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说：“我呸！你既有这原则，接的哪门子钥匙？”
　　 牛笑道：“那是自然发展，我是自己奴役自己，你要弄清两者本质不同。”
　　 说归说，事实上又有几件事是顺合心意的呢？
　　 当牛笑再次听到镇党委那个通讯员马尚的叫魂后，不得不把他刚才的原则彻底推翻。
　　 这一次，不是让他去党委办公室办要事，而是让他火速去镇卫生院处理人命案。
　　 似乎又是天谈。公检法坐镇之地，也轮到他牛笑这个临时村官出牌？如此说，人命案与牛家村有关？牛笑惊了一跳。
　　 到了卫生院，马尚已候在门口。没等牛笑问明情况，马尚就拉他赶往急救室。
　　 急救室门口围着五六十人，牛家村村主任张英军，总管会计王永秉也在其中。
　　 看来，这人命案当真与牛家村有关了。
　　 人群中一个持摄像机的小伙子显然是被拒之门外的，牛笑到了门口时，小伙子正与把守门口的几个穿制服的人极力争辩。
　　 由马尚开道，牛笑很顺利地进了急救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躺在急救架上，嘴和下肢插着循环管的老妪。不用问，这老妪喝了农药，正在清胃。农妇喝农药司空见惯，能惊官动府的却罕见。看来，眼前这位老妇农药喝得肯定蹊跷。
　　 牛笑仔细去看老妇，竟被守在老妇身边紧攥老妇双手的人震住了。那件白蓝相间的格子衬衫让他猛然想起前天背孩子等他评理的年轻媳妇。老妇喝农药与前天的事牵连？牛笑向急救室门口望了望，王永秉张英军在勾头嘀咕着什么。
　　 问题严重了！牛笑倒吸了口凉气。
　　 他又去看年轻媳妇，目光与年轻媳妇碰了个正着。如同晴空一个霹雳，年轻媳妇的眸光把他震裂了，裂口将他推到了十年前的校园。
　　 阳春三月，花柳锦簇，老师让以春为话题自由写作。《生命在哭泣》夺了魁。那是一篇富含生命哲理的杂文，作者就被折毁的梅枝向世人探讨了生命的珍贵。语言的精美，情理的至深，打动了老师，打动了同学，打动了牛笑。
　　 牛笑记得很清楚，正是那篇生命之爱的唱吟，让他这个清纯的男生走进了成熟。他开始躁动，肾上腺分泌急剧蓬生。兴奋促使他一刻不停地去捕捉那双充满爱的神眸。当那双神眸偶尔送他一个微笑时，他醉了，醉得夜深难宁。他有了种渴望，有了在河边坠满鲜花的草地上拥着心仪姑娘滚草地的美梦。一次次的美梦壮了他的骨骼，壮了他的胆。一张三十二开的格子纸，一句没有句号的话，我喜欢……夹进了她的语文课本。
　　 他喜欢什么他没说出，不敢说出，他怕，怕他的卑微猥亵了她的圣洁。他发誓，一定跨进高等学府，一定把省略号补全。但命运辜负了他，他萌发的那情那火，在他未上重点院校分数线的自卑中夭折了。那双神迷的眸子从此化作幻术在他心头萦绕。
　　 此刻，牛笑面前的双眸失去了幻术中的那分神韵，愤怒、凄楚驱走了朦胧的圣洁。眼前的情形已经不是生命在哭泣，而是在泣血。酿制这场泣血事件的刽子手会是他牛笑吗？
　　 牛笑不敢再去看那双眼，他突然有种犯罪感。
　　
　　 三
