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大伯，”王朝阳接上话，“这不是为眼前利益而修梯田，也不是仅仅争取示范村的荣誉，这主要是为了子孙后代，咱们这儿要改变面貌不是一下子就能实现的，主要是观念要改变，一步一步来。”
　　 会场被烟雾笼罩着，人们又开始了争论，但大多数人对迁坟心有余悸。中国农村，特别是边远山区的农民，对那些走出大山的人，特别是有了一定地位或权势的人，要么敬而远之，要么极尽阿谀奉承，像敬如神，不知道这是否能算作他们的劣跟性。但不论怎么说，要一下子改变农民沿袭了几千年的观念，并非易事。
　　 王朝阳在抽完第三根烟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在气愤村民的小农意识之余，也感到了村长这个小不点官的压力。“多大的个官啥”，他不由的暗笑自己。看着林凤那涨红的脸，他觉得该发言的时候了。他直起身，轻轻敲了三下桌子，会场安静了下来，他说：“大家对迁坟心存疑虑，这我理解，咱们农村对祖坟看得比较重，可让我说，预期在坟上做文章，不如在先人生前的生活中孝敬一点。话又说回来，哪位先人不希望自己的后人过得好一点，挪个地方，把地让出来给后人耕种，他们能有意见？再说，以前修了那么多地，好多坟不也迁了，难道这座坟就应该搞特殊化？”
　　 “这是县委书记的，”项军说，“万一他把问题看在你身上，怪罪下来，不是——”
　　 “怎么样？能吃了我，”王朝阳打断话，“我这是为老百姓办事，不是给我办私事，瞻前顾后，啥事都办不成，坟得迁，地得修，出了问题我承担。”他终于忍不住了。
　　 “好吧，”项海防磕了一下烟灰，“我就欣赏你这股子闯劲，咱们老了，就是顾虑多，看来，眼下还是年轻人能干事啊，我同意，具体还是按老办法，分包到户，责任到人，你看行不？”
　　 “咱们集中搞，效率会高些，会后，我联系两台推土机，先开工，后迁坟。”
　　 “可推土机的费用不少啊，分摊给村民怕接受不了。”项军说。
　　 “费用我厂里出。”王朝阳语气坚定。
　　 两天后，当隆隆的推土机声划破项家寨村子的寂静时，项家寨村又一次沸腾了。这是项家寨修梯田历史上第一次实行机械化作业。农民们切实感受到了现代科技的神奇与伟大。同时，更让村民感到高心的是他们从王朝阳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激动。
　　 推土机欢笑着，冒着黑烟，挥动硕大的铁铲，拉出一道道深沟，每一个迂回，都让村民惊叹不少。一群孩子闹着跟在后面撒欢，赶都赶不走。整个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可是，这种场面仅仅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便被一辆急驰而来的黑色桑塔纳搅浑了。
　　 来人正是项杰，西装革履，带着墨镜。一下车，便冲着修梯田的人群怒吼起来：“都给我住手，谁那么大权力让你们来这儿乱挖？简直是欺人太甚，谁负责？”
　　 “我，”王朝阳迎上去，“原来是项大哥项经理啊，你是为迁坟的事吧，本来要早跟你协商，可你又忙，不见人影，这不，我正想办法和你联系呢。”说着递上一支烟。
　　 项杰瞥了一眼，没接烟，冲王朝阳冷笑道：“原来是王村长啊，年轻有为，名不虚传，你有本事让农民早奔小康，干嘛跟咱祖先过不去，我记得未曾招你惹你呀。”
　　 王朝阳被项杰几句话噎得红了脸。村民们都围了过来，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虽说历史已跨过了新世纪，可残存的好事心理仍热情不减，传统的老好人的思想还在延续，他们喜欢围观，冷眼看待一切，最多背地里发几句牢骚而已。项家寨的村民还保留着这一点。
　　 王朝阳看村民都过来，他知道项杰的脾气，为了不至于双方过多尴尬，他拉住项杰的手说：“项大哥，走，咱们到一边谈去。”
　　 “谈什么谈，”项杰一甩手挣开，“王村长，有道是活人眼里插柴，你也太过分了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朝阳接上话，“平田整地这是上面安排的工作，我王朝阳还没权利命令村民干这干那。再说，修成了梯田造福后代，这几年梯田增收的事实你不是不清楚。”
　　 “增收？增个屁收，折腾了多少辈子，也没见得咱项家寨有多富。咱的祖坟在这儿，我看是有人害了红眼病，想跟咱过不去。”
　　 “你？”王朝阳只差没跳起来，“谁跟你过不去？平田整地是项家寨全体村民的事，别人家的坟都迁了，你们家的坟为何就不能迁？”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这坟就不能迁，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掂量着，你别以为当了个村长，办了个小厂就了不起，告诉你，我一个小拇指都被你腰粗，你信不信？”项杰也发火了。
　　 村民们见事态闹大，忙围上来把二人隔开。几个年轻人硬是将项杰推到车上，项杰挣扎着探出头喊道：“姓王的，你给我听着，你若是敢动咱家祖坟的一块土，我跟你没完。”说着，小车便轻鸣了以下喇叭，疾驶而去。
