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这位商场鬼杰，三言两语便将牛笑这个把了十年方向盘的汽车兵送进谜宫。“九五至尊”“阎王爷叫魂”之类会让牛笑揣摸半天。
　　 麦子成在商场指挥若定，靠的就是这种布下谜阵，让对手心甘情愿钻进去，折腾到将溃马乏后，再紧锣密鼓收兵的战术吗？牛笑不得不佩服麦子成的睿智。动用鬼地，麦子成明知阎王爷那关设障，却摆明地推出他牛笑来主沉浮，这有的之矢怎么接？声明不通烟道，而再度让烟并赐余烟，旨在？明天此时此地见，分明是麦子成的挑战书。赴约，他牛笑虽是捍卫了自己的人格，但却摆明麦子成鬼地一战已握胜卷；失约，他牛笑在他麦子成眼里也只是阎王爷屁股后的一条狗而已，鬼地一战他麦子成就会再行策略。
　　 厉害啊麦子成！
　　 牛笑感慨两声，双手交叉，往头下一垫，就地躺了。
　　 初秋的天空高爽明洁，柔和温煦的夕阳洒在脸上，让牛笑紧张的神经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突然看到一根游丝，没根无源，就那么凭空悬着。这样的游丝，秋天的空中经常见到。它们往往悄然落人身上而又让人没丝毫察觉。
　　 这些游丝来自哪里，不可思议。生活也是这般不可思议。牛笑眼前又出现了幻术。他不知道那双眸子里是否有过他的影子。
　　 毕业前几天，学校的主旋律就是相互留影留言赠纪念品。男生们都很慷慨，买上一大堆物品，送给那些有好感的女生。如果哪个女生回赠，即便只赠了一句话，一个媚笑，他们也会在宿舍大肆炫耀。
　　 她很拘谨，不苟言笑，冷艳俏丽，是男孩子心中的偶像。有多少男生追过她，他不把握，但他清楚，他们同届男生中没有一个能得到她的温暖。
　　 他买了一本日记，封面是婀娜的幽兰，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也是他向女生送出的唯一纪念。中午下了第二节，同学们都去做课间操，他佯装腿疼留在了教室。他把日记本放进了她的课桌抽屉。他没有留名，还是那句没有句号的话：我喜欢......
　　 他的心跳得好厉害，激动地等她的回赠，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他都会欣慰，会幸福。
　　 她没回赠。
　　 他知道她看到了那本日记，他的眼一直在窥视她。她低着头，偶尔抬头扫视一下。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了一次，她显得一阵紧张，脸涨起红润，急促地躲开。这些反应，都证明她知道了他，读懂了他。可她还是那么冷他。
　　 她心里一定有别的男生！他这样断言。
　　 是谁？
　　 他没在男同学中找出答案。
　　 他的心好苦，好疼！
　　 今天，他的心似乎更苦，更疼！
　　
　　 六
　　 赴麦子成的鬼地之约后，牛笑大发烟瘾。“九五至尊”实在妙不可言，让他豁然弄清了烟君子缘何嗜其如命。原来，这东西富含了那么多的内容：忧虑、深思、激动、愤怨、汗颜、回避……一切一切天知地之我知的思想都被袅袅灰烟携入空中，化作云飘往天际。太妙了，太妙了！
　　 牛笑叼着麦子成赐他的“九五至尊”大叫妙。
　　 秀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这才几天工夫，五毒就到齐了，你没救了你，牛笑，等死吧！”
　　 牛笑嘿嘿一笑，“老外了吧你。”照准秀秀喷出一大团浓烟，然后伸个懒腰，半截烟在鞋底上摁灭，往右耳上一夹，“你哥我上马主政去了，别忘了炒两个肴犒劳犒劳，唵——”