　　 正在急救的老妇夫家也姓牛，东牛人，守在她身边的年轻媳妇是她儿媳穆英华。王永秉建服装厂占用了牛东祖上留下的枣林。当时，村委答应每年补偿牛东家两万元，还要把扣除的六亩良田退还。厂子建了六年了，口粮地没见着，补偿也没见分文。去年冬天，牛冬老爹在冰窟窿里摸鱼落了水，牛冬救老爹不成反倒也搭进了一条命。要钱的事就落在了牛冬老母身上。
　　 牛笑转业那天，牛冬娘又去找王永秉，忘了关门，一只羊羔得空跑了出去，跑到王老三地理嚼了几棵豆秧，正巧被王老三的儿子耷拉撞上。
　　 耷拉是个无赖，成天拿着弓弩满街转悠，见鸡打鸡见狗射狗。现见牛冬家的羊羔吃他的秧苗，这还了的，弓弩一端，崩了。牛冬媳妇脚跟脚撵出来，生生见耷拉把羊羔毙了，说了句杀人还有个缓日子哩。
　　 耷拉弓弩一扔，冲牛冬媳妇扑去。牛冬媳妇背着孩子没及躲闪，被他顶翻地上，孩子也给摔到了一旁。没等牛冬媳妇去抱孩子，耷拉照她肚子就是两脚。
　　 牛冬媳妇死了羊挨了打，索性来了个破罐子破摔，背了孩子一路跟着耷拉骂到门口。
　　 王家是东牛大户，哪受得被人堵门大骂。王老三没在家，老四王永秉得信后立刻出面压制。
　　 “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你在这儿骂啥？”王永秉冲牛冬媳妇呵斥。
　　 牛冬媳妇就把耷拉毙羊一事和盘说出，“你是村干部，你倒是评评理！”牛冬媳妇盯着王永秉。
　　 “这事我没权问，你去找支书。”王永秉自知理亏，手一摆，掉头就走。
　　 牛东媳妇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带我去找，我不认识支书，只认识你这位村干部。”
　　 牛大奎辞职了，找谁评去？王永秉早就知道牛笑已被镇政府任命为牛家村的支部书记的事，便硬着头皮把牛东媳妇带到牛笑家。
　　 牛笑溜之大吉，秀秀将众人打发走。
　　 牛冬老母再也咽不下窝囊气，买了一瓶百草枯跑到王永秉家喝下了。王永秉傻了眼，赶紧夺了瓶子，打了120。
　　 吴书记正在县里开会，张英希就让马尚立即通知牛笑。
　　 这就是他牛笑当官当出的人命吗？
　　 牛笑把所了解的情况如实跟拿摄像机的小伙子讲了。
　　 小伙子是省城晚报记者，跟麦氏集团的老总麦子成有生死之交，外出采编经过牛家村，顺便到南牛看望麦老母，意外得了这一绝大新闻。
　　 问题的确严重了，牛老妇人抢救无效！
　　 村干部家里，老百姓喝农药自杀了。吴书记、牛笑均记党内大过，王永秉暂时留职查看。
　　 冤啊！牛笑为死去的牛老妇叫冤，也为自己叫冤。
　　 牛笑亲自把牛冬老母的尸体接回村，号令村人捐款，打发老人光光面面上了黄泉路。
　　 夜深人静，牛笑难眠。
　　 冤吗？他下不了结论，倘他那天断了羊糕一案，牛老妇还会喝农药吗？昨天，吴书记亲自下驾牛家村，勒令他十日内将牛冬家问题处理妥，该补的该赔的哪一项办不好，就不是记大过的问题了。
　　 按当时的赔偿决定，现欠牛冬家12万元，再加上二十万元的人命赔偿，三十二万元向老天索吗？
　　 饭桌上，牛笑一边夹菜，一边谎称，“老爹，我想跟战友搞个驾校，您老有什么意见?”