　　 “妈的。”王朝阳把手里的烟甩到地上，涨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项海防走了过来，拍拍王朝阳的肩膀：“朝阳，你也别再生气，项杰那小子就那德行，自恃有几个臭钱，牛得很，还不是靠他哥项英明书记。不过，这小子啥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不妨暂且停下来，等把一切处理好了再修，你说呢？”
　　 “好吧。”王朝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项海防转过身，冲村民们喊道：“大伙听着，现在停工，等处理完了迁坟的事再通知，大家回去干自己的事吧。”
　　 王朝阳怀着一颗愤懑的心走向厂里，来到办公室，点着烟，打开音乐，仰躺在沙发上。他长吁了一口气。音乐播放的是贝多芬的名曲《致艾丽丝》，那柔和、轻快的节律如一屡香风拂过。，他感到心中稍许得到安慰。其实，自办厂以来，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他都喜欢打开音乐来调节自己。
　　 项娜推开门进来，王朝阳竟丝毫没有察觉，只到他向烟灰缸里弹烟灰时才发现，忙起身：“你来了，有啥事吗？”
　　 “听说你和我哥吵架了？”项娜平静地问。
　　 “是的，你哥不让我们修梯田。”
　　 “可那里有我们的祖坟呀？”
　　 “我会安排迁坟的，别的地方不都迁了吗？”
　　 “可那里不同别的，那是块风水宝地，多少人占都占不去呢。”
　　 “都啥年代了，你也信这个？”王朝阳起身关掉录音机，“坐吧，坐下谈。”王朝阳又回到沙发了。
　　 “你不知道，我最近闲着没事，”项娜仍站着，“我正翻看一本叫《阴阳学术》的书，不知咋的，我觉得这世上其实有很多是早就注定好的，后天的行动无非就是去完成一种过程。”
　　 王朝阳笑了：“哎呀，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哲理化了，早些抛开那些旧传统思想，免得误入歧途。”
　　 项娜没有笑，仍一脸的平静：“现在工程停了，你打算怎么办？”
　　 “想办法沟通，迁坟。争创梯田示范村，能停吗？”
　　 “可以不修吗？”
　　 “那怎么能行。”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项娜仍轻声细语。
　　 “这不是求不求我的事，我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尕村长吗，多大的个官啥！这是大伙的事，项娜，你应该明白，平地整田是功在千秋造福子孙后代的事。”
　　 项娜不再说话，低下头，好一会，这才抬起头：“我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其实，我们对祖坟是很有感情的，如果硬办，咱们彼此都难免伤和气。”
　　 “对呀，你不妨去劝劝你哥，他别人的话不听，可你的话总会听的。”
　　 “我？”项娜笑了，“在这件事上那也未必，你休息吧，我不打搅你了。”说着，走出了门。
　　 “项娜——”王朝阳忙起身招呼，但项娜没有再回头，急急地走了，只把一脸捉摸不定的神情定格在王朝阳的脑海里。
　　 第二天，王朝阳决定去乡上，作为村长和厂长，他在处理好厂里的事后，不得不为村民着想。平地整田，对老百姓来说的确算得上好事，项家寨好多村民都举手赞成，可眼下迁坟是件大事，他清楚，村民是心存疑虑，项杰在村上也没干什么伤害村民感情的事，但好多村民的心里仍不愿得罪他。于是，他想到了乡政府，文件是他们下发来的，他们应该有一个解决的好办法。可是当王朝阳以项家寨村长的身份第一次踏进乡政府大院时，他得到的却是一腔无名的怒火。
　　 他先找到了书记刘文明，王朝阳在当地也算得上位知名人，自然和刘文明相识，刘书记很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当得知王朝阳的来意后，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沉思了一会，这才说：“王厂长啊，这迁坟的事要处理好，它可是项书记的祖坟。不过，修梯田也是当前的大事，咱县上就你们村一处，这梯田示范村的牌子含金量高啊，一旦挂牌，听说还要帮扶搞一些配套工程，实惠着呢。”
　　 “那你看迁坟的事情——”
　　 “这个嘛，”刘书记打断话，“具体工作由张实惠乡长负责，你找他谈谈，总之一句话，迁坟修地两方面的工作都要搞好。”
　　 走出刘书记的办公室，王朝阳来到了张实惠乡长的办公室。张乡长正看报纸，见王朝阳进来，忙起身招呼让座。很快，二人便谈到了正题。别看张乡长才三十出头，可处理事情却非常老练、有方，听完王朝阳的汇报，张乡长笑了：“我还以为是多大个事呢，你个大厂长，拿这点小事来找我，不是开涮我吗？这样吧，咱两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喝一场酒咋样？”
　　 “不、不，”王朝阳忙推辞，“这坟可是项书记的，项杰又到工地上闹，你看——”