　　 牛家村两委大院设在连街桥的西南面，坐西朝东，看去倒也几分气派，尤其那刚换的门额：牛家村文化大院，六个鲜红大字醒目炸眼。深绿色钢筋笼成的院门，用一把特号大锁把守着。牛笑下意识地摁摁屁股，把那串硬硬的东西掏出来，走向把守大院的铁将军。
　　 铁将军凸着肥胖的肚皮，威风凛凛。牛笑走近后才看清，那凸着的肚皮原来是两个字：三环。
　　 三环？牛笑立刻想到了三大家，摇头一笑，找出一把特大号的钥匙，插进了三环的机关。
　　 外观气派的两委大院其内容了了。十间出厦瓦房，坐北朝南蹲踞大院北端，几棵梧桐无规律地长着，最有看相的是地上的杂草，黄蒿、野烟、艾……足腰深。牛笑不明白，十几亩大院生生放给野草肆虐，栽它三五百棵速成杨，几年下来那可就是十几万的收入阿！
　　 淡黄色办公室木门已褪去原色，漆皮爆裂脱落翻卷，看去似长满疥癣的老黄牛肚皮。把门的还是三环将军，不过，这位将军的机关已失去灵性，牛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开。
　　 牛笑打开扩音机，接通喇叭线，对准话筒噓了几噓，外面的高音喇叭扑了几扑。
　　 下通知已没必要，昨晚电话打到了各位支部成员家，开会时间地点交待的一清二楚。于是，他决定放一段合乎老百姓口味的河南豫剧《花木兰》。开关一按，已故艺术大师常香玉热情奔放、激情洋溢、有刚有柔、挥洒自如的唱腔，在东北西三牛上空同时响起。
　　 还算捧场，高音喇叭响没多时，四位支部成员陆续亮相。先是村主任张英军，接着是李茂轩李茂贤，最后是王永秉。
　　 王永秉还带了跟班，一个叫王超的小青头。寓意何在，牛笑不想深究。等大家都坐稳了，牛笑把麦子成用鬼地的事提了出来。他有意隐瞒了昨天下午在鬼地与麦子成达成的协议。
　　 办公室里立时沉寂。
　　 看样子，谁也不想第一个发言。
　　 张英军要紧不忙地掏出烟燃上，另几位也相继掏出。王超可能没通烟道，坐在写字台上，摇晃着二郎腿，滴溜着两只不大的眼四下乱扫。
　　 有过两天烟史的牛笑非常清楚四位支部成员嘴里鼻孔里喷出的成分。他摸摸右耳，心说，抽吧抽吧，狠劲抽，“九五至尊”可不是用来孝敬你们的！
　　 沉默！
　　 沉默！
　　 沉默！
　　 两支烟工夫，没人开腔。
　　 牛笑犯起嘀咕。如果这些闷头鬼一直沉默，他的支部会将就此告散，那也就应了麦子成的话，小鬼好求，阎王爷难通！
　　 前天离开鬼地，夜幕已经拉开。他晚饭没吃，倒头大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秀秀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下床。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冷水泡脸。满满一盆刚出井的清水，头脸一并埋入盆底。
　　 秀秀说：“找死你！”
　　 他说：“懂个鸟粪，这叫洗脑革面。”
　　 扒了几口饭，他又躺回床上，等着日头从西窗射进来。这是他赴麦子成之约的大体时间。
　　 到了鬼地，麦子成已经在等他。随麦子成一起来的还有一男一女。经介绍，男的是新任交通局局长，女的是公路局副局长。
　　 牛笑明白，此二位的出场，标明鬼地之战，麦子成已是赢家。但麦子成想不牺牲个一兵半卒，就算皇帝老儿下驾，他牛笑这个小鬼也得设点卡！
　　 既然动用鬼地已成定局，他牛笑就给他来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照眼下市场价，一方土二十元，他姓麦的少一分也免谈！牛笑抱定主意，故意打了打嗓子。
