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西口五韵(小说)
刘三看着六子接电话的样子捂着嘴嘻嘻笑,笑得出了声。六子回头看他一眼,刘三笑得更响,原来是刘三在戏耍六子,只是震了他的手机铃,并没拨通。六子却自己对着手机说得有模有样。
把戏被揭穿,六子有点挂不住脸,一转身撤出人群,甩着步子走远几步,又哼起了小调。
河对岸的女人真约六子了。用六子自己的话说,是被他感动的。大冬天六子照样天天往对岸跑。深深的雪壳子,愣是让他给踩出一条道来。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那女子像菩萨一样开了恩,给六子沏了茶,还留他吃了晚饭。几杯小酒下肚,她对六子说,我儿子刚结婚,手头不宽绰,想做点小买卖需要五六千块,你开着修理铺子,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犯难吧?还没等六子听明白,她又说,算我开口向你借,怎么样?
六子这回懂了,嘴本来就油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自己儿子的事,我砸锅卖铁也帮你张罗,放心吧,包我身上了。一仰脖一口烧酒下肚,脸顿时红晕了,话就又多了起来,瞧你,还和我说借,这不是打我六子的脸吗?我六子五十岁的人了,还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大半辈子了,瞧上你了,钱对我又算个啥?
那晚,大雪像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掩了门,遮了窗。六子醉得一塌糊涂。那女人把一条棉被盖在六子的身上。六子的鼾声灌满了屋子,那女人把头贴在炕沿上昏昏打盹,听着六子梦里不时漾上一个酒嗝,溜出一段小调。
后来,村里有人说,女人和六子睡了。也有人说,和六子睡了?那得几辈子没见过男人呀?睡没睡终也无从考证,但有两件事儿是真的,那晚,女人真的把六子的衣服洗了,因为六子的衣服真的露出了最初的颜色,还飘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另外,六子给了那女人一笔对他来说挺大数额的钱。
再后来,那女人揣上六子的钱跑了,无影无踪。村子里的人很少再听到六子唱二人转小调了,没有人再开六子的玩笑,胡家村一下子冷清了。
香兰
女:这本是门帘上几出小戏啦么呀。
男:绣到天明咱也绣不完哪。
(合):咱们俩就慢慢观哪,哎……
紧贴着河边有一座小庙,紧贴着小庙有一户人家姓董,叫董海生。他家的女主人我从来没见过,我奶奶说是生了病,没钱治,手扶着锅台正往外扒灶灰,就死掉了。死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小,大的也就五六岁,小的刚会走。这就苦了那男人,白天当爹,晚上当妈,屎一把尿一把拉扯。我最佩服的是那男人会做棉衣,棉衣里面还垫了塑料布,说是怕孩子尿湿。可是,他家太穷了,那两个孩子的棉衣总是今年穿过了,明年再穿,孩子一长,衣服就勾勾巴巴裹在身上,不是露半截胳膊,就是裸着半截脚脖,尤其是那个小的,吃不好,喝不好,还胖得圆滚滚的,所以就连衣服的扣子也系不上。鞋子也总是趿拉在脚上,脚后跟裂开的口子,小嘴儿一样张着,鲜红鲜红的。
到了上学的年龄,那大的坐了两天教室就坐不住了,因为那小的离不了她,她在里面上课,小的就趴在窗户上哭,弄得学生们嘿嘿直笑,老师也讲不好课。她退学的时候,央求老师给她和妹妹起个名字,老师看着那两个孩子确实可怜,那么大了,连个名字也没有,大的叫董大虎闺女,小的叫董二虎闺女。这怎么行呢?在我们那儿,“虎”这个字是不能乱说的,男孩子沾了“虎气”娶媳妇准是要娶个不好的女人,女孩子沾了“虎气”,想嫁个好人家那就更不可能了,人家都说一辈没好妻,三辈没好子。
那老师给那个大女孩起了名字叫宝香,小女孩叫宝兰。她们从小就可怜,名字里带个宝字,娇贵些。
宝香不念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天天在家做家务,她能洗衣服,收拾房间,做饭也会,只是她个子矮,每次做饭都够不到锅台,就蹲上去,后来个子高点了就踩在小板凳上。她在上面往锅圈上贴玉米饼子,宝兰在底下烧火。有一次,火烧过头了,水干了,一锅饼子就糊了。宝香把宝兰打了,宝兰站在院子里哭,哭的时候不喊爹也不喊妈,专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她那样一喊,能把一村人的心都喊碎了。她邻居的老太太姓王,一条腿和一只胳膊都不好使,一听见宝兰喊我的天啊,她就隔着墙头说,造孽啊!造孽啊!她说造孽啊,也不全是为了宝兰,更多的是为自己。就像村子里的另一个老太太女儿死了,可是不能老是在家里哭,总在家里哭,儿子、媳妇都不高兴,谁家要是办丧事,她就跑去狠狠哭一场,王老太太的道理和她是一样的。王老太太胳膊腿都不好使,心性却高,嫁给王老头一辈子快过到头了,都不满意,倒也怪不得她,那男人确实其貌不扬,村里人都叫他王大郎。尤其是那宝兰,也没人教,喊王大郎喊得最欢。那王老太太要是听见了,也会说,造孽啊!造孽啊!
