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阳抽着烟，在厂里转游，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别看他小，但在厂里这些叔伯哥嫂的眼里，他是很受敬重的。此时正值晌午，天热的厉害，王朝阳穿过小圆门，来到生产区，远远的，他看见有人正在拿水管往水槽里注水，等走进了才认出是林凤。林凤是厂里保鲜库负责人，兼给奶牛饮水工作。她比王朝阳小两岁，二人曾在官寨中学同读过书，一年前嫁到项家寨，并到乳品厂上班。可谁料自嫁过来后，丈夫田二虎一直有病，竟于上周病逝，本来王朝阳已安排了林凤的工作，让她在家调理几天，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上班了。
　　 王朝阳走上前，林凤也发现了他，扭过头，白皙的脸蛋上隐藏着悲哀，一双大眼睛红肿着：“王厂长啊，转呢？”
　　 “还是叫我老同学吧，别厂长长厂长短的，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本来就这样嘛，”林凤将水管又伸到水槽里，“今天太热了，这些牛死喝哩。”
　　 王朝阳将烟摁灭，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有些难为情地说：“林凤，我不是说过，让你休息一段时间再上班吗？”
　　 “呆着会更闷。”林凤低下头，看着水管，声音有些哽咽。
　　 王朝阳轻叹一声：“林凤，以后有啥事你只管说，我会尽力的。”说完，转身急急地走了。
　　 落日的余辉撒满项家寨山坳的每一个角落，晚霞在变换着形态与颜色，晚归的鸟雀鸣叫着滑过村庄，微风挟着丝丝热浪扑向村庄，钻进人们的衣领里，迫使人们不得不在院落里乘凉。
　　 吃过晚饭，王朝阳向厂里走去，自当上村长后，除了应付日常的事务外，他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帮助项家寨村民发家致富的计划，唯一可施行的，就是能把乳品厂办好、办大，吸收更多村民进来。
　　 刚到厂区大门口，王朝阳就觉得身后有异，还未及回头，就感到背后重重挨了一拳，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钻进耳朵里。王朝阳转过身，原来是新潮打扮的项娜，短袖衫，迷你短裙，一头长发散披在肩头，再配上那洁白如玉的圆脸蛋，使人很难想象的出在项家寨会生出如此的“凤凰”。
　　 “怎么，大厂长成了咱村的父母官，不认得我了？”项娜将坤包甩到肩头，仰脸问。
　　 “你呀，都大学毕业了，还像个顽童。走，厂里谈去。”
　　 王朝阳和项娜很熟，二人根本用不了客套，加之近几年王朝阳办厂，项娜没少帮忙，说实在的，王朝阳对项娜是心存感激的。
　　 王朝阳领着项娜来到办公室，将一瓶饮料打开放到项娜面前，又忙着切开一个西瓜。项娜边吃边说：“我说王大厂长，你真不赖啊，你的乳品厂对咱村贡献可不小哩，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家乡在变化，就连村西头穷出名的项倔头都盖起了新瓦房，咱项家寨有发展前景。”
　　 “是呀，”王朝阳点着烟，坐到项娜的对面，“时光真快，想想自己在官寨中学读书时啃玉米面的情景，就好象在昨天，人哪，如果不自己努力寻找活路，那只有死守一辈子穷了。”
　　 “有水平，难怪村民选你当村长，让我二哥当了一回陪员，他还自认为输得不服气呢！”项娜说。
　　 “多大的个官啥，不就是一介村长嘛，有啥了不起，”王朝阳弹了弹烟灰，“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大伙信任，就得去干，项家寨富了，我们都高兴。”
　　 “你有什么好办法？”
　　 “还没想好，不过，依咱们村的条件看，先得平地整田，提高亩产。这几年的例子明摆着，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解决了，才能求发展。其次是修通路，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路通畅了，啥都好办了。”
　　 “好哇，宏伟的计划，我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奖你一块西瓜。”项娜将一块西瓜递过来。
　　 王朝阳接过西瓜，将烟扔到烟灰缸里，咬了一口西瓜，边吃边问：“哎，还没问你毕业后到哪儿高就呢？”
　　 “高就？门都没有现在的行情你不是不知道，咱学得专业现在不吃香了。”
　　 “谁信呢，皇帝的女儿能愁嫁？就凭你大哥县委书记的光环，你也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难哪，联系的都是些与我学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单位，去了白受气，你愿意呀？”项娜白了一眼王朝阳。
　　 “那到也是，”王朝阳将瓜皮扔到纸篓里，欠起身，“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这不是找你来了。”
　　 “你是说要到这乳品厂？”王朝阳盯着项娜。
