拿回去,会毁了我们的声誉。”
“扣了我的钱,换个次品回去都不行......”窑工转身走了,边走边嘟嚷。
乐天再回头看潘青青,她正望着他,脸上微笑着。
鸟嘴已上好了彩。
乐天将花瓶送去暗炉,开炉焙烧。
“我明天再过来。”潘青青要走。
“嗯。”乐天跟她到大门口,看着青青上了一辆人力车,一路远云,月白色的裙角飘出车外。
乐天站了好一会才转身。
“头,真是郎才女貌啊!”拉坯工小刘凑在乐天耳边悄声感叹!
“神头!乱哇!”发现有人窥视他,乐天瞪了小刘一眼。
“啷个乱哇?一个把桩,一个画红,天生一对呀!”
“人家是穿绸缎长衫的,我们一身粗布臭汗,啷个天生一对嘛?”乐天边说边走到拉坯棚,动起手来。
他已经好久没拉坯了,今天有些手痒。
小刘是这里最好的拉坯工,是乐天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自从他当了头,小刘就成了拉坯主力,跟他关系自然最铁。
“你啷个不下手?”小刘蹲在一边看师傅拉坯。
“我不正在下手么?”
“你晓得我哇的不是这个。”
“啷样下手呢?”
“你是师傅,啷个问我?”
“我只是拉坯的师傅,又不是其它师傅。”
“请人上门提亲嘛!”
“碰一鼻子灰啷办?她是安徽帮的。”
“余老板都不分帮,才会和徽帮的人来往。”
“生意归生意,结亲不同。”
“大把桩这点勇气都冇么?”
“冇。越想越冇。”
“试试的勇气都冇?行不行无所谓嘛,天下女人那么多。”
“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啷回事?”
“你不懂。”停了一下,“我也不懂。”
乐天手上的泥怎么也拉不成器。
“这泥啷不行呢?”
“不是泥不行,是你冇心嘛。来,你看我的。”
乐天起身,小刘坐下,很快拉成了一个花瓶。
师徒两人相视而笑。
第二天上午,潘青青来了。
乐天正在细细察看她的两只花瓶。
“我看不出釉下彩和釉上彩啷个不同。”乐天看着潘青青。
潘青青认真对照起来,“你看,釉里红层次不如釉上彩,显得朴拙。”
“这就是说要仿古的话,还是要釉里红咯?”
“当然。明代以后才出现釉上彩绘。”
“我啷样还是觉得釉里红好看呢?”
“釉里红是在青花后首次出现的色彩,很珍贵。现在有五彩,不稀罕了。古韵朴拙,永远都不会过时。如果你高仿出青花釉里红,色度与古彩接近,保管很多人买。”
“最近余老板接了南京美国领事的一单生意,要五十件高仿宋代釉里红。你画我烧,啷样?”乐天望着青青。
余老板看重的正是乐天和青青两位的手艺。
“可以试试。”
潘青青答应合作,乐天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不露痕迹。
“明天我叫人送样品到你店里。”
“不用,我就到你这里画。”
“我这里条件太差。”
“这里有你监督我,我会画得好些。”
青青看着乐天,眼里满是信任。
乐天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满满的,要溢出来似的欢喜。
从此,潘青青每天去乐天窑里画瓷。
这天早上,青青正在梳妆,父亲潘玉寿看在眼里。
“天天去,不晓得人家啷哇?”
“管人家哇什么?”
“啷能不管?”
“你怕我被人家勾走?”
“你迟早要嫁人,但不能嫁给昌帮。”
“昌帮啷嘛?只要有本事。”
“你有冇想过,将来你们的孩子归哪帮?”
“管他归哪帮,有本事就行。”
“昌帮以烧造业为主,徽帮以商业为主,两帮之间不传技术,到时候哪帮都不收他做徒弟。”
“爹!你还怕冇人收他么?我和他爹教他还不够么?”
“他还要到社会上跟人打交道。景德镇每个人之间都有关联,不是单个人就能做成事的。”
“就是嘛,虽然有这帮那帮,帮帮之间还不是要做生意。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铁了心啊?”