　　 “你的意思我明白，”张乡长打断话，“咱们都是年轻人，应该有股闯劲，别拿一些小事请示、汇报，显得自己不够成熟，你说对吧。再说，这也算是你们自家的事，你看着办总会好一些，我相信这点小事难不了你，一个大厂长，连这些小事都摆不平，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你。”
　　 王朝阳走出乡政府的大院时，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到大门上高竖的“做好人民的公仆，办好百姓的事情”的牌子时，王朝阳苦笑着摇摇头。
　　 来到厂里，已是下午，他到厂区转了一圈，见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心里稍微得到些安慰。他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只见从门缝里掉下一块折叠的纸条，王朝阳忙拣起，坐到办公桌旁打开，原来是项娜写的。
　　 “朝阳：
　　 我走了，请别找我，对于你执意迁坟，我很伤心。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家对祖坟的感情很深，可我又没办法改变你或我哥的主意，我只能选择逃避。望你保重！
　　 项娜
　　 上午10时”
　　 “嗨，你个傻丫头。”王朝阳一拳擂到桌上，腿开纸，起身就要出门，没想到与来人撞了个满怀，两人不由都惊叫了一声。待定下神，王朝阳这才发现，原来是林凤。林凤此时涨红了脸，看着王朝阳，嗔怪道：“你这是咋了，能把人碰到楼下哩。”
　　 “实在对不起，进来坐，有什么事吗？”王朝阳不好意思地问。
　　 “没什么，”林凤边进边说，“看你这几天气色不好，刚路过这儿，又听见擂桌子，特地过来看看。”
　　 “还不都是为迁坟的事，”王朝阳余怒未消，“去找书记乡长，都让他们用软钉子顶回，我真想不通，咱们党咋就能容忍如此圆滑无才不为老百姓办事的干部为官呢。”
　　 “看把你气的，”林凤笑了，“这又不关你一个人的事，他们踢皮球，你也不会踢？”
　　 “那老百姓怎么看我，那村里还要村长干什么用？”
　　 “你凶个啥劲呀？多大的个官呀，你执意迁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口里一直大家大家的，可谁又为你操心了。”
　　 “为我？”王朝阳叶笑了，其实，他对于林凤是心存好感的，他为林凤的坚强和对生活的热情而不时感动。他示意林凤坐下，自己也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又有啥植得操心的？”
　　 “你自己明白，”林凤咯咯地笑出了声，“我可告诉你，不管你怎样想，可项娜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为了迁坟的事，她昨天还让我劝劝你别固执地迁了呢。咱们别得不说，单就这个厂子，她没少出力吧，她一个大学生，又有那样好的条件，干嘛守在这儿？你愿意为这事伤了她的心？”
　　 “你胡说什么呀？”王朝阳红了脸，“我算啥，她会那样想！瞎说，她已走了，给我留了条子。”说着，王朝阳将纸条给了林凤。
　　 林凤看了纸条，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急急地冲着王朝阳嚷道：“看看看，坏了吧，你把她气走了，这可怎么办，还不想办法快去找呀？”
　　 “哪儿去找，你都看到了，一切随缘吧。”王朝阳笑了笑。
　　 林凤走了。王朝阳点着烟，闷闷地抽起来。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他和厂里职工的合影，项娜和林凤就站在他的身边，笑得很灿烂。王朝阳苦笑了，他和林凤平日里因工作关系，交往较多一些，她可是个苦命人，他已不止一次劝林凤改嫁，可林凤却始终不曾见动静，相反地，近几个月来，林凤一改往日沉默的性格，倒变得开朗起来，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至于项娜，说实话，他还不曾去奢望什么，只觉得同她在一起工作，心情很舒畅。可是今天，当项娜突然不辞而别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自己却感到一种强烈的失落和急躁，真是的！
　　 当一支烟抽完的时候，王朝阳的心绪终于安定了下来。他又想起自己刚被选为村长的时候的会场情景，立时，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也有义务去办好这件事，他似乎隐隐感觉到迁坟已不再是集体与项杰的矛盾，而近乎成了他与项杰的个人较量。这也许就是为官着的一种病态，哪怕他仅此一个小小村长而已。但不论怎么说，自古以来，中外大多为官者都喜欢把别人与自己管辖事务的毛动看成是与自己过不去，必有致对方于无翻身境地而后快，这不能不算是一种沿袭的官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