　　 “驾校？嗯，是个赚钱的门路，比当村官强多了。准备啥时候张罗？”牛放羊当真地问。
　　 “场地已经定好，执照也批了。眼下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啦。”牛笑谎话说得心不跳脸不红。
　　 “哥，你啥意思？什么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秀秀筷子一撂眄着牛笑。
　　 “啥意思你懂得。你哥这些年的军饷一部分兑换了就业安置，手头也就剩个二十来万，驾校……”
　　 “打住！没等牛笑说完，秀秀就立马止住了他，你办驾校没人挡，真有本事甭说驾校，就是军校俺和老爹也都支持你。前提是，资金自己想法弄，想从老爹这里掏一分钱，没门!”
　　 “老妹，对你哥至于这么狠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为了咱老爹日后能过上好日子呀？你看这样行啵，”牛笑见秀秀立眉竖眼，只得拉下脸讨好，“我写借条，顶多一年半载，到时双倍偿还。你要是不放心，咱就去公证处签协议。”
　　 “十倍还也白搭，老爹的钱我掌管。我说不借就不借。”秀秀猛力剜了牛笑一眼，起身走人。
　　 “哎，你慌啥，有话好商量嘛。”牛笑追了出去。
　　 “说吧，要钱到底干啥？”秀秀一进自己屋，转身盯着跟在后面的牛笑。
　　 “办驾校哇。”牛笑脸板得一本正经。
　　 “不说实话是吧。那好，还是那句话，不借！”说完，猛力一推牛笑，“出去出去，本姑娘要换衣服。”
　　 “好妹妹，哥求你了，你就帮哥一把吧。只要你帮哥度过这一劫，日后哥就是为你做牛做马也在所不辞。”牛笑信誓旦旦。
　　 “我丫丫个呸呸呸，连一句实话都不说，还大言不惭地打保票做牛马。你骗鬼去吧你！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得过本姑娘？你以为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牛秀秀？十年前你对牛冬媳妇的那点心思本姑娘就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没给你捅破罢了。说，你是不是旧情复燃？是不是借钱赔偿牛冬媳妇？”秀秀双眸逼视着牛笑。
　　 牛笑一脸尴尬，妥协道：“好妹妹，哥知道你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所以才避开老爹跟你出来。你也了解你哥现下的难处。你哥我要是有半点法儿也不会觊觎老爹那点血汗钱呀。吴书记答应拨给我150万，条件是服装厂转起来。哥哥我正琢磨着跟你商量，看看怎么着才能转起来。你有几个同学不是在上海一些大型服装公司嘛，如果咱们能通过他们联系上那些大老板，说不准还真就能起死回生，飞黄腾达呢。你看这样好不，你借给我十万，我把服装厂的主权交给你。”
　　 “牛笑啊牛笑，你这小九九打得可真是到家了。你不仅要诳走老爹的血汗钱，连我这个做妹子的命你都算了进去。你说，你那个破厂子，我拿什么让它起死回生？你当我真有孙猴子的那两下子吗？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我可以把钱暂时借给你，至于那个破厂子，你应该去南牛找姓麦的或者去东牛找姓张的。说不准，他们能帮上你。”秀秀虽然嘴上硬，但心里还是不想看着亲哥为难。
　　 “好妹妹，哥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啊！”牛笑一激动，抱起秀秀打了几个旋。