“还没到那一步。”青青瞄了父亲一眼。
“看来我要赶快给你找个婆家。”
“你好生休养,不要操心。”
“我不操心哪个操心?你打小没了娘。”
“别提这个。”
“你长大了,不听爹的话了。要是你娘在,有她管,我也懒得操心。”
“我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啷样?”
“不行不行,和昌帮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我不晓得要啷面对徽帮人?”
“我走了,你一人孤单生活,我于心不忍。”
“我宁愿孤单一人也不愿和昌帮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我现在只是去画瓷。爹!你想多了。”
“我不想,人家也会想。”
“我是去挣钱。你老了,得靠我了。”
“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家当也够你花一辈子。你挣钱就是为了玩玩。我不想你这样抛头露面。”
“大城市现在讲男女平等。”
“那是大城市,我们这个小地方不一样。”
“总要有人先行一步。”
“你等人家先行一步嘛。”
“爹!我要做我的事,管不了先行还是后行了。”
“看来爹是管不了你了。”
“你放心好了。还没到那一步。”青青又重复了一遍。
拿了布手袋,潘青青快步走出家门。
她和乐天约好每天8点半开工。
朝霞映红了东方。
“你说美国佬要五十件青花釉里红?”青青问乐天。
“订单上是这么写的。”
“真是没眼界,我们有好多漂亮的花色可仿啊。”
“他指定就一个花色。”
“一个花色啷卖得起价呢?”
“不晓得,可能卖到不同的国家。”
“我们可以向他建议多仿几样花色。”
“他怕没有样品。”
“我们有啊!再说我们还可以设计呀。”
“他对余老板说,他在一个英国高级军官的家里看到这个大肚细口瓶,当时,瓶上的蓝色水澡和红色金鱼美得让他惊呆了,一打听才知是中国南宋的青花釉里红。他想,拿到别国去,也一定能让他们惊艳。后来他被美国派到南京做领事,居然遇到了同样的瓶子,不惜重金买下来,并决定仿造五十件,不管送人还是卖钱,价值都不一般。”
“主要是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多仿几个品种。同时对他也有好处。”青青说。
“说得也是。要老板同他商量一下。仿同一花色对我们来说容易得多。”
“釉下画彩是一方面,造型和瓷胎硬度也要求很高。花色多了,你试照子的工作量很大。”青青提醒道。
“和你一起做,我不怕麻烦。”
一阵沉默。
“英国军人是如何得到这个瓶子的?”乐天突然想起来问。
“很可能从圆明园。......”青青快速答道。
两人边干活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青青坐着画画,乐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吃饭的时间。
“我今天做了瓷泥煨鸡。”乐天开心地报告道。
“吃独食不好吧?”
“放心,人人有份。”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农历二月十二。”
“花神的生日?”青青眼睛发亮起来。
“对。老板请花朝起手酒(新年开工)。我特意加做了瓷泥煨鸡。”
“那我要好好尝尝。”
乐天只觉得和青青在一起的时间,过得比钢刀还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窑自然也有得吃。瓷泥煨鸡,将嫩鸡去毛,破腹后,在鸡腹内填满肉末及生姜、葱花、麻油、盐,再用荷叶包扎好,然后将绍兴老酒淋入瓷泥拌匀,将荷叶包裹埋入刚开窑的热渣中,约煨烤10小时,剥去瓷泥与荷叶,鸡身完整、色泽诱人。
“好久没吃过了!头今天心情好。”窑工之间悄声议论。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头开心,我们也有口福。”另一窑工道。
“大伙吃好喝好,今年开个好头!”余老板端起酒杯示意大伙:“干了!”
“干了!”窑工齐声和道。
“今年的订单有好多外销瓷,大家更要精益求精!”乐天插话道。
“大伙好好听头的话!我把窑场全交给他了。”余老板强调。
“谢谢老板!我敬您!”乐天望向老板,一饮而尽。
“我们感谢红店潘青青的合作!”余老板端着酒杯向青青示意。
“谢谢!”青青端起酒杯。
“头和青青干一杯!祝他们合作成功!”小刘在人群中喊道。
“头和青青干一杯!”窑工们跟着起哄。
乐天端着酒杯望向青青,青青端着酒杯也望向乐天,两只酒杯慢慢靠拢......
小刘带头鼓起掌来,大伙跟着连声叫“好!”