　　 “麦董，不是俺牛笑站在钱眼上。作为一村头人，作为牛家村的法人代表，党委政府把俺搁在了这个位置，俺就得把父老乡亲放在第一位。他们说什么，俺就得考虑什么。”
　　 “牛书记想说什么就直言。你爽快我这个做大哥的也绝不拖泥带水。你能把父老乡亲放在第一位，我麦子成也不会忽略他们的感受。毕竟我也是喝牛家村里的水长大的。”麦子成呵呵一笑。
　　 “既然麦董如此顾全大局，我也就实话实说。牛笑说着，看了看两位局长，王永秉建服装厂为村里拉下四百多万的饥荒，我牛笑赤手空拳，无卒无将无粮草，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你麦董若杀开通路扭转局面，替老百姓堵上债务，让服装厂转起来，鬼地任你使唤！”
　　 “爽快！牛老弟不愧受过军训。既然老弟开诚布公，我麦子成也不是铁公鸡。牛家村的饥荒我不光还上，我还准备以每年二十万元的高价承包这片塘子。”麦子成指了指连村塘。
　　 “恩人，恩人啊！麦董您这一句话真是救我牛笑于水深火热啊！我牛笑代表牛家村的老少爷们，向您这位大救星大恩人大慈善家鞠躬了！”牛笑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惹得两家局长抿嘴浅笑。
　　 麦子成则照牛笑的胸部猛击一拳，“你小子在部队训练了十年，敢情就训出来一张贫嘴？这么肉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麦子成算是服了你。”
　　 牛笑嘿嘿一笑：“咱不是激动嘛。”
　　 协议就这样达成。
　　 两家局长很满意。临行，女局长提醒牛笑：“开个支部会，如此大事要有个研究过程。不然，有人就要说你官僚主义武断行事啦。”
　　 “多谢首长提醒，牛笑保证完成任务！”
　　 “行啦行啦，你小子少装憨弄鬼的。”麦子成又给了牛笑一拳，“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送走麦子成和两家局长，牛笑乐得在草地上来了几个空翻。
　　
　　 七
　　 牛笑不相信这些闷头鬼会始终作哑。他稳住自己：耐心等！
　　 到底年轻性急，王超憋不住了。问牛笑：“姓麦的用鬼地，四村大人孩子谁都知道，永秉叔提的条件他答应了吗？”
　　 牛笑没回答王超。他看了看其余四位。李氏兄弟昂头板脸的土烟圈，张英军更沉稳。王永秉扔了烟，看样子要准备大发一番。牛笑不意察觉地一笑，问王永秉：“王大哥，你跟麦子成提过条件？昨天，他可是一字没露。”
　　 “也不算啥条件，还不是服装厂那摊子破事！上面让机器转起来，咱不是手头缺周转金嘛。他能出一千万买断，鬼地就给他用。”
　　 一千万？姓王的你小子胃口够牛！真敢想啊你！麦子成啥主，要你的破厂子建墓地？牛笑心说。
　　 见牛笑没说话，王永秉来劲了，“早就知道他姓麦的是个吃死孩子不吐骨头的货，想从他身上刮油，没门！他狗日的贼胆子越来越大了，算盘打到老祖宗头上来了。他在外面人五人六咱不管，狗日的跑老窝里来算计咱，咱?着他躐？他当自己啥玩艺？小日本？”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老弟。”李茂轩拿眼翻了翻牛笑，吐出一口浓烟。“让我看，咱牛家村也只有姓麦的算个人物了。你以为他小气？错了，十万百万千万地他小子眼眨都不眨，你要看给谁。咱？哼，哪架上的鸡？他尿你？你说呢，牛老弟？”