　　 “怎么，不欢迎？”项娜站起身，站在窗前往外眺。
　　 “哪里话，我的厂子能有今天，你没少出力，我是怕咱这小厂屈就了你。”王朝阳也站起身忙打圆场。
　　 “我有那么值钱？”项娜转过身，咯咯地笑了。
　　 “好吧，你能到厂里来，我求之不得，你就当咱厂的技术部主任，怎么样？”
　　 “好哇，刚进厂就当官，新鲜。”
　　 “你就别取笑我行吗，现在咱厂不断扩大规模，产量与日俱增，县上的客户增长不大，如果产品不更新，恐怕用不了几年，咱就得关门了。”
　　 “没那么严重吧。”
　　 “但愿你能帮我走出困境，来，为咱们的合作愉快再吃一块西瓜。”王朝阳拿起西瓜递过来。
　　 “小气鬼。”项娜接过西瓜。
　　 二人对视，笑了，笑声穿过窗户，传向夜空。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山坳里，灯光闪烁，乡村静谧、安详的夜晚开始了。
　　 项家寨坐落的山坳口，有一条通向外面的土路，在坳口处，有一户人家，新盖的平顶房格外显眼，这就是项娜家。平日里，除了项娜父母和项娜外，再无别人。她二哥项杰个把月回来一次，住不上几天就又走了，他在市里有房子，但自项娜毕业到王朝阳的乳品厂上班后，项杰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这天，当项娜中午下班刚回到家时，项杰便阴沉着脸将项娜叫了过去：“娜子，谁让你私自跑到朝阳乳品厂打工去了？”
　　 “我呀，”项娜一头雾水，“怎么啦？不能去。”
　　 “就是不能去，”项杰掏出烟点着，做到椅子里，“干嘛去，咱们项家是啥人？用的着给别人打工？你这不是给咱祖上摸黑吗！”
　　 项娜收敛了笑容：“哥，我这是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你以为我是单单为了挣钱？再说，咱村里就这么一家企业，好多农民都靠它过日子哩，我是项家寨的人，我有这方面的知识，我有义务去帮助王朝阳把厂子办好。”
　　 “帮啥帮，”项杰盯着项娜，“帮谁都行，就是不能帮他，我看你是让他给的技术部主任的空头衔罩住了，多大的个官，我这经理的牌子还不是就这样。”
　　 项娜上前一步：“哥，你妹妹是那样的人吗？”
　　 “你们少吵两句行不行？都二三十的人了，个把月不见，见了面除了闹就不能好好谈谈，也不怕别人笑话。”门外传来项娜母亲的声音。
　　 “好了，”项杰突然换了一副笑脸，“咱们也不常见面，见了面就吵也不是个事，这样吧，如果你手头紧，跟哥说一声，我双倍给你，这总行了吧？”
　　 “那你让我干什么？”
　　 “你不需要干啥，”项杰站起身，凑近项娜，“告诉你个好消息，哥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一家国营企业的副总，年青有为，约时间我带你见个面，怎么样？”
　　 “你对我倒是挺关心的，”项娜白了一眼项杰，“哥，我告诉你，我的事你少管。”说完，将挎包搭到肩上，欲出门。
　　 “哎，”项杰一把拉住，阴了脸，“项娜，你别固执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乳品厂，别人在背后议论些什么。”
　　 “我管他呢，”项娜甩开手，“我不是三岁的孩子，我的事由我自己操心。”项娜气呼呼地出门而去。
　　 “你？”项杰冲着项娜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拳擂到桌子上，狠声道，“王朝阳，你小子给我等着，老子一定会整扁了你。”
　　 夏日，正是项家寨最美的季节，一年中也就是在这一段日子里，那四周裸露的山头才被绿色笼罩，加上散布在山坳里的农家，倒也有几份山村情调。而一旦错过了绿色笼罩的日子，项家寨便再也很难激起人们的情趣了。
　　 项娜赌气出门，沿着寨子背后的一条小道向山上走去，正午的烈日暴晒着，项娜头上虽然戴着遮阳帽，但汗水仍毫不留情地从秀发间渗出，她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躁热和烦闷一浪高过一浪地向她袭来。
　　 项家寨周围原先都是坡地，地虽然相对较多，但由于靠天吃饭，产量总是不高，遇到旱年，庄稼汉们的苦就白下了。于是，村里年轻的后生们便一年四季在外搞副业，对务农倒是淡漠了，少了操心的土地回报给庄稼汉们的惟有失望。不过，好在前几年县上开始注重平地整田，在原村长项海防的带领下，将寨子周围大多数土地整修成平地，致使雨水得到最大限度地保存，庄稼的产量有所回升，人们又一次开始关心起赖以生存的黄土地来。
　　 项娜沿着山道慢慢走着，她努力调整着情绪，有意识地环顾四周，她惊奇地发现，项家寨这几年变化真是大了，看那围着山梁的层层梯田，以及绿油油的麦田，她第一次感觉到，项家寨原来还是美的。
　　 项娜坐在土埂上，烈日毒得很，连地面都有些发烫。她抬头遥望，山顶处，有几群羊在蠕动，羊倌甩着长鞭，扯着嗓子吼着山歌。
　　 其实，每一处地方都有它独特的民俗风情。山歌在项家寨已是有好些历史了，究竟属于哪门哪派，村民们都不曾考证，只不过把他当作一种消遣愉悦的手段而已。在项家寨，连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吼上两句。当然，在村子里是不允许的，而一旦出了村子，便不再受忌讳了，喜好山歌的婆姨们相互调笑嬉骂，演绎着一种古朴、原始而实在的乡村情感。