到了宝兰该上学的年纪,我也去上学。能不能入学得先数数,能从一数到十,再倒背过来,老师才会收。我胆子小,数一的时候声音还很大,从五到十就全都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了,到了倒背那一节,哇一声就哭开了。哭归哭,到底还是背下来了。背完了就站在一旁听下一个同学背。下一个是宝兰。
宝兰还没开始数数,我就笑了。老师说,宝兰,会不会查数?宝兰用手指不停地挠大腿,左挠一下右挠一下,就是不说会不会。老师说,宝兰,裤子里有虱子吗?宝兰就瞪着老师数道,一二三四五爹妈奶爷。老师说,一二三四五爹妈奶爷这是几个?宝兰说,缺宝香。老师说,宝香是几?宝兰说,宝香总打我。
宝兰在教室里只坐了半天就跑了,她不喜欢那么规规矩矩坐着,上课老动,一动老师就骂她,老师骂她一句,她就回一句,最后把老师气得捏住她的脸蛋说,你是不想好了?她一抬胳膊把老师的手掀下去,别掐我的脸,你又不是董宝香。
宝兰跑了,老师就一趟一趟去找,倒也不是因为宝兰多优秀,是上头有令,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不准女童失学。风声紧了,宝兰就去课堂做做样子。风声一过,宝兰就不进课堂了,高兴时就跑到学校院子里玩,我们在里头上课,她在外头唱歌,口袋里经常揣着爆米花,我们下课了她就掏出一把,见人就给,我们谁都不要,她的爆米花和她一样,有一股汗泥味。我们厌恶得要命。
我妈不嫌弃。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井少。我家院子里恰巧有一口。那井水又苦又涩,烧开以后锅底上会长一层厚厚的白碱嘎巴,人喝了就长一口黄牙,但还是要天天喝。宝香和宝兰打水打得最勤,因为她俩长得小,总是不能把水桶打满,就用一根棍子抬着,用点儿抬点儿。我妈得空就会把她们叫到屋子里,给宝香梳头发,用箅子给宝兰勒虮子。她们都叫我妈婶子。宝香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央求我妈教她做鞋。我妈有个大账本,不是用来记账的,是用来夹鞋样子的。那鞋样子都是用牛皮纸一张一张剔下来的,大的小的,棉的单的规规矩矩夹在里头。宝香没事儿就翻,翻着翻着就翻到了一副单鞋样儿,瞄了半天,说,婶子,这个我爸能穿。我妈就找一张牛皮纸,把那鞋样描下来,给她剔好,让她揣回去。
做鞋得用布,宝香没有,东家一块、西家一块地要。有一次去跟邻居王老太太要。王老太太不给,说,我自己家好几双脚还等着呢。其实,王老太太说的是实话,她有四个儿子,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老大和老二给村子里放马,鞋子从来都舍不得穿,总是用布口袋装着,背在后背上。宝兰不管那些,见宝香总也凑不齐做鞋的布,就把王老太太挂在晾衣绳上的两件外衣拿走了,还躲进苞米地,把衣服剪成一块一块的才带回家。宝香问起,她说别人给的。
到了晚上,宝香打了一盆浆糊,把碎布抹上浆糊一层一层往桌子上贴,厚度够了,就揭下来放到热炕头上烙,烙干了,成了袼褙,就照着鞋样子剪下来做鞋底。
照实说,那衣服打成袼褙,做成了鞋底,王老太太是不会发现的,可那老太太看着不起眼,心却精明得很,去宝香家三找两找,就找出蛛丝马迹来了。她从剪碎的袼褙里找到了和她衣服一个颜色的一块布,不依不饶起来,每天站在宝香家的大门口骂上一阵子。骂得一点口德都不留,恨不得话一出口宝香他们家立马死绝了。
后来,宝兰终于顶不住那骂了,站在窗台上指着那老太太说,你那两件装老衣裳是我拿了,爱咋咋地!这一说,那老太太更受不了了,闹到了村上,哭哭啼啼让村长出来评理。村长想了一宿也不知道这理该咋评。不是别的,那董家,宝香和宝兰的爹,自从宝香会做饭,他就常年也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也是给那两个闺女放下点粮食就走。他咋好去和那两个闺女说呢?