　　 一丝冷笑迅速旋过牛笑鼻翼，李茂轩的话他掂得出，听似平淡，句句结着毒含着杀机。李茂轩啥主？北牛第一家。你牛笑去烧过几炷香？麦子成算个人物，你牛笑算老几？还在这儿大打官腔？
　　 牛笑如此深谙李茂轩的弦外之音，他不恼，而是故意摆出一副猫态，说：“还是李大哥高见。”
　　 哈哈——
　　 李茂轩仰天大笑。
　　 李茂轩笑完了，双手向在座的一拱，“抱歉，本人有事，先行一步。”
　　 李茂轩出了办公室，又回头嘱咐李茂贤，“老四，今天可是老爷子九十大寿，大哥把市里的会都推了，你不能误了点！”
　　 李茂贤急忙站起，向在座的笑笑，跟着李茂轩走了。
　　 牛笑心里明白。他顺手拿起一本《支部生活》，翻阅起来。
　　 办公室里抽烟的声音很快从空气中孤立。
　　 “哼，走就走，啥了不起，谁怕谁！”王超嚯地站直，朝桌子猛击一拳。
　　 “没啥怕的，牛老弟，司空见惯。”王永秉半截烟往地上一掼，说，“超说得对，他姓李的没啥了不起，不就仗着个副县长撑腰？咱，尿都不尿他！”
　　 “走了，走了省心，有事咱还好商量呢。”一直沉默的张英军开了腔。
　　 牛笑停止了翻书。
　　 王、张明显向他表示了友好，他岂能不识抬举？他想起耳背上的“九五至尊”，手抬了抬，还是放下了。
　　 “我看这样吧，”王永秉说：“反正条件给姓麦的摆明了，应，鬼地就由他用；不应，继续荒着。几百年都荒过来了，还怕它再荒个十年八载？不是咱刁难他，你兴许不知道，银行催贷款的第三道令昨天下到我那里，四百多万咱上哪弄？再说了，他姓麦的百亿家产，百儿八十万的算拔他一根毫毛。眼下，是他求咱门上，咱能便宜他？在咱一亩三分地里混钱，能剐就剐。你别听他说的比唱的好，他狗日的花花肠子别人不清楚，咱还不了解？到时，路修了土挖了，他狗日的腚一拍走人了，你能咋他？做人嘛，当黑则黑，不然，吃了亏也找不到申冤的地方。村工作这块你还没出道，别让他狗日的蒙了。他不是求着你了，你先把条件亮给他，看他咋答。四哥，你认为呢？”王永秉看向张英军。
　　 张英军一瞟牛笑，说：“就按你张大哥的意思办吧。你没别的事呗，没有，散会。大热的天，回家该干点啥的干点啥，不能把时间耗在村这块小事。走吧。”
　　 张英军一说走，王永秉、王超跟着站起，一道出了办公室。
　　 ……牛笑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回去。
　　 牛大奎缘何辞职？
　　 他是牛大奎第二？
　　 太师椅，一堆朽木？
　　 牛笑的自尊顷刻被朽木践踏吞噬得一干二净。
　　 过了片刻，张英军竟又返回办公室。
　　 牛笑惘然看他。
　　 张英军用一种长辈的体贴在牛笑肩头拍拍，发出一篇大论。
　　 “年轻人，工作上的事千万别太当真。姓麦的咱不怕，姓李的咱还真没放眼里，麦小子接受条件你就跟他签合约，不接受，就晒他几天。是他求咱不是咱求他。村这块工作就这样，想搞出些名堂，难。你不能指望干工作过日子。如今这年头，钱最硬，它长人气，壮人威。姓麦的话狂事易，凭啥？腰里存票子！也该他狗日的走运，下学就跑深圳，为咱县引来几家赚外款的大企业，招商引资县政府奖他上千万。他小子有了钱，往慈善基金会一捐，名有了，权有了，生意好做了，钱赚得更顺手。大报登小报刊，你一个部长有他威风？人活到这分上才叫恣儿。我看你灵性不比他差，凭你的技能赚过他没问题。当然，这要看你怎么使劲了。你要一门心思花在村里，脑袋瓜也就死了。你张叔可是掏心窝子的话，是让你明白一个理：工作嘛，就这么回事，对上头，听；对下面，应。做嘛，那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