“谢谢大伙!”乐天再干一杯。
余老板微笑着,悄然离席,由大伙闹去。
余老板与美国领事保罗商议,再经保罗亲临景德镇观看余老板的收藏,决定增仿四个花色,不限于青花釉里红,包括明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纹执壶、明永乐青花折枝花纹八方花盆、明嘉靖五彩鱼澡纹盖罐、青雍正缠枝花卉纹双耳瓶。
为了达到色度高仿,必须不断调色料,试烧照子,乐天亲自拉坯制胎,严格把握尺寸,留有缩水余地。乐天和青青投入到大量细致烦琐的工作中。
成立于1922年的景德镇瓷业美术社,瓷绘名家王琦与汪晓棠被推选为正副社长。1928年,王琦接受了一套八条屏瓷板画的订货,便邀请王大凡、汪野亭等七位名家共同创作,由他昌导确立农历每月十五大家聚会一次,并轮流做东,会员各带一件新作,相互切磋诗文、绘画、技艺,故名“月圆会”,“珠山八友”也因此诞生。
农历十五,是珠山八友绘瓷名家“月圆会”聚会的日子。八,只是起创时的人数,后来陆续还有多位名家参与进来,潘玉寿擅长浅绛彩瓷山水画,成为月圆会的重要成员之一。
会员轮流做东。这个月,潘玉寿提前邀请会员在潘家“寿墨斋”聚会。
潘玉寿提前做东,大家以为他一定有什么力作要呈现。
农历二月,气温还不高,适合室内活动,潘玉寿特意在厅堂增设了几盏瓷罩电灯,与从天井洒落的月光交相辉映,加之新年伊始,春意渐浓,空气清新,会员们心情不错,各自带着新创的作品前来共赏,一时间寿墨斋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诗情画意。
潘玉寿在《芙蓉酒楼》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酒楼按时用双层盖碗送过来,潘家准备了瓷质松柴木炭热碗底,将菜碗架在上面,揭开碗盖,依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老潘,提前做东,有什么新作呀?”花鸟名家老程先开了口。
“唉,老夫没有新作,只有烦恼。”
“老潘身体无恙,女儿聪明伶俐,何来烦恼?”
“太过聪明,也是烦恼呀。”
“莫非她不听您老的话了?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没见她人影?”
“她在天师傅的余窑场忙着做仿瓷,就是那个乐天。”
“那不是很好吗?你担心她嫁给昌帮?”
“老夫的烦恼正在于此。各位帮忙想想办法,如何才能避免这事发生?”
“老冯,令郎不是正当婚吗?”老程望着老冯。
“我家儿郎如何配得上令女?”老冯望着身边的老潘,“实在惭愧呀!”
“论财力,谁能跟你冯家比?”老程说。
“不是财力问题,犬子不才,平庸至极啊!青青有才有貌,当属景德镇彩绘界第一才女,如何敢想?”
“各位抬举了!老夫不求富贵不求才气,只要她有一个平安的归宿,已是心安。”
“按这个要求,冯家儿郎性情安静,容貌清秀,与青青很般配呀。”人物名家老王说。
“谢谢各位帮忙操心。老夫感激不尽,先干为敬了!”潘玉寿为大家的热心感激不已,一时竟心绪难平,借酒掩饰,任由各位议论纷纷,只作沉默。
女儿青青一直是他的骄傲,她才貌双全,聪明伶俐,不曾想,才气聪明也是烦恼的根源呐。不如平常人家女儿嫁一个本份老实的男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生安稳。何况他潘玉寿早准备了一份足以让女儿衣食无忧的陪嫁。他本可以高枕无忧,何来烦恼?哪知一旦为人父母,就有永远操不完的心,还要如此为女儿张罗,全然不顾尊严脸面。唉!
“来来来,老潘不必太忧虑,青青那么聪明,她会把握的。”老王安慰道。
“对对对,大家还是先吃点菜,再边喝边欣赏作品吧。”老程招呼大家。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相互传看新作。
老冯带来的是一个四方瓶,上面的人物画方寸之间济济30余人,且尽眉目传情,栩栩如生,引起大家一片赞叹。
老王的青花瓶,将水墨画技巧融入其中,多次分水的画法格调高雅,一扫晚清繁缛堆彻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