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看看。”王朝阳甩掉烟头，和项娜起身迎上去。
　　 项婆婆也看见了王朝阳，跌跌撞撞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王朝阳的面前大哭起来：“村长啊，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实在活不成了，罪孽呀，我这是咋了……”
　　 王朝阳和项娜忙上前把项婆婆扶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项婆婆满脸是血，嘴上有一道血口子，还流着血，浑身是土，散发着一阵阵腥臊味，两只嶙峋的手看了让人害怕，那手指，仅剩一张粗皮包裹着，骨节活动时清晰可见。
　　 “项婆婆，干啥了？”王朝阳扶项婆婆坐到路旁问。
　　 “造孽啊，”项婆婆泪如涌泉，泪水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和着血流到衣服上、地上，“我已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今天中午趁他们不在家，就去厨房取了一个馒头，可还没吃上两口，就被儿媳刘翠碰见了，她骂我这个老不死的，不但给他们丢人，还故意偷吃东西不干活，装病，她骂着骂着便抄起一个铁铲子打我，我的嘴就是被她的铲子捣破的。”项婆婆又哭了。
　　 “太不象话了。”项娜只说了一句，也哭了。
　　 “项婆婆，你别急，我先领你到村卫生所包扎一下。”王朝阳扶起项婆婆。
　　 “王村长，你得给我做主啊，我咋就生下这么个要命的儿子呀，呜——”项婆婆边走边哭，哭声招来好多村民，然而除了对项魁责骂几句，对项婆婆掬一把同情的泪外，别无它法。
　　 村卫生所在项家寨中间，村委会院子里，看病的是项白龙，赤脚医生，五十多岁了，医术虽不算高明，但也凑合，对一些小病还是手到擒来，给项家寨村民的确带来不少方便。当王朝阳和项娜扶着项婆婆走进村委会大院时，正在看书的项白龙听到响声忙走了出来，见到浑身溅满血的项婆婆，大吃一惊，听王朝阳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后，项白龙边把项婆婆往屋里让，边破口大骂：“这个兔崽子，简直就是个畜生，报告派出所，把死东西关起来揍他一顿，真是的，看把人弄成啥了。”
　　 项婆婆被扶到椅子上，项白龙忙着清洗伤口，缝了针，上了药，包好。项婆婆这才稳定了情绪，只是无助的抽泣。看着项婆婆那蓬乱的银发，蜡黄、瘦小的脸，以及那酸楚的神态，王朝阳的心里不是滋味。
　　 项白龙收拾好了一切，点上一支烟，冲着王朝阳说：“朝阳啊，你现在是村长了，这事得管管，项婆婆过得不容易。项魁这小子有点倔，你在咱村有影响，兴许说话他能听。”
　　 其实，王朝阳自从今天见到项婆婆就有了去见见项魁的想法，他真不明白，俗话说“养儿防老”，普天底下就有这样没有人情味的人。再怎么说，这可是他的妈呀！临走，王朝阳掏出一百元钱交给项白龙，算是项婆婆的医药费，并告诉项婆婆，以后有病抓药，只到药铺取就是了。
　　 项魁的家在山坳底部，周围簇聚着十来户，土夯的院墙已有些年头了，院内成“丁”字形的两排房被烟熏的乌黑发亮。当王朝阳和项娜扶着项婆婆来到院子是时，项魁正坐在屋檐台子上抽旱烟，见几人进来，只是拿眼瞟了一下，一声不吭的抽闷烟。王朝阳气不打一出来，径直走到项魁的面前：“项魁，你也是个男人，你抬头看看，这是你妈呀，你这样对待她，你不觉得有愧吗？”
　　 项魁抬起头盯着王朝阳：“你是谁呀？你少掺和我家的事。”
　　 “他是村长，有权处理咱村里的事。”项娜气不过，甩过一句，其实，按辈份，项魁还是他的堂哥呢。
　　 “村长？”项魁扔掉烟头，“多大的官啥，你看不顺眼，索性你领去养得了。”
　　 “你？”项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项魁，你听着，”王朝阳来气了，“你也会老，你的一举一动在你的孩子眼中看得清清楚楚，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我告诉你。虐待老人是违法的，这不仅仅是你的事，而是关系到老年人权益的事，如果项婆婆有个三长两短，你看项家寨的人会怎样对你？”王朝阳转身出门。
　　 项娜也随后跟了出来，王朝阳朝路旁狠狠地唾了一口：“妈的，简直就是混球一个。”
　　 质量是一个企业的生命线，而符合实际且卓有远见的决策则是企业生命得以延续的强心针，短短二十多天，王朝阳和项娜便对厂里的设备完成了更新换代，并安装调试一次性成功。看着印有“朝阳乳品”字样的袋装乳品，王朝阳深深体会到了科学技术的伟大与深奥。特别是林凤，不住地用手抚摩着开发的新产品，这位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朝阳乳品厂欢声笑语，人们沉浸在激动与幸福中，乡村的庄稼汉们，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是最容易得到满足的。