村长让媳妇拿两件自己的衣裳给王老太太。她不要,说大年三十揉馒头,争的就是这口气!活了大半辈子,还让两个小丫头崽子给欺负了,这可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说着说着她哭开了。哭得村长和他媳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没招了,村长说,那我去说说那俩孩子吧。
就去了。还没进董家的门,就听见宝兰在哭,一声一声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从门板缝里挤出来,飘出老远。
是宝香又把宝兰打了。宝香举着笤帚对宝兰吼,你说,你错没错?那宝兰是个滚刀肉,喊破天,也不肯说出个错字来。宝香把宝兰打得后脊梁上全是粼子,村长都看不下去眼儿了,骂了一句,你们的爹怕是死在外头了!他把宝兰从地上拎起来,扔在炕上。炕上连片席子也没有,铺的是装过化肥的袋子,宝香针线活不错,袋子一个一个缝在一起,看上去挺板整的。
村长坐在那炕沿儿上抽了一根烟,一句话也没说就要走,到了门口,一推那门,看看宝香说,你也大了,晚上睡觉用棍子把门别上。宝香没应这话,却说,叔,你和我王娘说,衣服的事我慢慢和她了。村长想,你拿啥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走了老远,又想,那门都掉下巴了,别不别上都一个样。
夜里,总有狗叫,宝兰害怕,就往宝香怀里钻。宝香摸着她后脊梁上的粼子,问她疼不疼,宝兰说,疼。宝香说,疼的话姐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宝兰说,你总说不打我,可打起来下手贼狠。宝香说,那不是气头上吗?宝兰说,你要是把我打死了就没人给你做伴了。宝香咯吱着她说,哪那么不抗打?你看谁家孩子一打就死了?宝兰就笑了,说,姐,衣服的事儿咋了啊?宝香拍着她,说,你睡吧,姐想招。
宝兰睡不着,问宝香狗咬啥呢?宝香从被窝里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月光洒了一地,墙角几束苞米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摇一晃的,宝香说,狗咬月亮呢。宝兰从被窝爬出来,去看那月亮,在薄薄的几片云后面慢慢跑着。
宝兰睡在窗台上,天亮时,宝香做好了早饭,叫她吃,她一睁眼,看见她们的爹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光着脚从窗子跳出去,喊着,爸!爸!董海生嘴里应着,眉眼也不抬,闷着头往屋里走,宝兰就在屁股后跟着,活蹦乱跳,跟只兔子似的。
这一次,董海生没用自行车驮回粮食来。他进屋,宝香跟进来,直直对他说,我和宝兰快要断顿了。他坐在炕沿儿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宝香也不再说什么,搬来一张小炕桌放在炕梢,和宝兰围上去吃饭。董海生抽够了烟,往前凑凑,也跟着稀里哗啦喝粥。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宝香又说,村里人都说你在外头有家了,真的假的?董海生只顾得把粥喝得呼呼响,头也不抬。宝香说,是给人家拉帮套吧?他这才把粥碗放下,头垂得更低。宝香把碗撤了,桌子也撤了,在锅台旁忙了好一阵又进屋来,说,你要是有家了就好好过吧,我和宝兰小的时候都过来了,以后就更不用你惦记了。
董海生再走时,宝兰就不依了,他刚一骑上车子,宝兰就在后面追,鞋子也不穿,张着两只手喊爸啊!爸啊!追上了,手就抓在后座上,死活不松开。宝香来拽她,她哭得鼻子里直往外冒泡,那泡碎了,就成了一汪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嘴角往下滴。
宝香说,让他走!宝兰一抽一抽的,话也说不出来,就是不撒手。
董海生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想去抱抱宝兰,宝香一把推开他,说,要走你就拿出点狠劲来!董海生愣了愣,真的转身走了,连自行车也不要了。宝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了,抬脚踢着宝香说,董宝香你不是人!宝香把那自行车扶起来,一手推着车子,一手牵着宝兰回家去了。
王老太太一见那自行车,就吵着要她儿子把车子推回来,说是正好抵她的衣服。宝香不干,宝香说衣服没有自行车值钱。村长又去给评理,评来评去,也断不出个里表来。那宝香实在没法子,就把自行车立在炕上,睡着都用手抓着。
有一回看见我妈,她说,婶子,我和宝兰没法活了。我妈那人总是心软,说宝香你要是不怕吃苦,就去卖冰棍吧。宝香一下子露出喜色来,说,婶子,我不怕吃苦。那时候冰棍一毛钱一根,我妈说,我先借你十块钱,你去试试。
就去试了。冰棍厂在乡里,从胡家村走过去要八里路。宝香开始不会骑车子,边推边学。也算灵巧,三五日的功夫,能骑上去嗖嗖跑了。她嗓门大,喊起来一点都不怯口,在村头吆喝一声,村尾都听得见。她一喊,村里大人小孩都觉得新鲜,常常围上去看,尤其是晚饭后,几家几户凑到一起,坐在房檐儿底下,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孩子们在一旁跳皮筋,丢口袋,嘴里总要衔点什么,宝香看准了时机,推着车子往人群里一坐,孩子们一趟趟跑过来,她就笑盈盈地收钱,开箱子拿冰棍。
六子地位的卑微角色的关键;香兰姐妹命运的坎坷让人心疼;秀珍对丈夫的一往情深令人唏嘘……五个章节,五种情怀。故事之间虽然情节各个不尽相同,但内在的主线却都是讲述着从底层小人物真实的悲欢离合,几个故事共同构成了一个乡村的陈年过往,人性的温暖阴暗。