　　 项娜不爱唱，但爱听，许是羊倌发现了她，竟在远处冲她唱起来：“水灵灵的妹子你过来呀，别那样独独地坐着；有啥委屈地事儿给哥哥说出来呀，别那样狠狠地憋着……长沟沟划满了山洼洼哟，还有那草草儿罩着；尕妹妹你把哥哥气者，究竟要为个啥呢……”歌声悠长而洪亮，满沟脑都在来回响着。项娜哑然一笑，站起身，转身向乳品厂走去。
　　 拐过山嘴，便到了乳品厂通向村外的简易路上，项娜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叫她，转过身，这才看清，原来是王朝阳。此时正穿着一件白底短袖衫，满头大汗地赶上来：“项娜，怎么这么早就去厂里？”
　　 “怎么？嫌积极呀。”项娜看了一眼王朝阳，“你到市里看的怎么样了？”
　　 王朝阳是三天前去市里美美乳品厂看鲜奶处理设备的，面对市场竞争，也为了使自己的厂子能够持续可行地发展，他和项娜经过商量，决定购置一套设备，将鲜奶袋装化，并进一步延长保质期。本来商量好了要二人去，但临行时，项娜突然改变了注意，于是，王朝阳便自己去了。
　　 王朝阳抹了一把汗，指着田埂边的一棵大榆树：“走，咱们到那儿遮遮阳。”
　　 二人来到大榆树下，坐在田埂边，王朝阳掏出一根烟点上：“有道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回到美美乳品厂一看，跟人家比，我那厂子还在原始社会呢。”
　　 “不至于吧，”项娜笑道，“在咱项家寨村民的眼里，朝阳乳品厂可不一般呢，他们还指望它过上好日子呢。”
　　 “你还不信，”王朝阳有些兴奋，“给你这样说吧，那套设备，把鲜奶从这头灌入，那头出来已成袋装或瓶装，什么配料、消毒、杀菌等一系列工序一条龙完成，真绝了。”
　　 “那咱们上一套设备不就得了。”
　　 “说的轻巧，美美乳品厂那套设备38万呢。38万，可不是个小数，我是望尘莫及，不过，档次低一点的也有10万左右的，过几天，我们再去其它厂家看看，如果可行，咱先买一套使用，现在是再拖不成了。”
　　 “好吧。”项娜抚弄着皮包。
　　 “你好象有心事？”王朝阳扭头看着项娜，他感觉出项娜有些反常。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了，”项娜拉了一下遮阳帽，将目光移向别出，但一张俏脸刹那间蓦地泛起红晕。
　　 “别瞒了，闷在心里怪难受的，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帮上忙。”
　　 项娜沉默了，用手拈着一个小土疙瘩，但稍倾，还是将项杰说的话说了出来，王朝阳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项娜起先一本正经，可是说到后来村民关于二人的非议时，禁不住咯咯笑了。
　　 项娜讲完后看着王朝阳，倒是轮到王朝阳有些不自然了，他玩弄着烟蒂：“这些人真是的，吃饱了撑的，胡说写啥呢，不过，真委屈了你。”
　　 “人正不怕影子斜，还能让别人的议论左右我？怪事，何况咱们啥都没发生。都老大不小了，就是真像他们说的，也不是件丢人的事。你说呢？”
　　 “你呀。”王朝阳也笑了。
　　 二人正谈着，忽然，从远出传来哭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从远出跌跌撞撞走过来一个人，待走近些，这才看清，原来是项婆婆。
　　 项婆婆是个苦命人，三十岁上死了丈夫，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许是操劳过度，竟落得一身大病。她硬撑着将两个女儿出嫁，给儿子娶媳妇成家，本想着能够过上一段清闲的日子，谁料，由于无钱看病，竟发展到大小便不能自理，如此一来，原本就不大孝顺的儿女越发的嫌弃了。出嫁的女儿很少回娘家，儿子项魁也懒得理她，项婆婆一个人住在一间旧屋子里，连吃喝都得看儿子儿媳的脸色。有时饿得急，便偷偷去厨房偷取些吃，只要被发现，少则一顿斥责，重则少不了一顿打。乡邻们看不过，劝过几回，可谁料项魁把脖子一横：“你少管闲事，你看着不行领你们家去。”看到这样，乡邻们只能作罢，除了报以同情外，背地里偷偷给项婆婆送些吃的，很多时日，人们都能听到项婆婆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项家寨的村民背地里骂项魁是恶狼转世的，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可骂归骂，但项婆婆的窘况仍改不了。原村长项海防曾亲自说过几回，可都被骂了出来。王朝阳任村长后，考虑到项魁的日子并不怎样，找到他，要他去厂里上班，可谁料项魁把头一扬：“不去，咱人穷志不短，去看你的脸色？”王朝阳吃了闭门羹，悻悻地走了。不过，他也算明白了：人哪，一旦丧失了向上的信心，就只能麻木地活着，真的太可悲了。他深深感到了贫穷落后的恐怖，那些生活越穷的村民，思想越是守旧，很多事都无法谈到一块，每每想到这，他便坐立不安，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带领项家寨奔向小康，那才不负大伙对他的厚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