　　 赔偿费总算解决了，可是口粮田仍是块心病。除了鬼地，村里根本就没有机动地！
　　 鬼地这块隐晦地，牛冬媳妇会要吗？
　　 为什么偏偏是她？牛笑心仪的圣女落个如此惨局这让他无法承受。谁的错？倘三十二开格子纸上不是省略号呢？牛笑惘然。
　　 他不能断定自己在穆英华那双眸子里的分量。他忙丧忙了三天三夜，该走的过场该行的礼数，他都去征求她请示她，她居然找了娘家哥代言。她没赐他一句话一个字，没抬头瞥他一眼。
　　 三天啊，那可是整整的三天啊！
　　 她真的压根就没在乎过他吗？
　　 十年前牛笑就自觉卑微，如今这种感觉也就更深了一层。他清楚，如果当年穆英华没在乎过他，那她现在也就只有恨。
　　 是的，只有恨！
　　 她会再嫁吗？嫁谁？
　　 牛笑再不能安宁。他的肾上腺分泌又开始加剧，他将再度失眠、做梦。抱着心仪人滚草地的梦会让他再做出什么？二十九岁的熟男不会再有三十二开格子纸的故事。冲动是否让他色胆包天？刚健彪悍的喷发强烈阳气的雄蜂会错过一朵吐着芳蕊的玫瑰吗？
　　 牛笑一阵酸楚。他这只雄蜂拥有对玫瑰的采汲权吗？玫瑰的芳蕊会向他绽放吗？
　　 残忍的生活！
　　
　　 四
　　 按下葫芦漂起瓢，牛冬家问题还没利落，经济法庭的传票送到了牛笑门上。农行要追回贷款。
　　 四百多万，上哪弄？砸锅卖铁把牛家村两委大院一并压上折几个钱？再让村民摊？黄土地里刨食的人腰里能存几个?不行，不能让老百姓骂娘！向吴书记要？可是，吴书记说得明明白白，只有服装厂转起来150万才属于他牛家村。就算150万到位，剩余的250万跟老天爷爷要吗？
　　 怎么办？学牛大奎向老百姓摊派？不怕老百姓操了八辈祖坟？怎奈？银行逼债，他牛笑两个空拳挑头。
　　 牛笑心痛。这让他怎么向老百姓伸手？难啊！
　　 牛笑决定去拜访村主任张英军。
　　 张英军没在家。迎接他的首先是把守张家大门的黑色狼狗。那狗堪比一头牛犊，乍看发瘆，细看更瘆。狗巨声洪，有盖过一街之势。
　　 狗一见牛笑，倏地腾起四蹄，牛笑敏感地后退两步。狗气焰大增，叫声狂妄狰狞，牛笑心说，家伙，够你它妈嚣张，得给你点眼色瞧瞧！牛笑头一昂，腰一卡，眼一立，瞪狗。狗威丝毫不减，且又前进几步。
　　 “哟呵，敢对老子不仁，毙了你！”牛笑腰向下一猫，狗倏地退回门口。牛笑遂又脱下一只四十五公分的解放鞋，做了个投掷的手势，狗又倏地退回门里，不叫了，门口取而代之的是个绝顶美人。
　　 美人笑吟吟的，那笑比刚才的狗更让牛笑发怵。
　　 牛笑穿了鞋，拍去手上的尘土，乜了美人一眼。
　　 美人一嗤鼻，“我说谁呢，谁有这么大本事吵得惊天动地。到底是牛官，比老百姓有两下哇！”
　　 “是嘛，”牛笑也一嗤鼻，“这畜牲比老百姓嚣张阿！”
　　 “哼！”美人剜一眼牛笑，折身回院。
　　 牛笑也不客气，两肩一耸，跟了进去。
　　 从门外看，张家大院威风凛凛，但进了院，方知这院子连着万亩良田。哪些属于张家，哪些属于村民，牛笑分不清。就眼前的景象判定，左侧的大片速成杨；右侧的葡萄园、杂粮田、猪禽舍、花圃菜园；中间的一幢白色三层欧式小洋楼；房前的泳池、凉亭、健身场，都应该属于张家。
　　 见牛笑四下乱瞅，美人停了下来，睨着眼道：“牛大书记，找人还是别的什么？找村主任那就改日，找雇工就去田里看看，若有啥事的话，不妨说说听，本姑娘兴许能帮你。”
　　 “是嘛，那我牛某可算碰上活菩萨了。你们东牛牛冬家张大美人应该了解吧？他家的六亩良田至今没有着落，你说，该咋办？”牛笑直言不讳。
　　 “牛大官人，你智商不会那么低吧？找村主任那就改日，应该不是很难懂吧？”美人乜斜着牛笑，一脸嘲弄和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