　　 这时，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原来是项林民，他也是厂里的工人。他拔开人群，径直冲到王朝阳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村长，出事了。”
　　 王朝阳被项林民突如其来的举动懵住了，急急地问：“啥事？看把你急的。”
　　 “项婆婆跳窖自杀了。”
　　 这无异于一枚炸弹，在场的人都楞住了。跳窖自杀？这在项家寨几百年的村史上尚属首例，在经过短暂的寂静后，人群沸腾了。
　　 “走呀，还都楞着干啥？”王朝阳吼了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项魁门外场边的水窖里。等王朝阳领着十来人赶到时，这里早已围满了人，项婆婆的尸体已被打捞上来，停放在一张门板上，身子浮涨的有些恐怖，一块床单四角被绑在竖起的杆子上，遮挡阳光。项魁正跪在项婆婆的尸体前低声抽泣，原村长项海防瞪着眼珠子，厉声斥责着：“你个二俅，没人性的东西，逼你娘跳窖自杀，她死不瞑目，我项家寨的项氏子孙从此因你而蒙羞……”
　　 王朝阳挤到跟前，问项海防：“老村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项海防怒眼瞪着项魁：“还能为啥，就为了一个饼子，一天没吃东西的项婆婆饿得受不住，在厨房拿了一个饼子，竟招来这东西的暴打，老人气不过，出门跳了窖自杀。王村长，完了我去报案，把这没人性的东西收监算了，他这是给咱项家寨人的脸上抹屎呀。”
　　 “揍这个王八蛋。”
　　 “捶扁了他。”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年轻人喊着向前冲，王朝阳挥手制止了，他瞅了一眼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项魁，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头对带来的几人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和项海防去村委会大院，准备召开村委会议，研究处理的办法。
　　 其实，参加村委会议除了王朝阳和原村长项海防外，还有文书项军，以及后补的村妇委会主任林凤。项娜也破例参加了这次会议。
　　 王朝阳坐在椅子上，脸气的通红，他猛拍了一下桌子：“太不象话了，你们看这事咋办？”
　　 “这还用说，报案！让派出所把东西收拾给一顿，村民们意见大得很。”文书项军情绪激动的说。
　　 “那娃娃、婆娘咋办？”项海防抽着旱烟。
　　 “总不能不问吧，项婆婆的娘家人能饶了他？说不定还要找你们村长、主任闹事呢。”林凤试探地说。
　　 “必须得想个办法惩治一下，不能让他坏了咱项家寨的名声。”项军说。
　　 “总不能打他一顿，这可是违法的。”项海防挠着头。
　　 “我想，还是开个‘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王朝阳插话道，“借此机会让全村村民认识一下，虐待老人是违法的，给活着的人给个警示，你们看怎么样？”
　　 “这样不大好吧，”项娜接上话，“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传出去，那他还日后怎么做人？”
　　 “我看行，”项海防坐直身子，“咱也算是个老人了，咱村里现在活着的二三十位老人，虽说没有像项婆婆那样孽障的，但也有几个过得很吃力。我们这一代过得很不容易，应该替他们多想想。借此机会给大家提个醒，以防悲剧重演。也好歹算是一次必要的思想教育。”
　　 “我也同意。”项军点点头，“你们二位呢？”他扭头看着林凤和项娜。
　　 林凤和项娜对视一眼，笑了。
　　 抬埋死人，在乡下农村算是最大的事，大凡有劳动力的家户都得前去帮忙，名曰帮工，如果不去，自家老人去世，可就没有人去了，这在乡下是很丢人的。项家寨也不例外。本来，丧事人多就热闹，可这次要在项婆婆的丧事上召开“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这可是项家寨破天荒头一回，其场面不一般就可想而知了。
　　 项婆婆的丧事，是在王朝阳一手安排下进行的，虽然项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面对众多乡邻的斥责，他也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就不敢再吱声了。
　　 项婆婆的丧期定在死后三天下葬，因天气热，时间长了会腐烂。这一天，项魁的小院里挤满了人，甚至连院外场院里也挤满了村里的婆姨们，就连邻村的许多村民也赶过来，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个大会究竟是咋个开法。
　　 项婆婆的尸体已装棺摆在堂屋前，堂屋檐上挂着黑布横幅，上面用白纸剪贴着斗大的字“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棺木的一旁，放着一张榆木方桌，上面放着扩音器，高音喇叭架在院外的老榆树杈上，哀乐拖着长腔，弥漫在项家寨整个山坳里。房檐下，金山、银斗、花圈、纸帆等一应俱全，这些都是在王朝阳的安排下做成的，好多村民都有同一个想法：项婆婆活着的时候受够了阳间罪，但愿死后在阴间能够过得快活一些。项魁和刘翠披麻带孝，跪在最前面，在人们鄙夷、愤怒的目光下，失去了昔日的威风，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后面，近亲的孝子们跪到在草铺上，或哭或切切私语。整个场面悲切而又严肃，这毕竟是项家寨有史以来的第一回，人们期待着。
　　 约莫十点钟,报信的跑进来告诉丧事总管项海防——娘亲来了。迎娘亲在乡村丧事上是件大事,一般都有孝子们手拿香火去村口跪迎。通常娘亲到了后,孝子们还要向娘亲们介绍死者生前的生活情况,正常情况下,娘亲也不说什么,简单的仪式结束就罢了，若是孝子对死者生前不孝,娘亲就要找麻烦,当众训斥孝子,这在农村是件很丢脸面的。今天，项魁和刘翠在村民眼中早已是铁板钉钉要受羞辱，只不过看用何种方式罢了。
　　 项海防安排好孝子，刚要出门，又有人跑进来附在项海防耳旁低语了一阵，只见项海防点点头，随即走到项魁和刘翠的面前，高声说：“你们俩听着，虐待老人，法理难容，但看在孩子们尚幼的颜面上，不再深究，娘亲要求你们赤脚去迎，以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项魁和刘翠看了一眼项海防，又看了看众乡邻，慢慢地脱下鞋，除去袜子，项魁和刘翠几乎同时哭出了声，不知是因为羞辱，还是对死去的母亲的愧疚。在众人的斥责声中，孝子们走向村口。路不长，但由于是石子路，项魁和刘翠走得很吃力。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娘亲们早已获悉了真相，气愤不已的娘亲们在训斥的同时，着实给了二人十几丧棒，直到项魁的两个孩子跪爬在项魁身上求饶时，娘亲们才住了手。王朝阳宣布“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正式开始。
　　 当王朝阳的话音刚落，原先嘈杂的小院立马平静了下来，人们争相伸着脖子，不时将目光在发言席和孝子们身上扫视。项魁夫妇跪在棺木前，缩成一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再也抬不起头。娘亲们坐在孝子身旁的椅子上，脸上除了愤怒，便是不尽的悲哀。生老病死是常事，但项婆婆走得太让人接受不了。
　　 项海防走到发言席，看了一眼大家，坐定，又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语气沉闷地说：“乡亲们，今天咱项家寨破天荒地开这个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这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传出去，咱项家寨全体村民脸上无光。但是，不开又不行，我们再也不能允许类似项婆婆的悲剧重演，如果杜绝不了，我们既对不起死去的人，更难以向我们的后代交代。这不但是对老人的负责，也是为我们每个人留条后路，因为现在的国家是一个法制的国家……”
　　 项海防的情绪波动很大，这个极负责任感的老兵的讲话很有喊召力，全院的村民随着项海防的讲话深入，越发对项魁夫妇充满了不满。人群开始骚动，各种非议悄然传开，不时钻到项魁夫妇的耳朵里。项魁夫妇在坚持了一会之后，终于挺不住，再次跪伏到棺木前号哭起来。项魁用手拍打着棺木，高声哭喊：“妈，我不是人啊，我对不起你老啊——”哭声撕心裂肺，也许只有这次才是真实的。
　　 维护老年人合法权益大会，彻底征服了项家寨村民，特别是那些老人，他们对这个还未结婚的毛头小伙子竖起大拇指，而更重要的则是在他们心里吃了定心丸，起码儿女们在孝顺的程度上又添上了一层。但是，王朝阳却反而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朝阳乳品厂自从引进新设备后，效益一下子提高不少，不但又扩大了经营，而且又招收了项家寨许多村民，很多农户家男人女人都在厂里上班，他们戏称为“双职工”。说实在的，因为有了这个厂子，项家寨的日子正在悄悄地进行着巨大的变化。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王朝阳外出联系更进一步扩大经营以期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时，乳品厂却出事了。
　　 一大早，由于王朝阳去城里联系业务没回来，厂里暂且有项娜负责，她刚起床收拾好房间，门便被人急促地敲打起来。她急忙开门，原来是林凤，只见她脸色煞白，因跑得快，大口大口喘气，许是紧张的缘故，林凤站在门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